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年前……
在一片彷彿凝固般,寂静、微亮的清水中,一个彷彿山丘般庞大的身影安稳地端坐着。
一张雕绘着各种生灵,与无数波文,且涌动着强烈光流的半透明巨椅上,双脚稳稳踏在地面的他,肘靠扶手,静静地端坐着……
虽然这个地方,没有其他任何活物存在,但,就算只是静静坐着,他的神态仍高傲,且尊贵。
仰起略为削瘦下巴的他,仰头看向上方,看向那距离他头顶千米之外,朦胧模糊的水面。
然后,他眯起眼睛,很慢很地……彷彿在品尝最珍贵的佳酿一般,深深吸气,将数以百吨的冰寒池水缓缓吸进了他宽厚的胸腔中。
几秒后,他露出舒畅神色,张开嘴,将似乎没有任何变化,但又似乎少了些什么的清亮池水,缓缓从双唇间吐出。
一吸一吐之间,他原本就泛着淡淡莹光的身体,又有了一丝明显,而奇妙的变化。
对此似乎没什么感慨的他,看着微微透出光晕的潭水,知道地面时间又接近正午的他,弯弯嘴角。露出了一丝慵懒,却又有些寂蓼的浅笑。
他坐在这里,到底是过了一天,还是一个月呢?
他并不是很在意。
身为世上最古老的几个存在之一,他,很确定一件事情,只要再花费万年的时间,这座寒潭就会完全被他吞下……
虽然,眼前这件已经花费了他几千年的事情,能带给他更强大的身体,与更深不可测的力量,或者是更进一步的突破……
但,不论如何,他却都只感到一丝,像他这种存在不应该拥有的感觉……
疲惫。
吞下去,变得更强……
接下来呢?
他,正身处在距离最近陆地都有几千米远,一座占地万亩,有着百米厚的外墙,山岭般高耸的城寨,几乎如神迹般雄伟的纯白巨城底下。
他的头顶,有着数以百计,身高超过四十米,对于绝大多数生灵都彷彿神灵般强大,却发自灵魂深处对他发誓效忠的子民。
他,没有任何的危险。
他,拥有无比的力量,丰富的学识。
他,在整个大陆都有着尊贵的身份。
而这并不单单只是因为他强大的种族,古老的血脉。是因为,最早的贵族制度,就是他所创造的。
他,曾经乐此不疲地将这从他手中诞生的功利制度,大力宣传给他不多的几个同伴。
他,也曾经花费千年,兴致勃勃地纪录着这些制度,辗转传到那群蝼蚁般的生灵后,产生了多少有趣的发展。
许多年前,不管是宣传贵族制度,发展纹章学,检验制度中的缺陋,到实地执行,这些都曾带给了他相当多乐趣。
但……
时间可以消磨一切,其中,也包括热忱。
到了最近千年,他就连偶然看到几个渺小的王者,碰到他的子民时,居然敢自称他们带有尊贵的血脉,都只让他嘴角微微动了一下。
这些年来,他越来越常待在这座寒潭的底部。
甚至几年前,他的同伴与底下最强大的几位子民们,邀他讨论如何处理一种,数量越来越多,力量越来越强,还不断破坏世界平衡的生灵时……
他也只是可有可无地摆了摆手。
他并不反对杀戮,但同样不热衷抹杀生灵。
比起站在血与火当中确认自己很好地执行了父神的要求,他更热爱艺术、热爱礼节,热爱各种美好的行为,但……
父神离开的太久,他也存在的太久了。
他尊贵的存在这里,因为他确实有尊贵的理由。
但看着湖顶的他,却有丝茫然了……
如果他的同伴们,确实照着不久前讨论的结论去实行,那么,虽然他的兴趣,会有许多分支灭绝,不过,这个世界,至少又可以维持着数万、到数十万年的平衡。
那么……
一头白发在水底仍整整齐齐的他,一边很慢,很慢地整理身上那件,由晶丝编成,典雅简肃的浅蓝色礼袍,一边在无波的寒潭中,平静地思索着……
吞下这座难得一见的深潭后,要做什么呢?
他低着头,坐在冻寒彻骨的潭底,停顿了下来。
要再找下一块特殊的水域,还是……
去向她……道歉呢?
他突然,犹豫了。
难得陷入犹豫中的他,感到有些新鲜地品尝这个情绪,并慢慢阖上了眼睛,决定好好思考这个对他来说,相当重要的问题……
也许会花个一百年……
又或者是,一千年、一万年……
或许久了点,不过,何必在乎?
他并不担心他同伴们的小计画。
要彻底毁灭,或只是削减一种生灵的数量?光是靠那些无比崇拜、尊敬他,虽不很强,但相当听话的子民们,就很足够了。
正当他深深吸了口冰寒的潭水,准备彻底放松身体,好让自己陷入半沉眠的深度思考时……
他庞大的身体忽然剧烈地一震。
沉闷异常的响声中,他身下的冰晶巨椅整个轰然碎裂。
遽然站起的他,面色凝重地仰头望向千米,万米之上的天空。
千米之上,他的子民们仍毫无所绝地做着自己的事情。
但万米之上,在他那并不是经由视觉,也不是经由预感的,而是纯粹对于能量产生反应的感知中……
前一秒还相当平稳的大气,这刻却正在被某个,几乎与他身处城市一样巨大的东西推开。
云海在滚动,飓风在呼啸。
有什么要来了。
几乎在刚这么想的瞬间,他的瞳孔就剧烈地紧缩。
因为,一座比绝大多数山岭还要高,比任何城市都要宽,看来厚重沉实,却又静静漂浮在空中,处处燃烧着银色烈焰的大门,忽然彷彿从水中浮出一般,缓缓地自虚空中浮现。
虽然身处在深潭底部,但他仍能感觉到大门上的银色烈焰,正疯狂地涌动燃烧,并发出了惊人的光和热。
炙热的感觉,彷彿穿透了他与大门之间数万米的距离,直接烧上了他的心灵。
只是一道门,却让他感到了一股绝对性的压迫。
地面上,那些实力稍弱的他的子民们,在这时,也终于发现了头顶上那座神圣,却又让他们浑身紧绷,眼角颤动的恐怖大门。
他看到……
天空中,那一柱柱就他所知,在大陆上代表着神圣,安祥与救赎的银色光柱,这时却彷彿一团团炙热的火焰般,灼烤着他的子民们,远比万年寒冰还要凝实的身体。
轻烟在他们身上袅袅升起。
很痛,非常的痛。
但没有一个人挣扎,也没有一人痛呼。
他们只是瞪视着天空中,那扇逐渐敞开,逐渐露出一个巨大十字的银色大门。
忽然间,他们同时睁大眼睛,然后,他们或是伸手抓出巨大的冰矛,或是凝聚出一身厚重的冰铠,甚至是直接从嘴中喷出凶猛锋锐的冰流,直接朝着万米远的巨门展开了攻击。
因为,他们从刚打开一扇的门缝中感觉到了明显,也是唯一的一种沉重情绪。
愤怒。
冷静、悲伤,却又像阳光般肆意发散的怒意。
天空之上,疯狂的怒意,彷彿一阵大吼,朝着他们压了下来。
正仰起头,咬着牙,浑身颤抖,朝地面高速浮升的他,完全不需要开口询问就知道,这道大门来自哪里,但却不明白这座大门是为了什么而来。
距离水面还有至少一半的距离,但门也几乎开了一半。
不够快……
清澈双眼瞬间透蓝的他,目眶欲裂地在潭中朝着天空大吼︰“为什么!”
淡蓝的环状波动瞬间扩散而开。
伴随着这声响彻全城的大吼,不管是湖面或是四周的海水都同时猛烈波动起来,散出了一团团冰寒凝实的白雾。
平静无波的海面和万里无云的天空,随着他的一声怒吼而一齐疯狂地呼啸、暴起。
火炷般灼热的银光,被翻滚不休的乌云遮蔽。
隐约朦胧的神圣歌声,被连绵轰隆的暴电掩盖。
暴露在银光下的城市,被厚实如墙的白雾层层环绕。
如同巨兽低吼般的沉鸣声,充斥着海与天空。天地在变色,海流绕着这座城市越来越快地涌动……
神圣被驱赶,光明被遮蔽,让人安稳的阴影在转眼间降临了这片海域。
天空降下的暴雨,在白色的雾气中凝结成一层层晶莹剔透,又比铁石还要坚实的冰层。
乌云中,大海底,那产生雷电与洋流的庞大力量,也一点一点被他这个上古的存在所掌控,化为了一柄柄最强大的武器,愤怒地在他的掌上咆啸,怒吼,欲择人而噬。
庞大结实的上半身已经从水面探出,双眼怒瞪着天空的他,如同被逼入绝境的野兽,有些嘶哑地召唤起身周万米范围内,那一股股足以轻易摧毁海岛,碾碎城市,甚至足够在瞬间毁灭他所有子民的力量。
他凝视着天上的巨门,等待着……
虽然他不确定,这股力量,对于头上那位有没有用,但在这种情况下,他同样不敢贸开战端。
只要能够让对方忌惮,并获得一点时间的话,他也许就有机会联络上他那些应该正在大陆上做事,或陷入沉眠中的同伴们。
到时候,他就不会这么被动了。
但……
对于他奋力引发出来,彷彿准备毁灭一切的庞大威势,那道门却毫无反应。
唯一有的一个变化,只是那道敞开一半的门扉间,很不起眼地落下了一个不大,或许只有十几米长,对于那道巨门来说,如同灰尘般微小的银色十字,与一句冰冷的……
“你们逾越了。”
接下来……
毫无气息的银色十字,只是如同最普通的石块一般,直直地朝着他落下。
虽然看似无害,但他还是警戒地放出冰寒雾气,垄罩在他的头顶,凝出了一层厚达数十米的坚冰。
但,那十字,并没有任何改变,仍直直地落下。
直直地落下……
直到十字距离他不到百米,直接接触到他头顶上白雾的瞬间。
然后……
他的双眼瞬间喷出了银色的火焰。
他最终看到的,只有一团,强烈的、疯狂的、炙热的,银光!
乌云在瞬间被驱散,白雾也在高速的化为蒸气。
他近乎晶化的身体在银光中沸腾,凝聚了无数寒气的双眼在火焰中溃散。
“我们逾越了什么!”
他怒吼,他咆啸!
他伸出手档在眼前,却仍什么都看不到,只感觉到自己的手掌在溶解。
下半身还在寒潭中,首当其冲的他,已经没有多少可能离开了,但,拥有他部份力量的子民们仍在。
“逃!快逃!”就算身体破损,灵魂在燃烧,声带溶解沸腾,传不出声音了,他仍压榨着自身庞大的精神力,嘶吼着、呼啸出暴风般惨烈的撤退讯息。
只要他们能逃掉,只要他们能找到他的同伴们,只要能齐聚所有的力量。
就算对手是整座大陆上最光明的存在,他们也不是完全没有一拼的能力。
但……
他没感觉到他的子民们逃跑,反而感觉到他们几乎全都朝着这团炙热银光的根源跑了过来。
他很愤怒,却更心痛。
让他感到绝望,又心痛的,是那一声声来自四面八方,那同样由呼啸声传回来的讯息……
“光球在寒潭上面!”
“保护长老!”
“快,保护长老!”
“只要长老活下来,我们就还有希望。”
“我看不到了,拉我!”
“跳下去,跳进水里,帮长老档。”
“挡一秒也好,快啊!”
“我先走了,跟上。”
“一起下去。”
“快跳下去。”
“跳……”
身体破损严重的他,焦急、绝望地颤抖……
他只能颤抖。
虽然已经看不到,也听不到,但他却仍然能感觉,那一阵阵强烈的冲击,挤压,与身上那一只只重重将他压进水底的手掌。
他想要阻止他们,他想要告诉他们这只是徒劳,但他却说不出口。
他痛苦地默数着自己体表上那一阵强,一阵弱灼热剧痛的次数。
他流不出眼泪,他的双眼仍在燃烧。
他想咬紧牙,但就连牙齿都已经消失。
数百名身躯结实,堪比巨龙的子民,在他的身前,在短短几秒间,几乎就全数消融于潭水中。
他知道……
他没办法活下来。
他没办法成为他们的希望。
都来不及了,连一句话都没说出来,就结束了。
他连默默道歉的时间都没有……
逐渐失去呼啸的能力,肉体也接近溃散的他,看着自己的精神感应中,那一团如同朝阳般慢慢升起的银色光球……
他从心底升起了一股无能为力的颓然。
躺在潭水中,缓缓下沉的他,恍然想起了,那赐予生命,赋予他使命的父神,临走前告诉他们的话……
那句话,是怎么说的……
正当他模模糊糊地回想时……
忽然,银色光团遽然凝聚,化为一道冲天的光柱,而一股彷彿要将一切都扯进地心的重压,同时从上而下地朝着已化为废墟的城市袭来。
凝聚了他同伴们力量的城市在哀号声中粉碎,崩解……
而他残破的肉体,与他濒临崩溃的灵魂,也在这股远超出他理解能力的平面撕扯中瞬间溃散。
他,陷入了深邃无边的黑暗当中。
从这一刻开始,他,彻底失去了对于外界的感觉。
黑暗中,他不知道时间有没有流逝,也不知道这是不是死亡的感觉……
他只能隐约感到,似乎,自己的存在……化为了无数的微小事物,正在顺应本能,探寻着微弱的呼唤声走去……
他,又隐约感到,彷彿,自身化身亿万支流中的细碎水滴,正顺着地形起伏,顺流而下,恐惧,却无法自主地朝着大海流去……
他时而聚拢,时而分裂成更小的碎片……
他,似乎在苦苦地寻觅着,又不知道自己该寻觅着什么。
许久,应该真得是许久之后……
他,忽然感觉到,他,又是他了。
模模糊糊地,彷彿笼罩眼前的黑雾散去了一般,他的眼前重新出现了光亮,与画面……
他缓缓转头,看到了……岩壁。
很熟悉。
他低下头,看到地面上铺着一层反射晶莹光辉的粉末。
也很熟悉……这是,椅子的碎片?
他猛然抬起头,看着那距离他千米远,缓缓波动着的液体表面……
他,还在寒潭中。
虽然这座潭水已经一点都不寒冷了。
潭水被某种液体取代了……
身为这世界最古老存在之一的他很清楚一件事……
他的肉体,并不一般。
生灵们以血、肉、骨组成的身体,有清楚的极限在,但他们的身体,几乎没有极限。
因为靠他们强大灵魂所驱动的,并不是血与肉。而是,一些更接近本源的事物。
如最纯粹坚实的岩石,或最炙热狂暴的焰团……
至于他自己,与他的子民们……则是一种最纯净,也可以说是最不纯净的液体。
一种能浮在任何液体之上,也能沉在任何液体之下,一种包含了亿万种液体特性,也彷彿没有任何特性的液体。
虽然力量下降到了底点,就连身体都彻底失去,但几乎在一瞬之间,他靠着身为液体掌控者的天赋,就清楚地感觉出来这深潭的水分为了三层……
现在,飘在他头顶上,与沉在他脚底下的,都是……他,与他子民们的遗体。
只有遗体。
相隔了长远的时光,只剩下灵魂存在的他,再一次,仰起头,哀伤地呼啸。
没有任何回音。
他知道为什么自身还能够存在这里。
当时,他子民们的努力并不是徒劳的。
虽然他们的灵魂在瞬间被冲散,粉碎为无数受损严重的残片,原本只能面临慢慢消散的命运。
但,这些年来,这些精神碎片,几乎都被他吸收,成为了一丝丝,一屡屡补全他灵魂的能量……
而他们早已失去形体的身体,更是本能似地吸附在他的身旁,在最后,替他挡了几秒。
以至于当时,早已失去肉体,和意识的他,没有在那股冲击中完全溃散。
想着想着……
他愣愣地看着自己半透明的双手,再看了看身周清澈如水,平静无波的液体,他,死死抓住了自己扭曲狰狞的脸孔,几欲疯狂。
就这么一句话?
我们逾越了?
就如此轻易地将我们完全抹去。
我活下来了?
不,我早已死了!
我?
我,还存在。
是的,还存在。
几乎在他刚想到这边的瞬间,他心中的疯狂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则是彷彿怒涛般汹涌不止,又如炙焰般灼烧他灵魂的愤怒。
半透明身体在愤怒中涌动的他,抬起头,将那仍相当庞大的精神力完全发散了出去。
在他呼啸而过的感应中,他看到、感觉到了,在他的头顶上,那座如堡垒般坚实的家,他的领地,那在多年前被称作碧水禁城的庞大城市,已完全崩溃消失。
而在现在这片平坦异常,或许只能算是一座海岛的土地上,居然有几百只肮脏、粗野,仅仅是拥有人形外貌的渺小蛆虫活动着?
它们在做什么?捕杀水生生物?曝晒猎物?清洗刀具?焚火?取暖?
在他的头顶上?
他原本就高涨欲焚的愤怒,又再次剧烈地沸涌了起来。
就算只剩下一缕幽魂,他仍是这大陆上没有生灵可比的高贵存在。
虽然这些渺小卑微的存在,似乎会本能地惧怕他的存在,没有靠近这座深潭,但,但这座岛,是他的城塞,是他的领土,也应该是一个……
能让他子民安静歇息的土地……
应该是大陆上,最高贵的陵寝。
宫殿之上,岂容蛀虫安歇?
面色阴沉的他,缓缓地朝着潭面浮去,而一股沉寂了数千年的力量,也再次于这座海岛周围苏醒,骚动。
平坦的海岛上,与海岛周围,那数以万计,不管是飞鸟,游鱼或是其他更强横的存在,几乎都在同时惊荒地逃离他们安居了数百年的巢穴。
双眼中一片雾白的他,静立在水潭边,抱着胸,默默地看着没有虫鸣,没有鸟叫,就连风都停了下来,寂静无声的海岛。
然后,他看向海岸边,那几百只惊恐地趴在地上,似乎也知道大祸将至的卑微存在。眉头微皱的他,伸手一挥,一阵自然不可能出现的巨浪就卷过了整个海岸。
不管是这些可耻的存在,还是它们活动的痕迹,都转眼间就被拖入海底深处,彻底消失在了他的眼前。
刚稍微发泄了一丝怒气,就准备直接冲上天空,先将这座海岛封闭起来,再去寻找同伴,不管是要复仇,或只是要讨一个让他能接受答案的他,突然发现了一件……让他的心灵、身体,乃至灵魂都几乎沉入黑暗的事情。
他,离不开这块土地。
不论他怎么怒吼、狂嚎,他的脚就是没办法脱离地面。
而他的精神,也没办法像以前一般,稍微凝神,就延伸出去万里。
就连他的力量,似乎也只能覆盖周围几千米的范围。
他回过头,不敢置信地看着在他身后波动,还隐隐对他产生一股强大吸力的深潭。
他狂怒狰狞的面孔,转化为震惊后,然后在瞬间灰败了下去。
已经存在了无数年的他,虽然没有真得死去过,也不是很清楚自己的状况,但他确实曾看过类似的存在……
而且,他也从自己这具静下心一看,实在有些奇怪的半透明身体,猜到了原因……
很显然,这是他的灵魂。但,问题就在,他的灵魂已不再纯粹了。
他,在无意识中,与自身子民们的灵魂碎片参杂在了一起。而他的灵魂又与他们的遗体隐约地联系到了一起。
他仰起头,不知是愤怒或是绝望地长啸出声。
许多年以前,他曾经亲眼看过一头相当强大的巨龙,在重伤临死前,自愿化为一种介乎于亡灵与元素傀儡之间,只能存在于墓地中,被它们称为龙巫妖的异常存在。
当年,他看着那头巨龙转化的亡灵委身一截尸骨,誓言守护该地万年,一切,只为了默默地保护它们一族的龙墓。
当时,他只是感到啧啧称奇,并没有太多的感想,但现在,他自己突然死去,且化为了高级许多,又相当类似的存在。
其实,要说类似又不大一样,因为他自己,甚至连想两脚同时脱离地面,移动得比走路快一点都没办法。
这彷彿自嘲的感想,让他的愤怒、愧疚、疑惑,与宏大计画在瞬间破灭。
看着似乎突然刺眼了很多的太阳,他完全不知道现在该做些什么,只感觉一颗心空荡荡的,里头什么都没有。
他能够去恨他的子民们吗?
他们已经为了他舍去了生命、肉体,甚至是灵魂苏醒的可能……他,还能够再奢求什么呢?
现在,他,能做什么?
他能感知的最大范围,仅仅数里……
这范围内,不要说可不可能有同伴的存在了,就连行动稍快的生灵,都几乎被他刚刚的愤怒驱赶一空。
时隔多年,他再次感到了一股无能为力的颓然,缓缓从心底升起。
无声无息地,风吹了起来,海浪也再次缓缓地拍打着海岸……
无声无息的,他庞大的身躯跪倒在地上,看着眼前的潭面,静静地低下了头。
“你们……”
他呢喃着,但没有继续说下去。
海风徐徐地吹着……
阳光慵懒地照耀着这片如镜的潭面……
一个穿着华贵礼服的巨大半透明背影,静静地坐在潭边。
一天过去了……
什么都没有变化。
一周过去了……
乌云逐渐消散。
一个月,过去了……
来自陆地的冰寒雾气缓缓掠过了整座海岛。
冬天,来临了。
他,也终于闭上眼睛,长长吐出一口气。
这口气,沿着大地,沿着白雾,沿着微风,缓缓蔓延开来。
首先,这口气,覆盖他身下的巨城遗迹,接着,继续漫过他周遭的海域……然后,这口气卷上他头顶的云海。
海流缓缓地改变流向……
浓厚的白雾垄罩了海岛……
从这刻开始,这座海岛,消失在大陆东北各国的视线中。
在纷乱危险的海潮中,没有一艘海船有办法找到这座岛……
而天空中狂暴的雷电,与一阵阵如大斧般猛然砍过的飓风,更是让最强大的风系法师也不敢贸然靠近这片海域。
这座原本就没有任何出产,也没有多少战略价值的海岛,缓缓淡出了世人的视线。
而,不论大陆上的王朝如何演替,不论各王国如何征战聚合……
做出了这一切的他,都只是静静地看着水潭,一动不动地看着……
他几乎完全停止思考,并关闭了大部分的感官……
任凭自己那依然巨大,但已不再坚实的身体,曝晒在阳光下。
感觉着自己的身体在一丝丝,一点点地溃散……
但,同时,他也感觉到,这具身体,无时不刻都在自发地将溃散的部份吸收回来。
虽然他不愿意仔细去想这代表了什么,但他仍很清楚地明白……
温暖、灼热的金色阳光底下,那强壮结实,如山般高耸的半透明背影,在百年、千年的时光中,彷彿真得像个苍老的守墓人一般,慢慢地痀偻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