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让管家把卖身契还给你,再给你二十两银子。”之后几个字一字一顿,听着冰冷至极,却又分明在阴影中落泪。“你……便走吧。”
雪青抬头看着温盈,就这么漫长地盯着她,连动都不曾动过,好像她之前那么久都不曾认识她,不曾一起嬉笑怒骂,也不曾一起看花看雪,只是陌生人第一次相识,于是需要好好看着,好好记得。
这便是她此刻对世子妃的最后感情,想要再一次记住她。从此分隔,也不知还有没有再见的机会,倘若有,那时自己或是蓬头垢面流落街巷,而她或是一品夫人凤冠霞帔,自己总是要能远远地看上她一眼,好为了曾经的情谊,祝贺她一声。
雪青终是流尽了眼泪,从地上爬了起来,最后向温盈下拜行礼:
“雪青……同世子妃告辞。”
温盈始终还是没有从阴影中回身看她一眼,而是更深地转了过去,是打定了主意不见,只有耳中清晰地听到雪青在向自己行礼,然后告别,最后出门、合门。
然后她才突然一下回头望向门口,眼睛里全是牵挂。
可是呢?早就不见踪影,温盈木然地眨了两下眼睛,而后,终于落下了两滴不用再隐藏的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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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家的女人带着一路低头,失魂落魄的雪青走出内室,径直往账房走,竟一路都不同雪青说一句话,想当日,对待世子妃身边的红人,任谁都是要笑盈盈的。
可是现在……却再也不必了。
管家女人不耐烦地回头瞪一眼雪青,见她穿的是一身绫花罗,头上戴的是金银钏,连小门小户的小姐都比不上这丫头。
便不由压不住心中的火气,鼓足勇气伸手就掐了她一把。
“啊……”
雪青免不住叫了一声出来。
她全程愣神,又终生没受过谁打一下掐一把,突然受了疼,立即捂住自己的手臂倒吸两口凉气。
那女人打量着她,冷笑起来:
“雪青姑娘可真是娇贵,老奴不过是轻轻碰了一下就伤着了,想来是老奴皮糙肉厚,难免不当心弄疼了姑娘,姑娘可别介意,只是想要提醒姑娘一声,走快些,要是晚了,那账房可就过时不候了。”
雪青噙着眼泪看着这女人,一脸的不可置信,她之前在世子妃身边服侍之时,何曾受过哪个下人的气?这整间世子府里只有她霸道挥霍,恃宠威风的道理,哪里有别人阴阳怪气,恃强凌弱的份?
要放在平时,她一脚往这刁奴脸上踹过去都不带顾虑后果的,可是……偏偏现在。她知道自己已经被世子妃赶出去了,再也不是能够在府里横行霸道,为她唱红脸,树权威的人,她自身难保,之前受过她气的人要来算账,没受过气,听说过她骄纵傲然的人也要来参一脚。她这些时日树下的敌人,这一回,自然就是有机会都要全部来报复她一下。
深深咽了口气,可这也不过是世态炎凉,人心不古,皇家大院里的人口更迭,可见一斑,而她不过是其中一个小小的牺牲品,哪有闹出花来的份?还是默默忍了下去,而后抬头朝那女人一笑。
“是,嬷嬷,我们走吧。”
倒也是个挺快学乖的机灵丫头。
女人又是一声冷笑,却也没再明面里整雪青,而是转过身去又往前走,脚步虽仍旧很快,但听得身后雪青紧紧跟着的声音,也是没有再提醒她,倒像是真的为她着想起来,生怕账房真的过时不候了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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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终于还是在账房不干之前赶到了,管家女人领着雪青进来,雪青是从来没进过账房的,她是阳春白雪地在内室里做事的大丫头,这二门子里琐碎的事情她哪里有闲心去论,脂粉衣裳从来不缺,压根就不大认得钱长什么模样。
阴阴森森的小账房,雪青还在瑟瑟缩缩地打量,就被女人一把退了进去,她差点被门槛绊得跌跤,好在也连忙站稳了。
雪青早已没了平日里的底气和蛮横,全程都站在一边,只看着那女人去同账房的人交涉。
她没头没脑地听着他们又是笑又似乎在对自己指指点点,愈发胆小地缩在了边上,其实这才是她最初的本性,胆小如鼠,懦弱怕事,那些野蛮的行事都是被世子妃逼出来的,是因为那时主子正需要一个骄纵的丫头,以扬权威,所以才如此培养了她,可这是对主子的好处,却是对下人的极大坏处,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得势之时也罢,可失势之时,却成了众矢之的。
她从此便没有了世子妃的庇护,原籍的家里人又早就没了,出了府,又该找何处蔽身?她又该如何在这世上存活?想到这里,不免又泪水涟涟。
那女人和账房倒像是商量好了,朝她走了过来,雪青连忙拿衣袖拭去了眼角的泪,而后朝那女人苦笑。
“雪青姑娘,老奴可替您把事儿给办好了,这是世子妃亲口应允的二十两银子。”
她提着一袋钱,朝雪青伸过去,雪青刚伸出了双手要接,她却又突然收回去了。
雪青一愣,抬头就看见女人尖酸讽刺的表情,而目光中更是不加丝毫掩藏的贪婪:
“哎,慢着,老奴可是替姑娘办好了这桩大事,按照府里下人间的规矩,替人办事,好处,是要拿一半儿的。”女人笑得露出一口牙,“只是这是我们外边下人间的规矩,姑娘做惯了里头的人,想必不大清楚,只可惜今时不同往日,雪青姑娘您……可再也进不去那内室了。”
雪青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压根就是明抢,可她却偏偏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瞪着眼睛愣了好半天,才明白过来自己竟也有一日遭别人欺侮了,虎落平阳被犬欺,一向做惯了欺压者的人却反过来成了被压迫者,她也只有了干瞪眼的份。
可是也不敢理论,如今她哪里还有什么可以依靠的人?骂也没底气,打也打不过,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女人抽开了钱袋,然后从中哗啦啦地倒出了一多半,眼光里都是银子亮晶晶的倒映,只给她剩下了小一半,这才一脸大体贴地递到了她怀里。
“拿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