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辰时三刻,世子府中忽然来人,来的也并不是别人,而是从宫中所来,前来宣旨的一行宫人。
温盈原本还以为是来向自己宣旨的,可是又郑重地想了一想,昨天册封大典都已经当着百官的面举行过了,史官更在一旁将其载入史册,不至于今日再来传一道圣旨,而且那为首的宫人还点了名道了姓,说是要谏议大夫同枢密院事前来接旨。
于是连忙派了两个下人前往西院请温大人和宋舒慎往前厅来,不多时两人便匆匆来了,虽并不知皇上有何事宣旨,更不知是好事坏事,可也来不及多想,一厅的人连忙就跪下接旨。
只听那传旨的宫人展开圣旨,高声宣道:
“奉天承运皇帝敕曰:忠孝之家,治世之才,门荫百年,朝廷有嘉永之恩,懿范弥彰,锡尔故太傅温希夷,实为社稷之栋梁,朝廷之砥柱,尽力于国家,报效于民生,岂可泯其绩而不嘉之乎?英姿俊爽奉于朝,矍矍苍发泯于野,实社稷之失也,其才百年难再,其忠万世难寻,斯往昔,仍辗转痛惜哉,故兹以覃恩,加赐一等公爵位,谥号‘忠惠’,长子长孙重修牌位,扶灵迁京,钦哉!”
“臣接旨!”
温大人同宋舒慎连声谢主隆恩,接下圣旨,而后便是久久不能回神,皇上他……竟真的为老祖宗正名了?承认当年贬斥的事是他的错失,而温家忠心耿耿,从无过错?
温大人激动至极,紧握着玉轴的七色圣旨久久不能回神,父亲,从此以后,您便终于可安心地无愧地在这一方土地上长眠,您所做的一切,都被承认了!
叩首在土地上,因这旨意,他才愿意从此真的热爱这一方土地,他要为这皇恩浩荡而叩首,为这天下清明而叩首!
宫人连忙搀起热泪盈眶的温大人,他入宫虽也有些年数,可也错过了见到闻名天下的温太傅的机会,对他的遭遇也是感慨不已,同时生不逢时,于是对温太傅的后人自然也就礼敬非常。
“大人快请起,殿下,世子,宋大人也都快请起。”
四个人这才起了身,却仍是各个脸色沉静。
宫人也知道温太傅一世英名,却被贬谪多年,后人难免心中戚戚,纵然如今皇上回过头来委婉地以赐忠惠公之位而道了歉,也已经是覆水难收。可是逝者已逝,皇上又还能如何?宫人心中也凄婉,却清楚地知道都是为时已晚,只能低了低头,而后恭敬道:
“奴才这便告退了,还请温大人和宋大人早日动身,让忠惠公早日回京吧。”
两人点了头,宫人这才领着一行人离开了前厅,离开了世子府,这厅里才剩下了血缘各不相同的一家人。
温盈在那宫人一离开,就露出了不知该笑还是该哭的表情,她为老祖宗而喜悦,他是忠惠公,忠于国家,惠于天下,等到灵柩迁回京城,他也可以回到这里,回到他的蘅芜园,同他的至爱在一起。可同时也为老祖宗惆怅,如果不是自己,他也根本不必离开,不必白担了这十六年的罪名,流落在汴城。
如此想来,总是仍为老祖宗不值,死后显名又如何?不抵生前一刻的圆满。
感慨间身边有一人影来到,不及她抬头,就是熟悉的声音:
“阿盈……哦,殿下。”
是宋舒慎在叫她。
虽从此明面上不再是温家的人,可是她心里从未对这家人变过,反正和父亲母亲、温灵曦之间不管是不是亲生,都没什么来往,而宋舒慎本来就也不是温家的孩子,两人之间本来也就不是亲生兄妹,如今也没有任何改变,是没有血缘关系的至亲兄妹。
可是温盈却听出他语气中的异样,是了,宋舒慎在此之前并不知道自己的身份,是在昨天的册封大典上才蓦然得知他的妹妹原来是个公主,见到自己的妹妹突然明艳压人,尊贵无双地出现在自己面前,任凭是谁都无法接受,不怪宋舒慎。可是自己也是最近才知道,又一心忙着准备大典的礼节,哪里还顾得到先去告诉他?
但还是有些自责,尤其是听见他这样开口叫自己,不觉一颤。就连自己的语气也开始发虚:
“哥哥……别这么叫我。”
彼时易暮景和温大人都站在边上,然而看见他们姑且称作兄妹的二人正在说话,也不打扰,只默默听着。
宋舒慎仍旧是一贯如常的笑,清风霁月,然眼底又似乎有浓得化不开的雾气,将笑意浮出水面,似真却似幻。
他微微低了低头:“君臣有别,微臣不敢。”
然而手掌却在广袖之下不动声色地握紧了,有时候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因他早早地就喜欢上了她,并不比易暮景晚多少,可是偏偏他可以出现在她身边,根本就是为了替代易暮景,做他的影子,他,也早就不自量力地爱上了她。知道眼睁睁地看着她出嫁了,眼睁睁地看着她成了公主,与自己身份相距越来越大,仍旧是放不下。他将她是做了珍宝,可是自己,亦将她视作了天下啊。
这一句话,五分是玩笑,另外五分却是真心实意,诉说着他心中的悲哀。
然而温盈见他仍旧在笑,也就放下了心,她就知道,哥哥这样的人,和自己一样被老祖宗养大,多么潇洒的人物,怎么可能碍于这些世俗的见地。
“哥哥尽知道吓我。”她也装作拍拍胸,兄妹两人这便一齐笑了起来,然后又认真说道,“以后在人后,哥哥也仍旧叫我阿盈,阿盈也只叫哥哥,这才好呢。”
宋舒慎纤长的睫毛一垂,在雪白的脸颊上投出深长的阴影,而笑意明亮,果真像是一个宠极了妹妹的兄长。
“好。”
兄妹二人这才说完了话,然后温大人方走了过来,来到温盈身边,他是真心实意地恭恭敬敬地朝温盈拜了一拜,然后道:
“微臣见过公主。”
对于十六年的父亲,温盈却不曾抗拒地接受了他的礼貌,似乎这十六年来也统不过就是这样过的,早就习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