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想说,这是有钱人常有的、毫无由来的自信。但话到嘴边又硬吞了回去。不管怎么说,那都是不礼貌、太过分的说法。取而代之的是,我拿着啤酒杯环视着欧阳少康的书房。因为有点疲倦,酒精特别会发生作用,我感到有一点醉意了。
  “说真的,像老师这样的人对我来说,好像是另外一个世界的人,我真这么觉得。”
  “别的世界?”欧阳少康感到不解。
  “对,和我所接触的世界不同,我说不上来。”
  “我可不是什么特别的人,只是个贫穷的副教授。”
  “什么?贫穷?不是这样的。”
  “有钱的是上官清扬而不是我。我们的出身可差得远了。我是高攀了,很帅吧?”
  我震惊地说不出话。欧阳少康开了第二罐啤酒,倒进自己的杯子里。
  “听了不要吓一跳。上官清扬是全美闻名的华人大老板的千金小姐哟。所以呀,我们结婚的时候可是闹翻了天。我被上官清扬的亲人当野狗一样的对待,所以上官清扬离家出走,两人租了间便宜的公寓,就私自办了结婚手续。然后,上官泉源也就是上官清扬的老爷子受不了女儿的坚持而提出和解,不但将这所房子便宜租给我们,还把老妈借给我们用。本来老妈就是专门照顾上官清扬的保母。”
  我无意挖人隐私,但是欧阳少康似乎将自己这一连串戏剧化的经历告诉了不知多少人一样,看不出有什么罪恶感,反而好像有点骄傲。
  “我和上官清扬很自由。”他用很干脆的语气说,“上官清扬有好几个男朋友,我从不觉得怎么样,我们这样过得很好嘛。”
  “老师呢,您也有女朋友吗?”
  “有啊,当然。”欧阳少康很自然地说,并很顽皮地迷起一只眼睛,“你从今天开始就是我的女朋友呀。”
  “轰”的一声,我的头皮整个发麻,同时感到自己满脸通红。我假装没有听到,猛地灌进一口啤酒,这下激烈地咳了起来。
  我慌慌张张地从皮包中取出手帕,这时欧阳少康走到我身边,将手支撑在沙发上端详着我的脸。
  “没关系吧?”他十分关切大问。
  “没关系。”我想对他挤出些笑容,但是无法办到像他那样对我微笑。我再回到书桌那边,又咕噜咕噜地津津有味地接着喝啤酒。
  那天我回到自己的住处,房里没开灯,司马牧蹲在电暖桌里面座着。这是我十天来第一次看到他。这期间不知道他在哪里过夜,身上穿着的还是那天出这里出走时的运动衣和毛衣,不过颜色更脏了。
  看着他不是惨白疲倦的脸,我不由得觉得自己好像做错了事,让自己往错误的方向前进。这么一想,我记得突然感到不安了起来。
  我一说好久不见,司马牧毫无力气地捡头看着我说,“我住院了。”
  “为什么?”
  “肾脏出了毛病。”
  我马上往电暖桌那儿蹲下来。电暖桌上的烟灰缸里烟屁股堆积如山。
  “肾整个都肿红了,我以为没多久会好起来,但是没有。打电话给家人向他们借健保卡,我妈马上就跑来把我抓进医院。”
  “啊!这样。”我的声音有一点颤傈,“脚也请医生看了吗?”
  “还没有。”司马牧一副可怜相。
  “还是趁这个时候看看比较好。”
  “就是呀。”司马牧顺着说。
  “会住院很久吗?”
  “不知道。要看检查的结果而定。”
  我拿起一根司马牧抽的烟,自己点火。在封闭的房间中,飘着紫色的烟。
  “你去哪了?上次提的打工吗?”司马牧问我。我点点头。
  “怎么样,还好吗?”
  “嗯。还可以的。”
  “那就好。”司马牧勉强笑了笑。
  “嗯。”我说不出话来,拚命地想压抑涌上来的情感,继续吸着烟。
  “我是来拿东西的。”司马牧说,“我只想把衣服和书带走,其他的你帮我处理掉没关系。反正都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
  “这就是你的答案吗?”
  “你说什么?”司马牧反问。
  “你不是说需要时间思考吗?这就是你的回答吗?”
  “我想是吧。”
  “什么都是你自己决定要怎么告诉我,我对你却不能有意见,每次都是这样。”司马牧没有生气,只是平静地继续说着,“不是这样,我只是觉得这样最好。可能你也这么觉得的,如果不是的话,请你告诉我。但是,我想……恐怕你也一样。”
  我没说话,那就是我的回答。
  司马牧伸手过来轻抚我的肩膀,“敏慧,我很感谢你为我做的,谢谢你。要是没有你,我或许没有办法一直持续抗争到现在。”
  我将香烟弄熄,看着他。他长及肩膀的头发油油的,有好几处黏在一块儿。我一面看着他,一面思索要说什么才好,但是结果什么都说不出来。
  司马牧沉默了好一阵子,终于站起身来,把衣服和书本塞进纸袋里,从脏兮兮的牛仔裤后面的口袋中摸出一把钥匙。那是我房间的钥匙,他把它放到电暖桌上。
  “你是进哪家医院?”我问他。
  司马牧静静地一摇头,“你没有必要再费心了。”
  “司马,我会去看你的。”
  “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我不想让你看到我脆弱的样子。”
  “那么,写信给我。”
  “为什么呢?”司马牧好像喉咙哽住了,脸上一瞬间好像浮起了想笑的表情,但是又马上消失一尽。
  “敏慧”他喃喃低语,“这样就够了。”
  我动也不动。窗外的街道上有大卡车经过,地面轻微地震动,震得小橱柜的玻璃门也摇晃起来。
  司马牧突然像是满脸怒气,撇过头往门口走。门被打开,然后又被关起来。可以听刭下楼梯的声响,然后就再也什么都听不到了。
  我盯着留在电暖桌上的备用钥匙,从司马牧留下来的一包烟中取出最后一根烟,点上火。
  吸完了以后,把烟灰缸的灰烬倒进水槽边的垃圾箱中,再把烟灰缸洗干净,将散落在电暖桌上的烟灰用湿布擦掉,然后再把抹布洗干净。
  我真正哭出来,是在那天晚上去澡堂洗澡时。我放着水,一面洗着头,一面将水往脸上倒。我想我可是哭够了。
  隔周的礼拜四,我在学校附近的咖啡厅和田春美及他弟弟见面。我想谢谢人爱帮我找工作。不光只是田春美,也应该向她弟弟表示一下,所以拜托田春美介绍她弟弟给我。
  田春美的弟弟比我大一岁,那年刚升大四。我记得他的名字好像叫田春华。
  我记得田春华,和我周围的学生一样,没有留长发,而是把短发旁分,穿着绣有校徽的网球衣。但是他的长相如何、还有和姐姐田春美像不像,我都不太记得。我和田春美的弟弟就见了那一次面,以后没有再见过面。
  我向田春华道谢介绍我这份工作时,他颇有含意地微笑问道,“那你对欧阳少康老师印象如何呀?”
  “这个……没什么特别的。”
  “他长得很帅吧。”
  “嗯,算是吧。”
  田春华又笑起来,“不要装了,表情根本写在脸上。他在我们学校的女生间可是受欢迎得很呢。后来大家都怪我说,为什么欧阳少康老师的工作会落到别的学校的学生上呢。”
  “早起的鸟儿有虫吃嘛。”田春美说,“一犹豫,就抓不住幸福了。不管工作或恋爱都一样,要马上决定,然后马上行动,只有这样才行。”
  “可以看得出,那位老师是个很麻烦的人。要是一般找学生帮忙,一定会问东问西的,但是他完全没有兴趣。我一跟他提姐姐介绍你的事,他就说那就这位小姐吧。好像这么一下子就决定了。”
  “这个小子,嘴巴甜,蛮受长辈喜欢的。”田春美笑着说,“说欧阳少康先生很信赖他,做姐姐的是怎么看也看不出来为什么。”
  “我可是很优秀的哟。”
  “说什么笑话。我看你呀,是会拍马屁。”
  我有好一阵只是听着这一对很亲近的姐弟的对话。虽然蛮想问有关欧阳少康高攀上官清扬,还有司徒敏慧是富商上官泉源家千金的事,想确定这是不是事实。但不知为什么,就是问不出口。大概心里有一半告诉自己,这些事并不重要吧。
  反而是田春华先提出这个话题,“你知道吗?”他问,“欧阳少康先生的夫人是大老板上官泉源的千金哟。”
  “好像是耶。”我说。
  “真是的。这么快就告诉你这些呀,真受不了。”
  “什么啦?你们在说什么?”田春美要求我们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