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上朝,讲的总不过是些雷同的政务,国家太平,最大的事也不过就是哪处小国的君主要来朝贡,应该选些什么作为回礼,长此以往,上朝无论是对于君还是对于臣来说,都只是一种礼节性的每日见面问候,反倒是散朝之后的小团体私聚,才成了每天的重头戏。
不过这倒也不涉及到什么结党营私的问题,一则段氏皇族的人丁实在是太过珍贵,总共也就一个儿子,生下来就是太子,即将来的天子,哪怕如今又多了一个公主,却也只是嫁出去的女眷,所以压根就没什么兄弟好争的,其次要说有权臣当道之患,大郑就更不会了,段洵的手段谁人不知谁人不晓?打江山之时是个运筹帷幄的智勇君主,守江山时更是个大象无形的清明君主,在他眼皮子底下,哪里还有权臣当道的分?
这散朝之后的小团体聚会,说白了也就是几个合得来的同僚一起品品茶喝喝酒,就连喝花酒都已经不时兴了,这性质再说得透彻一点,大概也就和一起上学的同学下课后一起遛遛差不多。
同时,也和同学们一样,这些同僚们的小队伍也是经常变换的,这其中就毫无规律可循的,或许可以上升到哲学高度去讨论,是个非常高深的课题。
就拿其中最典型的例子来讲,太子子珏和枢密院院事宋舒慎,本来也有一段时间是经常私聚的,但最近不知怎么的就开始不接触了,这宋大人也真是够傲娇,太子殿下之前可是曾经把他从牢里救出来过一次的,他怎么不仅不报恩,反而冷漠以对?并且今日,居然更是由太子殿下亲自去找了宋舒慎说话。
宋舒慎在回程的路上被叫住,听出声音是子珏,脸上原本跟别的官员打招呼道别的笑容瞬时淡了淡,随即勾勒出一个愈发礼貌且疏远的微笑,回头。
“原来是太子殿下,不知有何事吩咐下官?”
子珏也是一脸谦虚而尊贵的太子模样:“本宫似乎已经很久没有和宋大人说过话了,甚是想念之前的日子,倘若宋大人今日无事,本宫倒是想请大人喝杯茶,聊几句。”
宋舒慎眼底似乎闪过一阵思索的光芒,这小太子成长得倒是真快,哦不对,他可不是什么太子,应该说,果然不愧是忠惠公的孙子,即便流的不是龙血,却也绝非池中之物。
温和的笑容底下藏着的是不为人知的深思熟虑,最后到底还是点了头,就姑且看看他究竟还想要做什么吧。
“下官……荣幸之至。”
仍旧是昨天和易暮景去的同一家茶馆,同一间包间,甚至连上的茶都是相同的,又是掌柜的亲自上了一壶谷雨茶,宋舒慎一面喝一面不禁怀疑,是不是这家茶馆是专营谷雨茶的?
不过太子殿下毕竟鲜少出宫,这还是第一次喝到民间的谷雨茶,新鲜感远超过了好坏,居然还挺喜欢喝的样子。
子珏喝了一杯,又为自己倒上一杯,然后一边把玩着茶杯一边随意开口:
“听说宋大人家最近出了桩事,令妹与尚书左丞家公子的婚事坏了?不知是何隐情啊?”
宋舒慎在心中冷笑,这不都是拜他太子殿下所赐吗?昨天他专门去感谢易暮景之时,他可是顺带着就把黑手也说出来了。对于子珏,自己从来就没有什么好感,虽说一开始的确是自己一时冲动先去招惹他的,可谁知他远比自己想象中富有阴险毒辣的天分,飞快地成长为一个笑容里都藏着刀剑锋芒的人,有时就连自己都觉得恐怖,年纪轻轻,如此锋芒毕露,日后肯定是会睚眦必报,而自己作为知晓他真实身份,有毁他前程威胁的人,自然是首当其冲他要对付的。
只是本来他还估计着至少要等到他当权之后,但如今看来,太子殿下好像是已经开始跃跃欲试了,如同一只刚长大的猛兽,忍不住想要试一试自己新长出的爪子和牙齿是否足够锋利。
但是只有一点他还不太懂,太子要对付他就对付他,为何要去毁了温灵曦的容貌?他明知温灵曦也不是自己的亲妹妹,不存在什么亲请之说,要说是迁怒也不至于,而且更往深层次去说,温灵曦反倒还是他一母同胞的亲生妹妹。
还有上一次,自己被诬陷入狱,本来已是一个打垮自己的好机会,他却反而救了自己一次,此间真相,他也无从得知,总之想来想去,越发觉得小太子已经是一个颇难以应付的对手。
宋舒慎笑了笑,眼角眯起来,露出那种拿出精力即将好好对付的备战表情。
“难道殿下当真不知吗?”他慢慢地说,“殿下曾骗过舍妹什么,当真以为微臣不知吗?”
眼下看来,太子也是要和他摊牌的意思了,也好,大家把一切都放到明面上,该斗智就斗智,该斗勇就斗勇,何况眼观局势,易暮景应该也还是和自己站到一起共同对付太子的,他就不信,这小太子,莫非还当真有如此大的能耐?
可是宋舒慎决定好了要宣战,子珏倒是装起傻来:
“本宫骗了令妹?”临界于少年与男人之间的地带,子珏的外表实在是无可挑剔,疑惑的神情更加真实可信,半晌才像是想起了什么,恍然,“啊,那不过是一场交易而已,明码标价,又何来欺骗一说?”
宋舒慎心中一时竟也有瞬间的失神,他原本以为灵曦是被逼的,如今看来,这是和太子做了什么交易?
然表面还是不动声色,微微轻笑:“殿下为君,舒慎为臣,微臣不敢与君理论,然一切皆与微臣家人无关,殿下若太过越界,便休怪微臣了。”
虽然在子珏面前还能装得很是信心满满,可自打开始猜想温灵曦是否与子珏做了什么交易之后,宋舒慎心中就实在是失去了明智,说完了这句话当场离开,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自己回去以后应不应该去找温灵曦问一问。
而就这么发现自己被丢下的子珏,看着宋舒慎匆匆离去的背影,却笑了出来。
这是……打算要和自己过河拆桥了?好啊,再好不过了,他正想试试自己是否已经有对付这些不听话的臣子的手段,他想试试,最好。哦还有,他的家人?呵,恐怕是被养得忘记自己身份了,那明明,是他的家人啊,家人嘛,当然是要为他所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