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陆东北,理应干燥晴朗,却已有月余昏暗不明的天空底下,雨水稀稀落落地下着……
雨中,一个黑乎乎,看不清楚相貌,但体形异常庞大的身影,若有所觉地抬起了头。
渐渐稀薄的雨云中,一点隐约的微弱金光出现。
他伸出手,搭在额头,仔细地看着……
不一会,随着雨云越来越薄,金光也逐渐变亮。
他微微眯起眼睛……
忽然,光点化为一束炙热光柱,粗暴地撕开昏暗的苍穹,穿透湿润的空气,在广大的草原上洒落点点金斑。
阳光猛烈地照下……
毫无遮蔽的广大草原,气温以难以置信的速度上升着。
几分钟前还泡在雨水中的牧草,迅速蒸腾出了一股闷热,但又带着湿润青草味的腻人气味。
在这充满生命气息的空气中,他移动着庞大臃肿的身型,站在被照耀得一片金黄的草原中央,看着投射而下的光束,不知为何轻轻叹了口气。
掀开厚实上唇的他,轻抚了一下嘴边的长长弯牙。
镶在弯牙上的金色铃铛,晃荡着短促的脆响。
铃声中脸上一片金光乱晃的他,缓缓弯下腰,伸出手,轻轻地捻动起脚下这些汁水充沛,生命与滋润都近乎满溢的丰美牧草。
指尖感受着滑腻,鼻中吸满青草芬芳的他,一对浓密却略显苍白的双眉,很慢……很慢地皱紧。
他低下头,轻按着自己隐隐发疼的前额,感觉心里相当得复杂。
两个月,仅仅两个月……
这块荒地居然不声不响就长成了一片如此漂亮的草原。
两个月啊……
虽然身为兽人大萨满的他很理解,为什么生活在这区的兽人聚落会知情不报。
一个,是因为他们希望自己的聚落能继续定居此处。
另一个……则是因为这种变化并不只出现在这里。
整个东北大陆的气候,都在发生翻天覆地的改变。
但,他仍没想到连国境区域都会变成这样。
想了想,他仰起头,徐徐吐出一口气。
这时……
一阵微凉的北风吹过,小雨再次晰哩晰哩地落了下来。
再次昏暗的天空底下,站起身,挺直腰,松开指间翠绿鲜嫩的他,晃晃脑袋,抹去额前的新鲜雨水。
看着眼前几乎一望无际的丰美草地,听着耳边滴落的水声,他忽然有些出神……
虽然很难让人相信,但直到不久前,这边确实都还只是一片干裂贫瘠、死气沉沉,完全看不到色彩的旱地。
完全不需要做出询问,也不需要仔细去计算,很轻松就能估计,居住在此区域内的小游牧部族们,对于这些变化所感到的惊讶,与喜悦。
毕竟每个季节的草原状况,一直是地兽氏族能否兴盛的关键。
但,身为兽人帝国精神领导的他,亲身站在这片足够养活万人部族的沃草中,却完全没办法打从心底高兴起来。
这边几乎就等于国境线。而且是整个兽人帝国中,两个多月来,受水元灵失衡现象影响最小的地方。从眼前这不稳定的气象就能看出端倪。
但,这边却仍呈现如此异常翠绿的景象。
这些景象,对于南方国土内,不但没下雨,空气还日渐干燥的东南诸国来说,完全像是一种挑衅。
南方诸国的边境守军们,不但每天只能领取越来越苦涩,还受到限制配给的井水,而且,就连难以吞咽的硬干粮都开始减少。
虽然兽人帝国与东南诸国之间,国境与国境间的距离,最近的地方不过两、三千公尺。
但这两个月来,硬是一朵雨云都没有飘过界。
对于这种奇怪的现像,兽人萨满们都很清楚,这是因为东南诸国的人们,既不相信,也不接受元灵存在的关系。
虽然,追根究底是他们自己挡住了元灵的移动路线,但,这种牵涉思想与信仰的问题,就算是兽人帝国的大萨满也不知道要怎么解释,才有办法让一群,对于元灵之说嗤之以鼻的元素法师,或者红着眼睛,张口开战闭口还是开战的人类军官理解。
兽人大萨满深吸口气,转过身。
挺直高胖,但仍不失魁武身躯的他,微微仰头,看向自身后方的高地。
那边……
在一片乱糟糟连绵数十里的混乱营地中,有着超过五万名批挂简陋装甲的主战兽人。
虽然将这些平日常驻在各聚落中,不但负责守护小型部族、稳定日常秩序,还经常作为狩猎主力的主战兽人抽调出来,对于较小的聚落来说,是相当危险的事情,但他们仍不得不让兽王临时发出征招的号令。
因为,人类的军队早已经开拔了。
当初那见习牧师与他们约定的时间已经又延迟了几次。
虽然兽人帝国仍不断派遣特使去解释,东南诸国也摄于教廷名号,答应多等一等。
但当两边一起渡过焦躁不安的十五天后……
不管是那位临走前自信满满的见习牧师,或是东南大陆天气情况的改善,都没有一点出现的迹象。
那天的会议中,一卷精致华美的银色卷轴被扫到了地上。
一名愤怒的高阶军官,在数以万计红着眼睛的边境驻军前,不顾形象地死命践踏着。
这十五天,东南诸国中的干旱情况,有朝更糟情况发展的趋势。
于是……
一切被暂停的,再次转动了起来。
国内也有不少光明神职者的东南诸国,在不断向地方教会求证,最终却只被传达不清不楚的遗憾信息后,他们终于恍然,原来自己居然真得被向来蠢笨的兽人狠耍了一顿·
怀着白白被多拖延几十天,让粮草与士气都下降许多,国内还出现许多奇怪病症的愤恨心情,他们,在同胞们虚弱的欢呼中悲愤地出兵了。
许多天以前,他们的定下的交战位置,就是手中地图所标记的平坦砺原。
当然,他们已经知道,这片砺原变成了什么样子。
他们也知道,近一个月前,拥有大批优秀斥候的兽人帝国,在收到确切消息前,一批批早已驻扎在草原高地的主战兽人们,就抖擞精神,拿起或是残旧,或是崭新的重型武器,建起了营地。
他们不知道的是……
几十天来每天吃饱睡暖,抛着百斤巨石当球玩的主战兽人们,完全并不惧怕即将爆发的战争,反而还隐隐有些期待。
脑袋相对单纯的他们,并不是完全不了解问题的严重性,但对于快要能够像祖辈们一样,在人类军队中忘情冲杀的他们而言,好好保养一下装备,绝对是一件比起担心更加重要的事情。
况且,队伍组成大多是克里特狂牛族与葛里分巨狼族的他们,只要待在这片湿软泥泞的草原上,就拥有远远超出人类骑兵的灵活与机动力。
至于稍微有点麻烦的元素施法者……那完全不需要担心。
没看到被尊称为大地舞者的大萨满大人,也随着我们一起来了吗?
他们是真得很放心。
但,随军、随王令而来,一路一直在祈福观察的兽人大萨满,却没办法那么乐观。
回头望了几眼,注意到一位不过刚握起武器,眼睛就已经开始充血,呼吸也急促起来的年轻主战兽人,他忍不住轻轻摇头。
这次面临的战端实在太突然了。
他叹息着转头望向西北边,看向那与过去一个月来完全相同的海面。
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沉吟几秒后,他忍不住又苦笑着想起了,那个充满自信的人类牧师。
虽然那年轻的见习牧师与他的追随者们一直没有出现,甚至还有报告说最近东北方海域突然涌出大量凶暴海兽,且海潮还变得一片混乱,但……
他并不会很担心。
在他看到的一大片,充满光明的片段中,并没有死亡。
虽然预言中的时间一向不会太准确,经常会有出入……
但,一个多月前,确实是他在兽王面前将责任一肩担保下来的。
只要在战争时,王的命令就是绝对的。
不论自身的身分为何……
不论自身的能力如何……
谨遵王令。
轻弹着自己弯牙上的金铃,他有些遗憾,却又隐隐有些期待地长吁一口气。
鲜血,将再次于帝国的土地上绽放吗……
几个小时后……大地舞者的美名,又是否会成屠夫般的恶名传遍人类世界呢?
大萨满无声地笑了。
是否终于到了兽人该踏出震撼大地脚步的时候呢?
活动了一下手腕,在身为大萨满之前,先是一个强大兽人的他,胸中也逐渐有股沉寂多年的热血蠢动了起来。
他,停下了手指的动作。
不论自身的期望为何……
他……摆正了头顶小小的头冠,抖动湿漉漉的披肩,挺起自己脸上长长的鼻子,发出一声响亮的喷气声。
然后,他,转头,看向一座距离不到千米远的山头……
看向一个与他们遥遥相对的营地……
看向那个营地中飘扬的旗帜,来自铮亮铠甲的反光,与营地上方,那彷若实质,升腾而起的炙热战意……
对峙三天,对方终于忍不住了。
一个又一个的探子半跪在他面前,逐步回报着他们看到的画面。
他点点头,举起脚,接着,重重踏下。
“咚!”
在彷如重锤擂响战鼓的低沉地鸣声中,地面微微地震动着。
这是一个清晰的信号……
一个又一个年轻的兽人紧张地抓起了自己的武器。
顺着武器,一股沈稳的气息缓缓卷上他们双手,安抚了一具具燥动不安的身体。
双手撑地,毛发染上几丝土黄的巨狼族战士,弓起颈背,充满弹性与律动地活动着他们的身体。
一名骑在铜甲巨犀上的强壮牛头人战士抡起鼓棒,重重敲响了身侧的大鼓。
咚!
不远的小丘上,巨大的号角被举起。
各族的首领纷纷转过头,看向同一个方向……
仍站在原地的兽人大萨满,看着一双双不算清澈平静,但还算稳定的双眼,满意地点了点头。
他举起手,摆向前方。
“昂———!”
高亢的号角声响起。
各族首领回头,握拳,举手,挥出,下令……
“准备迎敌!”
海啸般涌起的袍啸声中,一张又一张巨大的蹄足与兽掌,踏出早已化为一片泥泞的营地。
一边怒吼,一边推挤着,地兽氏族中,由好几个种族组成的主战兽人们,逐渐汇聚成了一个由肌肉与兵刃构成的暴力洪流。
鼓声,脚步声,兵器敲打声,与混乱的吼叫声,缓缓化为一个整体。
身处其中,随着鼓声踏下脚步,跟着身边的咆啸敲打兵器的他们,几乎在瞬间就陷入激昂状态。
精神较稳定的还能努力甩头,机械般踏动双脚,尽力保持冷静。
但绝大多数的都已经缓缓咧开嘴,露出白森森的牙齿,克制不住地喘着粗气。
数万双曾一度清澈的双眼再次一点一点地充血。
一个原本就不算整齐的队形,在一声声爆出的喝斥中剧烈地扭曲着。
但在一股庞大的气息牵引下,他们仍勉强站到了一起。
没有一个人冲出队伍,也没有一个人失控攻击身边的他族同伴。
直到……
他们看向西南方一座不算很高的土丘。
一双双原本就不算稳定的瞳孔,剧烈地颤动了起来。
在隐约的轰隆声响中,不远处的山头上,涌出了一道反射着光芒的钢铁洪流。
这道由钢铁与愤怒组成的洪流,彷彿液体般,滚动着,流淌着,缓缓朝着他们这边而来。
虽然大部分主战兽人都只能看到银色的反光,基本上除了知道距离已经不远了之外,什么细节都看不清楚。
但,在随军而来的附庸族中,各别几个视力特别出众的战士,已经看到了数以百计,绿底蓝标后方双分岔的旗帜,飘扬在这道银色的洪流中。
锐利眼神一下呆滞了几分的他们愣在原地,揉揉眼睛,直到眼皮又不自觉地跳了好几下,他们才眼神怪异地朝着队伍最前方跑去。
一个奇怪的消息,在一个个脚力超人的附庸族战士手中快速地传递着……
直到,一名浑身黑毛的瘦小战士咬起报告,从山坡上一跃而下,张开双手的他,依靠指臂间的薄膜从高地滑翔而下,一路滑到了百米外的平原上。
落地跑了几步后,浑身是汗的他才收起双臂,气喘吁吁地在一个胖大的身影后方摊开报告,半跪下来。
“报!敌前锋已举旗,半数为蓝狮燕尾旗!”
大萨满睁开厚重的眼皮,语气有些疑惑地自语道︰“前锋混有萨森的重装骑兵?”
思索一下,他摇了摇头,“不大对。”他没有回头去看手足无措的附庸战士,只是继续语气平静地问道︰“能看清的旗子数量多少?”
附庸战士一听到问话,立即握拳置于在额前,慎重地回答道︰“尊敬的大萨满,华伦特首领所属的小队曾报告,前方队伍中,蓝狮四方大旗……超过二十。”
一万……重骑兵?
“知道了,你先退下。”表面上语气如常不动声色的大萨满,在挥挥手让附庸战士退下后,暗暗吸了口气。
一万披挂整齐的重甲骑兵……
姑且不论有多不合常理,但这股力量对萨森王国来说确实不算小。
看来,事情又有了不少变化。
在飘落的雨丝中,脑后微微一颤的大萨满抬起头,朝着不远处的银色洪流看去……
这与他们在元老院中讨论出的设想完全不同。
不管怎么想,在这奥登帝国起兵南下的时刻,身为南方三国之一的他们,都不大可能派出多少兵力到这个地方来。
而且,有一点很奇怪……
重骑兵并不适合作为与兽人帝国接触的前锋。
不管人类或是兽人都很清楚,这个兵种的缺点与优点都同样明显。也就是,虽然拥有几乎强大的冲击力与不差的防御力,但速度并不算快,也不够灵活。
或许在人类各国的战争中,他们的缺点不会太明显。
但当他们对上体格几乎比马上骑士还高的主战兽人时,缺点就会一下子放大出来。
况且,身高超过三米,整个像是用岩石与肌肉捏成的狂牛族兽人们,重量也不比全身披挂的重骑兵轻多少。
在第一次冲撞就失去速度与高度优势的重骑兵,也就只是特别昂贵的炮灰而已。
若再加上这地方泥泞的地面,与他们那身沈重的装备,不但会造成马匹提早疲惫,还很容易让他们更快失去应该傲人的冲击力。
不管怎么想,前锋都不应该派重骑兵出来才对。不过,山坡上的小子们应该都兴奋起来了吧?
想到这边,大萨满微笑着抬起头,但刚一抬头,不经意撇到远方银色队伍的他,模模糊糊地有种感觉。
他越看,越觉得排着奇怪队形的对方速度虽然不快,却别有一种有恃无恐的味道。
对方队伍中的许多人不但只是豪无防备地举着旗,且除了队伍中央特别整密,好像在保护什么东西之外,整个队形都相对得松散,混乱。
这,别说看起来根本像是南方三国之一,花费最多金钱与时间培养出的昂贵军种了,根本就像是一群……
乌合之众?
大萨满收起刚露出的微笑,有些困惑地发现,或许只需要三次冲锋,他手下的主战兽人就能让这群价值超过百万金币的队伍溃败。
怎么看,这个队伍怎么像是准备来送死!
但理性去判断,却又知道这绝不可能。
他眯起了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