陆瑶说的没错,娇弱的女孩子不适合学法律。你说这好端端的一个女孩子怎么能学法律呢?要是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吹口大气就给吹坏了,怎么能学法律?——你看看那眼睛,你看看那皮肤,你看看那头发,你看看那小手,这么个女孩子怎么能学法律?——这么个女孩子就应该在玻璃花房里养着供着,这么个女孩子一阵海风里面夹几丝盐就给吹坏了,怎么能学法律!怎么着学个中文也好点,再怎么着也得学个历史。
不过花凝香就是选择了学法律,其实法律是个文明的东西,中国人民对法律似乎有太多的误解,有些人认为法律差不多就是刑法,刑法差不多就是杀人放火盗窃抢劫——这在我们伟大祖国漫长的封建社会确实如此,因为那时候生活就是那么简单——但是,我们这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的社会主义新一代,那生活可是大大地丰富了,再有这样“出土文物”的思想就走得太慢了。放心,绝对放心,法律人绝不会打打杀杀——法律正是要定纷止争,防打打杀杀于未然。
至于花凝香是不是娇弱的女孩子,还真像陆瑶说的,不一定,花凝香表面上是个大小姐,其实她内心远没有外表那么刚强。花凝香和法律又有什么渊源呢?
“外婆,瑾哥哥呢?他也像明哥哥一样出去做事情了吗?”香儿仰起比花瓣还娇嫩的脸问,那张脸简直像露珠一样,让人觉得碰一下就会在你面前破碎——美人的肌肤那个叫“吹弹可破”,所以在美人面前人们往往会特别温柔,不小心就把美人给吹散了——香儿还是个“美人胚子”,更容易吹散。
“你瑾哥哥啊,他考上一中了,香儿以后要像瑾哥哥一样会读书哦。”外婆说。
“爸爸妈妈也上过大学。”香儿奶声奶气地说。
“你妈妈只上过师范,你爸爸是名牌大学的学生,你妈妈也……”外婆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这男人有了钱就变坏,还是你妈福薄,配他不上……”“老太婆!孩子面前你胡说八道些什么。”外公打断外婆。
香儿一点也不懂外公外婆在说什么,爸爸妈妈对她可好了——有漂亮衣服,有好吃的东西,有洋娃娃——她还经常听人家说爸爸妈妈是金童玉女,香儿又会怀疑什么呢?何况她才八岁。
“瑾哥哥,你还要读书吗?你为什么不像明哥哥他们那样去做事情呢?”香儿扬着粉嫩的小脸问瑾哥哥。
那个叫瑾哥哥的少年斯文而清瘦,薄薄的镜片下一双黑水晶一般清灵的眼睛,虽然才十五岁,但是身高已经超过一米八——跟他那瘦瘦的身板相比,他实在是长得太高了,他才十五岁,大有继续生长之意。他穿的太寒碜,他的头发也太没有光泽,他太瘦,只有那一双眼睛是无可挑剔的。然而,细看瑾的五官会发现其实这个穷小子是个美少年,只是灰姑娘没有漂亮衣服的时候就像个扫灶台的丫头,美少年没有漂亮衣服的时候你也看不出来他有多美。
瑾哥哥笑着摸了摸香儿的头,道:“只要有一点点改变命运的机会,哪怕只有万分之一,我也要紧紧抓住,何况,我现在的机会远远不止万分之一。只要我成功了,我的父母就可以享福,我的孩子就可以像你一样。”
香儿疑惑地仰起小脸道:“像我一样?”
“对,像你一样。你是有钱人家的孩子,你爸爸妈妈都是有文化的人,而你……”
香儿打断他说:“那我以后也要读高中吗?”
“不,你不但要读高中,还要上大学。”瑾哥哥一笑,朱唇皓齿——夕阳的余晖晕染着少年的俊美,春花秋月也为之黯然失色。
“上大学做什么,瑾哥哥也要上大学吗?”香儿嘟起嘴,低头弄着衣角。
瑾说:“上大学就不要种地做农民了,不要晒太阳,坐在办公室里多好。”这实在是个很不高明的回答,不过瑾是一九九九年的中国边远农村的贫困少年,也就那么点见识了。虽然这个想法很朴素,但很实在。虽然一个社会主义国家的高一学生就这么点见识,确实有点对不起党和人民,但也怪不得瑾,他就没读过几本课本以外的什么书,也没有类似于武侠小说的高人点化,更没有禅宗式的“顿悟”发生在他身上,层次就这么低了——大家原谅他的浅薄无知吧。
“那瑾哥哥,上大学要干什么?”
“学法律。”说着,瑾拿出一本历史课本,“你看这里。”
“这几个外国老头子是谁啊?”香儿指着其中一个外国老头子的画像说,“孟,德,斯……斯——”“孟德斯鸠。”瑾说。
“三权分立,是什么?”香儿问。
“三权分立是……”
瑾没说几句三权分立,香儿早就坐不住了,问:“那这几个老头子是谁?”
“他们是启蒙思想家。他们说:人生而平等……自由……民主……法治……”“卢梭说:人类不平等的起源是私有财产的不平等。”……(瑾的低级阶段启蒙思想都打省略号,要不大家都像香儿一样睡着了。)
香儿已经睡着了。瑾看着香儿,微微一笑,想:“我现在还是什么都不懂,不过我会努力去学的,以前没条件,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多么地大,还以为我就是最好的,现在才知道……我太无知了,我会改变这一切,一定会的。知识……智慧……”瑾望了一眼天边旺盛的夕阳,那夕阳有如生命的热血——“但得夕阳无限好,何须惆怅近黄昏”?
在太阳底下,每天都有无数的少年追逐着梦想,只要追求过,生命便已盛开,成与败或许不那么重要了吧。无论怎么样,让我们一起祝福瑾,我们不知道前路如何,但此刻真心相对已无憾。
如果瑾的笑会让春花秋月黯然失色,那香儿的睡容会让春花秋月想死了算了。瑾就这么含笑看着香儿,香儿终于用嫩藕般的小手揉了揉眼睛,小嘴大大地打了个呵欠,醒了。
“阿瑾,来吃薯汤啦——”瑾的妈妈从厨房里叫道。
“走,跟我去吃薯汤。”瑾拉起香儿的手。
“阿姆,这薯汤怎么这么好吃,比我在家里吃过的好吃多了。”香儿道。
瑾妈妈道:“我们家的东西哪能跟你家的比,不过城里买的东西哪里比得上自家种的,卖的东西总弄得糊涂一些。”
香儿甜甜地一笑道:“外婆家的薯也没这么好吃。”(香儿她们吃的薯是那种从土里挖出来是黑色的,去了皮是长长的白白的一条的那种,不是地瓜。)
“你喜欢啊,多吃一点。”瑾舀了几段雪一样白的薯给香儿。
“瑾哥哥,你刚才说你上大学要干什么来着?”
“我上大学,要学法律。”瑾说。
“八字还没一撇呢,就在这儿吹开了。”瑾妈妈话语了似乎带着莫大的欣慰。
香儿不明白刚才那几个外国老头子和那一堆鬼都听不懂的话跟学法律有什么关系,但当香儿那不掺杂一点杂质的黑眼珠看着瑾那双眼睛里的坚定的时候,她在心里说了三个字:学法律。
好了,话说回来了,你说这一个八岁的孩子听一个十五岁的孩子拿着一本印着几个不认识的外国老头子的书,说了几句完全听不懂的话,和九年后一个十七岁的孩子去学法律,这两件事好像还真没什么关系。
其实真没什么关系,小孩子是很健忘的——比如笔者本人,上小学以前的事几乎不记得,笔者上小学时已经五岁,人家神童都是三岁就能干什么什么,所以笔者绝对不是神童——八岁的小孩子也很健忘,早上七点跟你说“我一辈子也不要跟你玩了”,晚上五点会跟你说“你是我最好的朋友”,这一点也不奇怪,这就是小孩子。
当香儿那有钱的父母把她接回城里,她很快就不记得那天下午的事,甚至不久就忘了那个他唤做“瑾哥哥”的农村少年。
不过有一种很玄乎的东西叫做“潜意识”,八岁那年下午的几个外国老头子和十七岁那年九月的法学院,可能也有那么一点关系的。但是有时候人不能这么勉强的,凝香学法律的原因可能与下面一个片段联系更密切。
“我要读文科!”
“读文科有什么用!读理科!”
“花荣!你要是逼我读理科我就死在你面前!”
“你……花凝香!我是你父亲!”
“觚之乎?觚之乎!(孔夫子讽刺礼崩乐坏,庙堂里觚不像觚时说的)你像个父亲吗?”
“你……”花荣为之气结,“为了你我一直都没有结婚。”
“你是不是还想告诉我,你为了我一直到我中考完了才离婚?谁知道呢?你离婚才多久?你这种荒唐淫乱的人谁知道你在外面干了什么!”
“啪!”花荣打了花凝香一个耳光,一个女儿说父亲“荒唐淫乱”——确实该打。
“我说错了吗?要不是你在外面乱搞,得了那种见不得人的病再也不会有孩子了,你会留我在身边吗?现在好了,我是女儿,从传统意义上说来,你已经断子绝孙了。多行不义必自毙!”
“花凝香!你在外人面前装得像个天使一样,在你父亲面前却是这个样子!”
“花荣,你在外人面前装得像个圣徒一样,实际上却荒唐淫乱!”
花荣一口一口地喘着气,胸膛剧烈地起伏着,良久,道:“香儿……”花荣那俊朗的脸上突然渗出两行清泪。
花凝香一看见那泪就觉得鼻根发酸:“爸爸……对不起,可是……我真的好难过,我以前是那么地崇拜你……可是你却……”
花荣深吸一口气,骤然变得严肃而冷峻,道:“你读理科。你知道我已经断子绝孙了,我只有你,商场的尔虞我诈已经让我怀疑我身边是不是还有真心的人。我的病,让我精神几乎要崩溃,甚至对生命感到绝望,我只有你了。我的人生在别人看来是成功的,我希望你能继承我的事业,我要不幸死了,我也……”
花凝香也忽尔变得很冷漠,道:“你想我继承你的事业,我学文科不是更好?”
“你学文科,你能答应我以后学经济或管理吗?”
花凝香讽刺地一笑,道:“只要你答应我学文科——我也绝对不会学经济和管理。”
“你……”花荣指着花凝香,“你想气死我是不是?我就知道你会这样,你给我学理科!”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如此想不开,我就是学了理科,我以后还是要学中文学哲学,你又怎么样?”
“我怎么样?你看我会怎么?有本事你自己去上大学。”
“不上大学又怎么样?花大老板?”
“你……”花荣眉宇间的怒气渐渐消散——人们在越亲近的人面前往往越容易脾气失控——花荣开始意识到自己失态了——他眉宇间的睿智和高贵逐渐恢复。
花荣是个美男子,虽然已经是个十五岁女孩的父亲,但那种成熟高贵珠圆玉润的气质,是十七八岁的少男无论如何也比不上的。漂亮男人的破坏力一点也不比漂亮女人小,如果这个漂亮男人还是个智慧的男人,那比妲己之类的祸水型美人还要可怕——因为美女往往不太聪明,如武则天之类聪明的美女,枉我中华五千年文明才出了这么一个,要是吕后之流也归于此类人物,那以历史长河中的芸芸众生作为基数,也实在太少了。
一个美貌的男人,一个富有智慧的男人,一个冷静圆滑的男人,想不成功都难。可人总是有缺点的——这个男人有这所有美人共有的特征:吸引人;这个男人又有所有人都有的弱点:经不起诱惑——所以这个男人有了一个缺点:多情。
“你真的不读理科?”花荣冷冷地问。
“我还是死了的好。”只有高中时物理数学经常考不及格的孩子才会明白,花凝香这话绝不是吓人的,虽然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虽然理科更有利于社会进步,但是,不通的人就是不通,你把他锤扁了也不通。况且花凝香这么个人物,怎么能去学理科?这个露珠一般小公主怎么能去学理科?
“我再问你一次,你真的不学理科?”
“不学就是不学。”
父女俩沉默着。
终于,花凝香道:“爸,你还是出国把病给治好吧。不用担心我,我会像别人看起来一样乖的。”
花荣看着这花瓣一样娇嫩的女儿,不觉有些感动,他的心僵硬得太久,差不多忘了感动是什么感觉。这个花瓣一样娇嫩的女儿用手指捏一捏都会坏,花荣如何放心得下?花荣道:“我不放心你。”
花凝香久久凝视着花荣,垂睫,又抬头看着父亲道:“你放心。”
花荣伸出右手轻抚花凝香的脸颊道:“香儿,你这样娇气,我还是不放心你。”
父女俩再度相对沉默——看这花氏父女才知道,什么叫“优生优育”,非常遗憾四大美女有三个都没有后代(昭君有一女)。
猝不及防地,花凝香甩开花荣的手嚷道:“我有什么好不放心的?你现在跟我在一起就放心了吗?你用过的浴缸我不敢用,你坐过的地方我不敢坐,就是洗衣服也要分开,我靠近你一点你都要把我推开,你这样活着累不累啊!”
“啪!”花荣又打了花凝香一下。
花凝香捂着脸,美目含泪,道:“爸,人总会犯错误的,只要活着,就有改正错误的机会,你何苦如此?”
“我的事轮不到你来说。”花荣的声音冰冷得仿佛来自遥远的前世,他看了一眼花凝香,忽尔又变得很温柔,一双被时光精雕细琢而仍是风华绝代的眼睛变得晶莹,“我的病不是你想像的那种乱七八糟的病,我得的,只是传染性皮肤病,我也不是你想的那种糜烂的人。”
“是吗……”花凝香的眼睛清澈得像初生的婴孩。她愿意相信父亲的话,一个孩子总愿意相信父亲是伟大而美好的,一个父亲总愿意自己在孩子面前是伟大而美好的——父亲有时候会用谎言来编织这伟大美好——天下无不是之父母,又有谁会怪他呢?
“我一定要读文科。”花凝香坚决地说。
花荣不知道这个一向乖巧的女孩为什么会如此忤逆他,这个女儿是那样地娇弱,只有他才有能力保护她;这个女儿是那样温顺,仿佛你牵着她的小手可以把她带到世界上的任何地方——以前花荣一直这么认为,他认为他会给她的香儿安排好最光明灿烂的人生之路——可是,孩子是会长的大。
花荣那轮廓分明的脸上的线条似乎变得有些生硬,幽幽道:“你学文科,可以,不过有个条件……”
“学经济或管理,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花凝香叫起来。
“不,不要这么歇斯底里,你给我冷静一点,我为什么会有你这么个梦娃娃般的女儿?你就像你妈,有的时候很愚蠢,你若有我十分之一的理性也就够了。”
花凝香冷笑不止。
突然,花凝香不笑了,花荣强壮有力的手沉沉地放在花凝香的肩上,花凝香疑惑地仰头凝视着父亲高贵俊美的脸庞,良久,花荣道:“我要你学法律。”
“学法律……”花凝香喃喃念着这三个字,仿佛追忆奈何桥头那个让她不肯喝下孟婆汤的前世恋人。
“对,学法律,没商量。”花凝香肩膀上父亲的手更沉了。
“好,我答应。”花凝香幽幽道。
“你不要骗我。我回来的时候你可能已经上大学,无论你怎么样,我会让你照着我的意愿去走,因为你太软弱!”花荣冷静地说。
“爸爸……”花凝香满面清露、梨花带雨,把脸埋在花荣胸前,紧紧搂着他坚实的背——她好久都没有感受到唯有父亲的胸膛才有的伟岸,她好久都没有感受到唯有父亲的胸膛才能给予的信任和安全感。
“你不要碰我。”花荣冷冷地推开花凝香,转身而去——他仰起头,试图让泪水流回眼眶。
花凝香呆呆地站在原地,泪水让脸很凉。
谁也弄不懂这父女俩是怎么回事——一会儿剑拔弩张,一会儿温情脉脉;一会儿春风化雨,一会儿雷霆万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