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大人低头对温盈开门见山地说:
“微臣之前不知,多有冒犯,如今得知公主,身份尊贵,不敢继续造次同住,三日前已找了一处宅子,等先父灵柩移回,便搬进新宅。”
听听,这语气,这措辞,有哪里有一点得知女儿不是亲生的震惊,波澜不惊得令人心寒,不说他是早就知道也没人相信。
然而温盈也似乎早就猜到他会这样说,眼色一垂,竟亦不拒绝,好似他们父女之间那么多年的情分,皆是过眼云烟。然,相见不相亲,不消说十六年,纵然六十年,也不过一拂即逝。除了从此以后再也不必将那一声名不副实的称呼说出口,其他的竟无一点变化。
温盈笑着,却淡淡道:
“这倒也无妨。只是……”她此话说得肯定,“忠惠公的灵柩可以随温大人入新宅,但此次温大人若是在忠惠公墓下移出了什么别的东西,却要交与我。”
温大人果然愣了愣,父亲墓下别的东西?能会是什么?
但是,她也只是求一样东西,并没有提出什么将父亲的灵柩都留在这府里的过分要求,自己似乎毫无拒绝理由,毕竟这也是公主的一番难得的念旧之情。
于是再次低头拱手:
“微臣遵旨。”
终于断了最后一点明面上的父女亲情的二人一句句说着话,也最终归于沉默无言,竟无一点旁的话。
他们也并没有注意到易暮景同宋舒慎站在厅门口,廊下大柱后,正在说话。
易暮景语气淡漠,听不出是何情绪,只有微凉的声音幽幽发出:
“恭喜宋大人了。温家如今是鲜花着锦,日后更是不可限量,作为温家直系后人,宋大人未来必成国之栋梁,一如忠惠公当年。”然而宋舒慎刚笑着谦虚地摇了摇头,就听见他语气一冷,又说起来,“温府一家以后都是你的,荣华富贵,留名青史,但是……你最好永远都不要忘了,你不过一个乞儿,何德何能位列一品公卿,享忠惠公庇荫?”宋舒慎脸色终于一点点差了起来,笑容也一寸寸散开,渐渐地露出任谁都难得一见的深邃表情。而易暮景却朝他走近两步,语气更严厉,压着浓重的深沉嗓音,哪里是恭喜,分明是告诫。“你要记得,你能够得到这些,都是因为我,是我需要你在我不在的那七年里以我的身份陪伴小满,但是……你要记住,仅仅只是陪伴而已,若你因此认不清自己,妄图做些什么与身份不符的事情,就不要怪我……一切我能给你的,我自然也能夺回来。”
宋舒慎轻轻喘了一口气,好像刚刚经历过了什么重大的波动,神色难以看透,半晌,竟选择采用了最愚蠢的装傻方式:
“微臣……不明白世子的意思。”
易暮景仅仅只是冷哼一声,而后再不愿同他多说一句话,就这么转身离开了。
他告诫也告诫够了,宋舒慎懂是肯定懂了,但能不能听进去就是他的事情,他知道他是个粉饰太平的人,但在他面前装傻,就未免太令人厌恶。
他自然可以继续这么装作不知不晓,的确,至今为止,他是还什么都没有做。
可是,却只能说是,什么都还没有做而已。
因为从他的眼神里,他看出来的远远不止如此,他眼底野心太重,且越来越重。
如果在当初捡他回来的时候就知道如此,有一天这个卑微到尘埃里的乞儿会长出野心,他又怎么可能与忠惠公一起决定留下他在小满身边?
易暮景已又走入前厅,来到了温盈身边,廊上的宋舒慎能清楚地看见他拉起了温盈的手,然后和她一起离开。
那眼底的野心终于再也藏不住,尽数流溢了出来。
他知道,自己不过是天底下最卑芥之腐草,而他是九天展翅的凤鸟。但是,这世上最可怕的不是富贵人的贪婪,而是贫苦人的野心,他从泥泞里爬了出来,被他们救了,见识到了这世上的繁荣明艳,又怎么能不生出将这些美好永远留在自己身边,再也不放手的野心?
他做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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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史》载:昌乐公主,东宫之妹,降而与兄冲,太傅温希夷,领主谪汴城,主年十六,方还宫,谥太傅忠惠号,封公。而同年东宫现狐女,夜化女子,日留足印,或曰兄妹之冲未解,不知祥凶。
太子子珏东宫中出现狐妖的事情越来越被传得神乎其神,然而最后就连国师都出动了,在朗朗乾坤的大殿之中卜下一卦,结果却仍是毫无头绪,答案只有两个,要么那不是妖,要么就是那妖修行太深。
然而就在国师卜完卦,因其无解而请罪之时,殿上有一个人的表情却很是奇怪。
在人人都紧皱眉头担心国运之时,偏偏这担任着国运大任的太子殿下子珏本人,却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略带轻松的微笑。
子珏遥遥朝帝后拜下:
“儿臣多谢父皇母后及各位大人担忧,然如今卜卦无解,便证明无有妖邪,何况如今我大郑河清海晏,天下升平,何来妖邪之说?纵然有异象,也应当是吉兆,我等应欢迎才是。”
远处的帝后表情看不清楚,然而就站在子珏身边的国师却深深地皱着眉,的确,他也猜测那不是妖邪,他自诩卜筮从无差错,怎至于连个小小妖孽都算不出来?但有时候,正是因为那不是妖邪,才变得愈为棘手,因再也没有名正言顺的理由除妖邪,只能任由化身为妖的人肆意蛊惑太子,成为比妖孽更加可怕的存在。
眼见太子脸上露出的喜悦,他也有过少年时,知道那是欢喜一个人才会露出的表情。但,偏偏那是太子,竟为了一个人而引起宫中舆论,便是有了罪了。
仙风道骨的国师在心底叹气,然而他的职责是护一国安宁,不是引出纷争,所以,他违心地点点头,只道:
“殿下说的在理,还请皇上皇后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