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家二老一死,还是因为对太子不恭而被处死的,从此温家在朝中地位便一落千丈。但太子性情宽厚,又念及皇上仍在卧病,更该为皇上积福,所以并不累及其家人,对于宋舒慎仍旧如从前一样任用,连一点偏见都没有,甚至在得知那日自己宫中的人曾对其无礼,还重重惩罚了宫人,就此,亦更加得到了朝臣们的爱戴与拥护。
而宋大人倒也是个忠义之臣,懂得作为储君必须要秉公执法,并不记恨皇家,反而比之前更加忠君爱国了许多,大抵也是为了明志。因此,虽说温家再一次蒙受了冤屈,二老的丧事也不得大办,不过自从有了忠惠公的先例,人人心中倒也有一点顾忌,何况依照太子的仁厚性情,说不定将来此事也要翻案从轻,而温家因为能力卓群的宋舒慎,或许还能再次东山再起,所以朝臣们对宋舒慎的态度,仍旧不敢轻易改变。
太子殿下对宋大人不计前嫌,这是众人都有目共睹的,譬如说今日散朝之后,太子殿下又让宋大人留下独自谈话了。
不过那些那众人眼中是某个样子的事情,并不代表它真实的面目就是这个样子,所有人都以为的子珏与宋舒慎关系密切,事实上,又或许压根就是另一种情况。
宋舒慎朝子珏深深行礼,恭敬有加,委实是一个忠臣,只是低下的头,眼中藏着的却从来不是什么服从,而是深重的恨意。
“温大人和温夫人乃是犯了律法而赐死,无权受朝臣丧葬之礼,且宋大人也无法为其守孝,不知宋大人可会怪本宫?”
子珏微笑着问在自己面前深深行礼的人,倘若别人仅仅只是看到了他的样子,而没有听见他说的话,恐怕还要以为子珏真的是一个温和大度的储君,可是偏偏这样温和如沐的表情,说出来的却是字字诛心,揭人伤疤的话。
宋舒慎觉得自己正在又一次对子珏改观,哪怕他已经不止一次地发觉这位小太子远比自己想象中要阴险黑暗许多,可是直到现在,他才真正领略到子珏究竟可以阴险黑暗到什么地步,趁着皇上卧病妄自杀害忠良,仅仅只是为了温家知道当年的秘密,有可能毁了他的身份地位,虽然仔细想想,这种阴险狠心似乎是每一个要做君主之人都必备的,但是,如果那个被杀害的是自己的家人,任凭是谁都看不开。
他抬起头,脸上不再有任何表情,除了冷漠,什么都没有。时至今日,对于子珏,他早已再也不想要掩藏什么,杀父之仇,毁家之恨,不共戴天,叫他又如何平复?在人前或还可伪装,可在只有他二人之时,他甚至会忍不住杀了他。
哪怕明知自己在子珏面前仅仅只是一个轻渺如尘埃的存在,相比于弑主,自然是君要臣死来得更可行一些,但即便如此,他都愿意以这卑微之身为温家保留最后一丝气节,他的一切都是温家给的,又何况是这条本就该葬身在那个雪夜的命。
“父母之仇,不报,枉为人子。”
“呵,宋大人的意思,是不仅恨本宫,还想要杀了本宫以偿命了?”子珏不怒反笑,笑容却远远要比愤怒的表情还要可怕,每一个毛孔里仿佛都透出阴森,那勾起来的眼尾,恍若狐狸的眼睛。“可是本宫却有一事不明……”子珏露出几分疑惑,“宋大人不是孤儿吗?明明温家二老并不是宋大人的亲生父母,又何必如此上心?”
宋舒慎一瞬冷笑,同样也句句不留情面:
“难道皇上皇后就是太子殿下的亲生父母了吗?你既然能装得如此相像,我又为何不能?”
“宋大人!”子珏忽然高了一度声音,眼中一瞬间划过杀意,只是很快被散不开的黑色浓雾掩埋,旋即又阴冷地笑出来,“宋大人说得是,既然装了,自然是要装得像一点的,所以那些有可能泄露真相的,都应该除掉不是吗?比如……温大人、温夫人,宋大人,还有温小姐……虽然她看上去似乎并不知道什么,可是谁又敢保证呢?”
“殿下……”
宋舒慎忽然叫住,瞬间只觉得自己什么都忍不住了,仅仅是因为子珏终于还是提到了她。
之所以他没有干脆与子珏正面交锋,其实也只是因为……这一个原因而已。卑微,却始终清高的他,妥协的原因,如今也仅仅只有一个她而已。
“求殿下,放过灵曦……”
宋舒慎很清楚地听见自己屈辱的声音,他是一个男人,可以死,却不能眼看着家人因为自己而死,何况温灵曦已经是自己最后一个家人,温家最后的血脉,再也不能因为自己这个无关紧要的外人而死。
至于子珏,虽然身上流的也是老祖宗的血,可是到了九泉之下,老祖宗又岂会认这个杀父弑母的不肖子孙?
子珏很疑惑而惊讶地问他:“宋大人这是在求本宫?”
“并非。”宋舒慎却否认了,又直起腰来,卑微仅仅是因为温灵曦,其余的,绝不。他缓缓道,“下官只是在最后为家父做一件事。”
“哦。”
“家父是大郑的谏议大夫,有劝谏君王之职责,下官如今只是在替家父劝谏太子殿下。”宋舒慎每一个字都讲得很清楚,“若身后有余时还不缩手,等到眼前无路时再想回头……可就晚了。”
子珏默了一会儿,忽然就大笑了三声,青涩还未完全褪去的脸上陡然显露出几分飞速增长的邪气。声音亦是直击人心的寒凉,让人一时间分辨不出他的真实年纪,“可是在本宫看来,比起威胁就在眼前,纵然是无路可走,也比坐以待毙要好,不是吗?”
可是即便是如此,就能是他杀父弑母的理由了吗?
宋舒慎看着子珏,突然嘴角也冷笑了出来,勾出一个极其薄凉的弧度,眼底则尽是冷漠与不屑,仅仅是留下这样一句话。
“殿下这样想,下官也没有办法,便各自好自为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