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终于开了。出现一位一脸干练瘦削的女佣。女佣穿着深蓝色的制服,和常在电影中出现豪邸的佣人一样,在纯白色的围裙上打着蝴蝶结。
  女佣带我通过玄关旁的待客间,请我等一下。房间接着红色真皮的沙发,墙壁上有鹿头标本,还有版画整齐地挂在墙上。镶着玻璃窗的大型橱柜上着黑色的漆,里面摆着高级酒瓶,还有擦得亮晶晶的杯子,像是量好距离一样整齐并列。在静到连耳多都发痛的寂静中,只微微地听到时钟滴嗒的声音。
  我十二点半整到达了州立大学车站。因为纸袋被雨淋湿的缘故,在站台上走的时候,纸袋的底部破了,里面的东西好像全部要掉出来一样。所以我在公共电话亭内打电话给欧阳少康时,不得不把纸袋连同湿淋淋的雨伞和背包一起抱在胸前。
  是欧阳少康接的电话时,他颇吃惊地大声说着,“已经到了吗?”
  “不好意思,我到得太早了。”
  “不、没关系。早到一点都没关系。好、这样。我马上开车去接你。在车站的剪标口等,不要淋到雨。”
  欧阳少康开的是一部着起来像是水果颜色的淡绿色的车。是刚无时的欧洲车款,外形相当美观。当时还没有量产,只不过在一部分的爱好汔车的车迷中有口碑。当然,对车子一无所知的我,是到后来才知道这些的。
  当我看到那部四人坐、流线形的、闪着照后灯的车子停靠在剪票口旁的路边上,又看到驾驶坐的欧阳少康时,不知为什么那么慌张起来。车子距我所在的地方不过十公尺。没有必要撑伞,我却为了不淋到雨而得打开折叠伞,没想到怎么样也打不开而紧张起来,或许是面对欧阳少康这样亲自来接我这个不过是打工的学生而感到畏怯,也或许是为了掩饰自己的表现而急切想采取毅然的态度吧?
  总之那一刻,抱在我胸前的纸袋完全掉在地上。文具呀、笔记本呀,散了一地。通过我身边的人都“啊”叫地出声。
  欧阳少康下车往我这跑过来。他往下看着散落一地的东西,觉得很好笑地“呵、呵”地笑了起来,“我还想是什么东西掉了一地呢,你连这些东西都带来呀。”
  我以微笑做答,弯下腰来收拾散乱着一地的东西。欧阳少康也马上过来帮忙。
  当他捡起胶带时,用很顽皮的语气说,“小姐,我想请问一下,你带这个来到底要干嘛?”
  “我想或许会用得着呀。”
  欧阳少康仰头大笑,大块的喉结在我面前上上下下滚动。
  欧阳少康穿着蓝色牛仔裤和一件雪白的棉质衬衫,看起来相当年轻。不管是谁都会以为他和我同—代,或是比我年长一点的学生。我有点混乱,因为想像中应该在挂着鹿头标本的待客室出现的雇主,实在是打扮得太随便了。
  一上了车,欧阳少康突然开始滔滔不绝说起自己想要翻译的书。完全没有谈有关天气啦、我个人的事啦、还有其他的琐事。
  “可以说是一部情色小说。”欧阳少康说,“但是和色情小说可完全不同哦,如果大胆地说的话,可以说是特色爱情小说,文体相当美。你也是英文系的,我想你对从伊利沙白王朝到詹姆斯王朝的戏剧应该有接触。这本小说,是有受到那个时代的影响,带有特色的、恶魔的气氛的,一点也不像是第一次写现代小说的新人的作品。完成的话,搞不好可以说是一种新潮恋爱小说的诞生而引起话题呢。”
  “小说的名字是什么?”
  我一问,欧阳少康看着雨刷转动的前窗玻璃说,“是《玫瑰伊甸园》怎么样,听起来还
  可以玛?”
  “是什么意思呢?”
  “我是在问这是不是你会喜欢的小说o”
  “光听小说的名字不知道。”
  “我刚刚说明了不是吗?我想你该有些轮廊。”
  “……但是我只不过是在帮忙。”
  “你不喜欢情色小说吗?”
  “不讨厌呀!但翻译的是您呀,我对小说怎样想并不重要。”
  我从头到尾只能勉强地应对。对这样的态度自己也感到不妥。
  但是欧阳少康却并没有特别显得惊讶。他像是载着年轻女孩快乐地兜着风的年轻人一样,用很愉快的口气说话,“我很高兴你来帮我。”
  我心里有一罗筐的问题想问他。你是为什么不用自己学校的学生啦、为什么也不看履历表或成绩单,就这么轻率地雇用我啦?我所上的大学以校园反战闻名的,他一点都不在意吗?但是我一个问题也问不出来。
  正想要问的时候,欧阳少康指着前方的建筑物说,“就是那儿。”
  他住的地方不是像俱乐部的洋房,也不是在玄关的门上挂有扣环的住家,而是贴着白色磁砖看起来很新、很现代的公寓。
  欧阳少康一把车子驶入停车场就转过头问我:“你记起来了吗?”
  “您说什么?”
  “从车站到家的路呀。”
  “大概有点印象吧。”
  “要是还弄不清楚的话,我再到车站去接你。”欧阳少康说,一面用指头绕着钥匙圈把玩起来。
  从停车场进了电梯,到了最上面的六楼。下了电梯,脚下的地面磨得很亮,像是隧道一样的安静。欧阳少康站在印着605号的门前,按电铃。
  一位把花白的头发盘上去的中年妇女开了门,不是那种像欧片中出现的一脸干练的瘦削女佣,而是一位身材稍微肥,感觉很有亲和力的老婆婆,很亲切地堆着笑容对着我点头说,“小姐,请进。”
  广阔的玄关地上铺着美丽的大理石。在嵌在天花板的灯光的照亮下,就像是大饭店入口的气氛。鞋柜上摆了一只很高贵的青磁花瓶。另外墙壁上挂着色彩强烈的抽象画,但是不知怎么的,觉得有点不调合。
  欧阳少康像是刚从学校回家的小孩一样,把鞋子脱了乱扔。
  “这是老妈。”他向我介绍,“经常来我们家帮忙。哦,老妈,不好意思,可不可以马上泡点咖啡来?喝完了,可以早点开始工作。”
  “咖啡可以吗?还是红茶好呢?”
  “我一喝红茶就想睡觉。今天就算了吧。敏慧小姐,你要是喜欢红茶的话,请不用客气。”
  “咖啡就可以了。”我说。
  欧阳少康从我手中接过湿淋淋的雨伞,挂在抽象画旁的站立衣帽架上。水流把画弄脏了,浮出像是波浪一样的花纹。
  上官清扬从里面走出来,身上—件让人眼睛一亮的粉红T恤,下面是镶着银色亮片的牛仔裤。她像是刚刚才睡醒一样,用很慵懒的声音对我说“欢迎”,就像和经常在家中进出的熟人打招呼一样。
  “中饭呢?”
  “什么?”我不知所措。
  “吃过午饭了吗?”
  我一说“吃过了”,上官清扬就问我,“吃了什么。”还是一贯的那种很唐突的问法。像是其实一点都不想知道,只是问问看一样。接着,她连连打哈欠。
  在我住的公寓附近,有一问老夫妇经营的、卖饭团的小店。在那儿可以买到便宜的寿司。那天我买两个海苔饼和两个豆皮寿司回家吃。那就是我的午餐。
  我这么一说明,上官清扬就“哦”一声没有表情地说,“我昨天烧了一锅肉,很好吃,你先忙,一会儿忙完了当点心吃。”
  上官清扬胡乱地拭去因打哈欠而流出的眼泪。用眼角撇了一下紧张的我,又走到里面去。
  一说到上官清扬,我就会想起红烧肉。或许是很奇怪的连想,但是上官清扬很喜欢烧肉,做的次数多得数不清。
  我到现在还可以很清楚地记得,她把盛着红烧肉的小碗端到我面前时说,“来,吃吃看”的情景。肉像是棉花球一样地入口即化,我总是边吃边说“真好吃。”没有说谎,真的是好吃极了。为了表示是真心的,我会跳着脚。上官清扬也总会很满足地轻轻点头。
  不知为什么,在我的印象中,我和上官清扬一块儿吃红烧肉时,欧阳少康都不在身旁,只有我和上官清扬安静地动筷子。我一重复说好吃,上官清扬就喜孜孜地笑。上官清扬是个大胃王,不管什么都大饮大食。两人闷着头吃,只听到时钟敲打的声音,只要两人的碗一空,上官清扬就会从厨房再端出来。我一面吃一面说已经吃不下罗,上官清扬就一定会说,“那就剩下来没关系,我会吃。”
  “姐姐的胃不知是什么胃,好像要装多少都可以一样。”
  上官清扬嗤笑说:“你知道少康叫我的胃什么吗?”
  “嗯。不知道。”
  “不是胃袋,是和尚的化缘袋。”
  我们一瞬间四目交接,同声大笑。上官清扬的声音很低,但不知为什么只有笑的时候呈现出高音调。一回想在还没有发生那事情以前我们相处的情景,我一定会先回忆起上官清扬那样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