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少康夫妇的公寓很宽敞,也可以说除了宽敞以外没什么特别。从玄关起是T字型的走廊,往右转到底起居间,往左是四个房间对面并排。
  欧阳少康带我参观起居间。当时我的感觉那是一间像学校教室一样广阔的房间,里面既没有鹿头标本,也没有版画,更没有陈列着高级欧洲酒的橱柜。不仅如此,里面没有一样是我想像中富贵人家会有的那种名贵、有年代历史的家具。
  里面散乱地像是跳蚤市场一样,有那种东西没有放在该放的地方的印象。像电视机上就乱放着杯子,地毯的角落散放着巧克力的罐子啦、吃剩下来的水果盘子啦;挂着圆柱型的古董钟的墙边,吊着非洲工艺品的好几张脸谱;罩着花布的摇椅上,摆着形状奇怪的吊灯——就是这么杂乱无章。
  什么都是零零散散的没有统一性,要是爱整洁的人一定会受不了。但是不可思议的是,虽然是乱无头绪,我却不感到是第一次来到这个房间,有那种我不知到过那房间多少次了的感觉。不等欧阳少康请我坐下来,我就自动地坐在皮沙发上。沙发失去了弹性,一坐下来臀部就沉下去。
  老妈端咖啡来,用我看也没看过的美丽瓷杯装着,里面加了很多新鲜牛奶。
  欧阳少康把放在椅子上的灯罩拿走,然后坐下来问我,“你喜欢意大利菜吗?”
  “你是说意大利面吗?”
  “我和上官清扬的朋友经营一家意大利餐厅。下次我们一起去吃,那家店可是味道好得不得了。你一定会喜欢。”
  “好。”我说,除此之外,也不知该说什么就默默地喝着咖啡。
  “下次去的时候,可得要替你找个护花使者。对了,盖颁勋不错,找盖颁勋好了。”
  “盖颁勋是谁啊?”
  “我的学生。”欧阳少康说,“今年春天大学毕业进了研究所。是个颇优秀的伙子,还是个美男子。和你站在一起的话,简直像一幅画。对了,你有没有男朋友?要是有的话,就没有必要叫盖颁勋了,你把他带来。”
  我苦笑说:“您不带我上餐馆,也还是会好好的替您工作的。”
  欧阳少康眨着眼,好像感到不可思议、又感到好笑地望着我。
  “我大概是雇用了世界上最认真的女学生了。”
  “是什么意思呢?”
  “不管我和你说什么,你都会转到工作上的事。”
  “我不是认真,只是不懂事而已。”
  “我看你不只认真,还很谦虚。”欧阳少康笑着说,“以前也雇了一位大学女生,和你是完全相反,比约好的时间晚两个小时才来。我一问她,她就说是和男朋友上旅馆开房间所以迟到了。我真是又好气又好笑。”
  “哦,有这样的事?”
  欧阳少康以柔和的跟光看着我,“你不喜欢听这些?”
  “不是的,完全不是。为什么?”
  “我看你好像有点僵硬。”
  “不好意思,没有,我没有。”
  其实完全相反,我觉得很轻松。从大片的落地窗往外看可以看到正飘落的雨丝。房间很温暖宁静,十分舒适,彷佛觉得散乱四处的杂物每一样都有一段故事一样。我很想把这个感觉告诉欧阳少康,但不知如何表达。
  “我想找人帮忙时,不太喜欢先来个面试啦,或逼问一大堆问题啦。”欧阳少康边说边把滚落到地上的香烟捡起来,用桌上的打火机点燃。
  “就算不这么做,也自然可以感觉得出来。像上个礼拜我在俱乐部看到你的瞬间,就觉得我雇用你很好。也没有理由,人与人之间的相逢不就是这回事吗?”
  “我也这么认为,真的。”
  “我们好好相处吧。”欧阳少康抽着烟站起来,摇掎被弹得摇摇晃晃,碰到了地上的灯罩发出声响。
  “来,我带你到书房去。老妈!不好意思,可不可以请你把咖啡端到书房来,还没喝完呢。”欧阳少康吩咐说。
  在起居间的一个角落,有一个铺着粉红桌巾的圆形餐桌。后面用柜子隔起来当成厨房。老妈从厨房了走出来,“好,好,马上来。”
  欧阳少康用的书房很大。和起居间一样,甚至比起居间看起来更杂乱。一整面墙壁做成的书橱,还是有很多书因放不下满出来,地板上也堆着书像小山一样。细长的书桌上散乱着书籍和文具类的东西,书桌旁有—个放录音带的地方,录音带的盒子则像积木一样堆积着。天花板上吊着一架旧式的飞机模型。
  欧阳少康请我在表层布都磨破了的紫色沙发上坐下来后,自己就马上深陷在旋转椅上。把要开始翻译的原文书拿在手上,采取很舒服的姿势。那本要翻译的书厚得让人吓一跳。
  我一问用什么来记才好呢,笔记本好吗?得到的回答是什么都好。问他用铅笔呢、还是原子笔呢?他说随你喜欢。
  “但是,我还是不知道要怎么做比较好,可以告诉我吗?”
  “就把我说的原封不动记下采就好了。”
  “即使明显语法有错误也一样吗?”
  “要是明显错误的话,你大概修改一下就好了。”
  “但是这就不能算是正确的口述笔记了,不是吗?”
  “你好像越来越开窍了。”欧阳少康愉快地笑起来,“你不只是认真、谦虚,还很仔细的嘛。”
  “不,没这回事……”
  “等一会儿,一起喝啤酒吧。”
  “什么?”我纳闷了。
  “等今天该做的都做完了,一边吃上官清扬做的红烧肉,一面喝啤酒,好吗?”
  “是这样呵,我没意见。”我说。
  老妈将喝剩的咖啡端过来,欧阳少康向她说了谢谢,又开了个颇无聊的玩笑,老妈笑嘻嘻地步出房间。
  “那么,开始吧。”欧阳少康这么说,轻轻地咳嗽几声。咳着咳着,他的目光就再也离不开手中的原文书。我就像在大学里有阶梯的那种大教室里听讲一样,一字也不漏地听着,拚命地记起笔记来。
  翻译的文章经过他的口译,娓娓道来。但有时,他的声音突然止住。我想是怎么啦,一抬起头,会看到他在查字典或是站起来从书架上拿下一本书,抑或有时他会用手顶着下巴一直瞪着窗外。
  在那时候,我会玩着手中的原子笔,检查记下来的笔记。由于才刚刚开始还不太清楚小说的内容,但欧阳少康所译出的文字相当优美,实在不像只是初翻阶段的文章。
  半途有人敲门,上官清扬走进来。欧阳少康瞄上官清扬一下,表情不变地继续翻译。上官清扬觉得很有趣,就坐在我身旁,点起一根烟偷窥我的笔记。
  “刚刚盖颁勋打电话来。”等欧阳少康的翻译告一段落后,雏上官清扬说话了,“问我要不要到他那儿去。你要不要一起来?”
  欧阳少康笑着说:“不行耶。不可以诱惑我,我们正在工作中。你一个人好好去玩吧。”
  “但是今天正好大家兴致高得很。”
  “我和司徒敏慧提过盖颁勋,下次四个人一起去玩。”
  “好呀!”上官清扬点点头朝着我说,“对不起哟,我要出门。红烧肉我拜托老妈等一下热给你们吃。尝尝看,我想陪着你吃,但,下次吧。”
  “好的,谢谢。”我点头说。
  上官清扬走出房间,但还没过十几分钟又走进来。她穿着鲜艳橘色迷你裙和同样颜色的长外套。她站在门口,用很娇甜的声音唤着欧阳少康,“少康,我今晚或许会在外头过夜,到时我会打电话回来。”
  欧阳少康招招手做为回答。上官清扬又向着我小声说“拜拜”,然后消失在另一端。
  欧阳少康马上开始继续翻译,一直到傍晚五点,我们都沉浸于工作中,这竟让我可以忘记他们夫妇奇妙的对话。等到工作完了,欧阳少康拜托老妈端啤酒和红烧肉来书房时,我才又想起来。
  我已听欧阳少康说叫那盖颁勋的男子是他的学生,相当优秀、又是个美男子。为什么那么年轻的男人和上官清扬非得两个人约到外面见面呢?又为什么上官清扬会说,她有可能在外过夜呢?
  “你吃吃看这红烧肉。上官清扬可以说是烧肉的天才。”
  我依他的话从盛着红烧肉的碗中夹起一块塞进嘴里,嚼了几下就说好吃。
  欧阳少康马上笑着说:“对吧!她最喜欢让别人吃这道菜,想要听人家说好吃。好像这才是活着的乐趣一样。真可惜,她今天要是在就好了。”
  我小心地不让他觉得我在探人底细地问道,“您夫人是出门和朋友见面吧?”
  “和盖颁勋呀。我刚跟你说过了,我的学生。”
  “是和他去哪旅行吗?”
  “为什么会这么问?”
  “因为刚刚夫人说,她或许会在外过夜。”
  “她是去盖颁勋住的地方啦。”欧阳少康好像连碗都要吃下去一样,将里面的东西胡乱扒下肚,然后又说,“盖颁勋是上官清扬的男朋友中的其中之一。”
  “但是……那位先生……不是您的学生吗?”
  “是呀。我的学生是上官清扬的男朋友。”
  “你们夫妻真是观念开放。”
  “哦,为什么这样认为?”
  “当然呀。那样的关系……要是普通人不吃醋死了。”
  “我也好,上官清扬也好,都没吃过对方的醋。结婚已经五年了,一次都没有。”
  “您不觉得不舒服吗?自己的老婆……那么漂亮的老婆和自己的学生……”
  “我不允许有人伤害上官清扬,但是”欧阳少康将杯中的酒—干而尽,很深稳地说,“让上官清扬快乐的人,我可是欢迎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