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珏回到东宫,径直往后院走去,砚儿正守在院中,一见子珏到连忙上前相迎。
子珏脚步不停,一面问:
“今日如何?”
砚儿笑答:“还同往常一样。”然而一时间又想起了为着这桩事皇上皇后已经请国师卜算,不由得担忧起来,也不知这般下去又还能隐瞒多久,这事儿,实在是太危险了。憋了半天,还是忍不住问,“敢问殿下,今日国师算出的是什么结果?”
子珏脚步终于一顿,而后脸色沉了沉,道:“没什么。”然后郑重地转头看了砚儿一眼,认真告诉,“此事千万不可让她得知。”
“奴才明白。”
砚儿连忙谨慎地低头领命,等到再抬起来,就看到太子殿下早已经一路走到了房间门口,然而亲自推开了门,无人知道内中情况。
其实房内也很普通,没有什么妖孽,有的,只是金屋藏娇。
太子宫中有一个女子,其实真的算不得什么大事,退一万步讲,纵然是有百八十个女子都算不得什么大事,反倒是大郑国运的好事,然而,将有一个女子换做藏了一个女子,这事儿就立马变味了,从好事成为欺君之罪。
子珏一身明黄朝服还来不及换下,就这么匆匆忙忙来到后院绥春轩,东宫里的人个个都看在眼里,也同时个个都对狐女的传言讳莫如深。
太子殿下如此特别的举动已经有了数月,自从那一日,他从宫外亲自抱进来了一个用自己身上的翠云裘裹得严严实实的人,满脸紧张地入了卧室,而后招来身边所有的御医入了卧室,里里外外都乱成了一片。只听那一日同行的人说,太子殿下的马车路过街道,而后不小心撞了一个神思恍惚的姑娘,殿下受惊,掀开帘子一瞧,却登时变了色,竟然亲自将那姑娘抱了回来,没人知道太子殿下这究竟是怎么了,只知道自从那日之后,殿下就仿佛变了个人,行事神神秘秘,等那姑娘身子一好就安排到了离他的卧室最近的绥春院,又不久后,东宫就开始闹妖邪,每日都可见一串长长的狐足印从绥春院一直通到殿下的卧室。
他们虽然明面上什么都不敢说,可是心里面,却不由得也开始怀疑那个诡异地来到东宫,受殿下如此照料保护的女子,究竟是什么身份?可偏偏殿下从那以后就不允许任何人进入绥春院,他们之中也有好奇的,但是的确也又害怕着倘若那真的是妖邪,于是绥春院,就真的成了东宫的禁地,平日里也只有太子殿下身边最最亲信的人才能和殿下一起去,可却也只能被排在门外,在院中守着,仅此而已。
子珏今日仍旧如此,来不及先去自己卧室换衣服,就这么径直来到了绥春院,推开门,却并不见人。
只听得见不知从何处传来的轻微的窸窸窣窣声。子珏叹了一口气,朝那发出声音的方向走过去。
松绿色软烟罗制成的床帏轻轻曼曼,如水波一般微微抖动,但并不是因为风。
是那之后躲着一个人,轻罗早就勾勒出一个小小的蜷缩的人影,哪里又藏得住什么?
子珏无奈地伸出手去,然而就在少年白玉一般的手指即将触碰到罗帐的那一刹那,他分明看到了里面的人抖得更加厉害,甚至还有猫儿一样可怜的声音。
于是手指才僵在了半空中,又冷又白,半晌,才这么堪堪收了回去。
已经两个月了,她还是连看自己一眼都不敢。
声音无奈失落,压得很低,同时幽情深婉,绵延曲折:
“你还是怕我?”
里面的人怔了一怔,不说话。
子珏恍然疑惑地问:“你为什么怕我?”
里头的人双手在膝盖上握得更紧,似有重重呼吸的声音,而子珏身为太子,又如此冲动的年纪,竟然就这么颇为有耐心地等着,直等到烛影斜摇,落在罗帐上,映出他的影子和她的影子在墙上重叠,好像是……拥抱的姿势。
可是即便是影子,她都害怕,竟那么小心翼翼地移开了自己的身体,蜷缩成更小的一团,然后极度颤抖地说:
“因为殿下……是殿下……”
子珏一愣,一是因为她的过度胆小,二则是因为,直到今天,她才终于将原因说了出来。可是,她所说的原因,自己竟然又毫无办法改变。
所以他愣了许久,才只能保存着最后一点少年的积极乐观,试图自欺欺人地说道:
“你……是说这身衣服吗?”他蓦然酸涩而又虚伪喜悦地笑了一笑,“那我脱了,我脱了好不好?”
子珏僵硬地站起来,他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连自己也好像开始害怕起什么东西,连脱衣都脱得惶恐至极,整整半日才将这太子的礼服脱了下来,放到一边,然后才浮着微笑坐到床边。
“你看,我把那衣服脱了,你不要再害怕我了,好不好?”
语气恳切至极,哪里还像一个殿下,分明就是一个苦苦晚逐香车的狂生。
罗帐中这才探出了两截有金凤花染过的痕迹的手指,指甲足有三寸长,可是只伸出了两截手指,就又怎么都不愿再出现。
子珏终于是忍不住了,一把撩开罗帐,然后就将那手腕牢牢攫住,目光灼灼地盯住那一双惶恐至极,四处闪躲的眼眸。
他熬了这么久,到今日,总算得耐心十足,然而终于在今日忍不下去,却并不是因为她还是不敢看自己,而是她方才说出的那一句话,竟将他自己心中的害怕也说了出来。
所以才会就这么失了态,终于……也将她吓得彻底开始要往后逃,就连之前慢慢生出来的珍贵的信任也都一扫而逝了。
她终于也撑不住了,犟又犟不开他的禁锢,逃又逃不出这东宫,好像真的没有一点儿退路了,崩溃时分,也只能任由眼泪流了出来,一滴一滴,打在子珏泛白的手背上。
好像一团团火焰,将他的手灼烧,将他的心也烧出一个个窟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