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春天都要过了,可不知怎么的,这天又忽然下起了雪来,民间俗称倒春寒,不宜收成,然而偏偏还是国师亲自选的日子,所以谁都不敢提出异议,国师说,宜嫁娶。
雪已连绵不断地下了整整三天,温灵曦出嫁的这一天,更是天寒地冻,雪花卷地,她化完妆换完衣,这天甚至都还没有亮开来。因天气寒冷,众人都是伸不开手脚,只是脸上的笑容喜气洋洋,倒还似乎有点难得的暖意。
因为这场雪,京城内原本最繁华的街道也已消寂了许久,今日却反常热闹,当国师算得的吉时一到,王家派来迎亲的队伍刚在温府门口停了马,这淫雪居然忽然就神奇地停了下来,众人震叹,国师不愧是国师,这还真是个难得的好日子。
要不也说这王修竹公子和温灵曦小姐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就连这鬼天气也要给两个年轻人的喜事让路。
城内半数以上的百姓都从蛰居了三天的家中出来,比赶集庙会还要热闹,京城里的百姓也都不是没见过世面的,可是这一回却不太一样,听说其排场之大是皇上亲赐的,可不得来长长眼?百姓们围在道路两旁,站得乌压压一片,望不到尽头,人人翘首以盼望着遥远的方向,那里是一片积攒了多日的白茫茫的雪天。
很久,那远方才慢慢出现了一点红点,如雪里隐埋的一片红梅,因天气回暖而露出了多月前的一抹朱红。极慢地,红色越来越多,渐如朱笔于宣纸上滴了一滴,一寸寸晕染开,人群中有眼尖的,望到了那抹色泽,顿时喊叫起来,立即引发了连锁反应,人群爆发出欢呼,像滚滚的潮水,在这雪海里翻腾,打破入冬以来多日的沉寂。
浩浩荡荡十里红妆,先是绵延的乐队开道,喜乐灌满了整座京城,目睹了这场婚礼的人此后都不止一次地向外城的亲戚吹嘘说,那音乐整整三日后还在京城的半空中盘旋,回响着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的古调。
然后是队伍中最前面的身骑骏马的王家新郎,引得人群里的女子皆忍不住尖叫,王修竹本来就是京城里排得上的公子,民间早有称谓,太子子珏,昌定侯易暮景,枢密院事宋舒慎,牺牲了的镇远将军赵修元,以及尚书左丞之子王修竹,并称京城五少,虽说相比较于前面四位,王修竹的确差了不止一截两截,也不知是不是用来凑足五行之数的,可是终归也是超过了其他的贵族公子,至少容貌上还是过得去的。
而其他几位,一娶一逝一禁欲,还有位太子殿下实在叫人高攀不起,如果从在民间的知名度来说,反而还是王修竹亲民许多,毕竟他只要不开口,又有谁知道他的真实智商?换种角度来说,也许王公子之所以如此自信,大抵也同他在民间受到的拥护分不开。
相比于以往王修竹公子当花侧帽出现于人群中引发的轰动,这一回则更多了城中女子们的怨念惋惜,若不是碍着他身后已有一顶百子图的大红花轿,碍于那轿子里的新娘无论家世出身,还是姿容性情是她们此生如何都比不过的,大概就要将手里物稀为贵的冬季鲜果雨点似的朝王修竹抛过去。
而跟在花轿后头的嫁妆更不必说,绵延十里,远远望不到尽头,仿佛一直连到了天边。
这样的排场,小国的公主也不过如此,平头老百姓有生之年得以见上一次都已无憾,更不必说拥有,女子们艳羡这轿中的新娘嫁得个如此俊朗的相公,男子们则羡慕这位新郎能娶到这样一个富贵的妻子。
轿外人声鼎沸,温灵曦想,大概已经快要到了。
宫里最好的御用绣娘绣的龙凤呈祥的红盖头下,无人知晓她的表情,又或许她也已倦得露不出任何表情。分明享受着世间最多的祝福与羡慕,心底却没有一丝悸动。手心紧握着一张早已揉皱了的纸,她将它爱惜地一点点摊开来,用手小心压平,上面是《燕燕》里的一句句子:
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
字迹骨力纤瘦,文雅娟秀,转折处还有几分缠绵的柔意。
可是她临摹了这么多年,原来还是有差距。原来她终归还是赶不上他,不论是爱情,还是命运。
这句话原本是宋舒慎写给温盈的,后来她看见了,便想,温盈出嫁,宋舒慎如此伤心眷恋,将来她出嫁,他是否也会如此?
只是,她甚至都没有等来他送送她,不过也好,现在的她真的没有勇气见他。
他没有齐襄公无道,自己,也没有齐文姜的容貌了。
诗句尾处有一点泛黄的水渍,不只是经久的泪点还是什么。
红盖头下眼眸微垂,眼睛干涩,半晌,只听啪塔一声,那脆弱的纸便重重颤了一颤,又晕开一点水迹,将一个燕字晕得模糊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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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轿!”
喜娘的声音欢喜地响起,乐队又换了一种节奏,温灵曦忽然感到轿帘被掀开,仿佛从黑暗的回忆中又回归到了残酷的现实,眼前出现一只女人丰满的手。既然回忆与现实没有一个是好的,那还不如正视现实。她在喜娘的搀扶下出了轿,余光可看到周遭站满了人。都是陌生人。
唯独她最亲近的那个人,不在这里,而且以后,都见不到了。
这是她做的选择,不能后悔。
另一只手忽的就抖了一抖,捏着的纸翩然飘入风中,浸染了红色喜气的风吹走她最后一丝念想,越飞越高远,她却再不能看上一眼。
每个人都沉浸在深深的喜悦之中,无人会注意到这么不起眼的一张纸。新郎仿佛看见了什么,似有若无望向天空的方向,居然像是陷入了什么沉思之中,最终在旁人去的提醒下才回过头,可是眼底却连一丝笑意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