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到一位女子顶着风、顺着草地向这儿来。她穿带有光泽、看起来十分柔软的时装。在颈部毫不造作的打了一条黄色的转巾,被风吹到验颊上来,她有点嫌烦地把它拨开,眉头皱了起来。
  欧阳少康说了句“正好”,把那位女子叫过来,用手搂着她纤细的腰。她剪得颇短的头发带一点小波浪,几片樱花瓣沾在上面。
  欧阳少康在我面前,颇富兴致地用指甲把她身上花瓣拍掉。女人表情没什么特别的变化,只是由着他。
  “我给你介绍,这是我的太太上官清扬。她是司徒敏慧。我请她下个礼拜开始来帮忙。”
  即使我内心有点反感地想着,我又还没有答应这个工作呢。但是我还是朝上官清扬礼貌地鞠个躬,小声地说:“请多照。”
  上官清扬突然向我伸出手来。挂在相当骨感的手腕上的金手链晃来晃去。我不知所措地看着那双手和那条链子。
  “握手。”上官清扬带点沙哑的声音说,是那种恰到好处沙哑低沉的声音。“可以和我握个手吗?”
  我不习惯这样的场面,犹疑地伸出右手,上官清扬的手轻轻地包住我的。我感到温温湿湿地。
  我很难形容上官清扬的魅力。欧阳少康不知向上官清扬说过多少次,你的脸呀像是化妆过的男同性恋的脸。这当然是玩笑话。她长得和大家听到同性恋就会想到的那种脸可不一样。
  上官清扬的脸有点宽,有棱有角的,加上大眼睛大嘴巴,让人感到有几分男性的魄力。一化上浓妆的话,的确有话像是女装的美少男。但是不管怎么看,上官清扬都是个女人。我有好多次好多次,简直是数不清有多少次见过卸妆后,还有早上起床的上官清扬。她的脸上总是交杂着好心情、坏心情,懒散和欲望。那种不可捉摸的神情,就是维子身为女人的魅力。
  我想很少人一看到上官清扬会感叹说:“真是一位美女。”事实上上官清扬也不是那种大家公认的漂亮女人,她比看起来还要娇小,身高比我还要矮—等,怎么看都给人骨感的印象。她的体型甚至看起来有一点像没有发育完全的青少年。
  虽然如此,上官清扬却强烈地吸引着碰到她的人,尤其是男人。她总是隔着众人稍为远一点的地方,朦胧地盯着他们看,像是找寻着什么。谁也不知道她在找些什么,好不容易搞清楚了,她又会突然离开到别的地方去。
  要是简单地说,她是令人无法捉摸,但不光是如此而已。对上官清扬来说,有一个外人难以揣测、只有她自己看得到的世界。因此,我想所谓上官清扬本身散发出的魅力,事实上是她所看出去的世界的魅力。
  “真年轻。”上官清扬用足以眩惑我的眼光,一面看着我一面问道:“几岁呀?”
  “二十岁。”我轻轻地回答。
  “真好。”上官清扬说。她就只说了这句话,然后像在评估值多少钱一样地打量我全身上下,没有什么特别意义地微笑着。
  我并没有感到不快。上官清扬的视线就像是不管在哪个房间,都有一种无意识朝着自己瞪着玩偶的视线。
  那时上官清扬还只有二十六岁,欧阳少康三十五岁左右。我是在好一阵子后才知道他们的正确年龄。对我来说,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欧阳少康夫妇是漠然活在大人的世界里,是年龄不详的人。我也也想过,他们夫妻有孩子会是什么样子。
  每个周末,我到罗兰岗他们的住处,怎么看像是个小孩的家。其实这么说起来,或许也有可能是他们把小孩寄放在别外,但是不知为什么,我就是不这么认为。
  现在回想起来。我一次都没有问过他们为什么不生孩子呢。对他们来说有孩子是很不协调的。我到现在也无法想像,他们中间夹着小孩睡觉的样子。司马牧老是挂在嘴边酸不溜丢的说家庭是万恶的根源,但这句话用在他们身上毫无意义。他们超越了当时学生们所自创的歪理,深切地结合在一起。
  虽说如此。我真正地感受到这些,是在许久之后。初见面时,欧阳少康也好、上官清扬也好,对我来说都是住在完全未知世界的人。我感到两人的微笑、亲密,都像是做出来的东西,甚至觉得有些可疑。
  “是欧阳少康先生吧!”一位白发的老绅士走过来向欧阳少康打招呼。
  “是,您好。”欧阳少康用很开朗的声音回道。上官清扬也很亲热地接着寒喧。
  “那么,司徒敏慧小姐,就下个礼拜六罗。可以吧?”当三人并在一起正开始踏出脚步时,欧阳少康突然转过头来确认。
  “这个……但是……我要到哪儿呢?”
  “我家里呀。”
  “你的家……是在哪儿呢?”
  “罗兰岗”,欧阳少康一说出口就“唉呀”一声地停住,搔着头失声笑出来,“我是怎么搞的,你怎会知道我住哪儿呢?我得告诉你怎么走才行。对了,我身上应该有名片。”
  欧阳少康伸手进外套内的口袋拿出一叠名片,在我面前开始一张一张翻起来,但都是别人的名片,他自己的一张也没有。
  上官清扬走过来,将他手中的名片抽出来一张递给我,问:“有笔吗?”
  “有的。”
  “那么把我告诉你的电话号码记下来。”
  我慌忙地在背包中拿出原子笔来,把上官清扬说的电话号码记在一张不知何许人的名片背后。
  “你知道东线的州立大学车站吧?”欧阳少康问我。
  我点点头。
  “从车站步行到我家只要十分钟左右。如果你从车站挂个电话来,我会开车去接你。那么就这么说定了。你既然来了,看有什么喜欢吃的,好好饱餐一顿吧。”
  上官清扬对着我笑,我点头回应。
  突然吹起了一阵风。好像是对准走了渐渐走远的夫妇的背影,把上官清扬新潮盛装的下摆吹起的事毫不在意,他轻挽着欧阳少康的胳膊,将目光投向远处的樱花树。
  欧阳少康就这么和妻子并着肩,和刚刚那位老绅士不知说着什么有趣的事。走到堆满菜肴的桌子旁时,欧阳少康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停住脚步向我这边转过身来。上官清扬也一样回过头来望着我。
  欧阳少康朝着我指着桌上的一个盘子,上面是煮得红透透的巨大明虾。
  他好像是想说,这个……好吃哟……要吃哟……像小孩子一样用手势比着。我用力点头,欧阳少康微笑起来,马上搂着上官清扬的腰,继续往前走。
  我望着手中的名片,正印有一位是在州立医院服务的人士的名字。我把名片放进包包里。瞄了一下手表,到俱乐部来还不到三十分钟。
  一位年轻服务生带着装模作样的表情,走到我跟前问,“喝点什么吗?”我摇摇头,走下阳台到草地上。
  我并不特别觉得饿,只想尝尝欧阳少康推荐的明虾。走到餐桌附近取盘子和叉子,一位发福的中年妇女正在我身旁夹菜,她向我打招呼。
  “不好意思,您不会是哪家的千金吧?”
  我没有听清楚,但马上说“不是。”
  “对不起。”她不好意思地微笑,“你跟她长得很像。”
  纯白的桌巾下摆被风吹得沙沙作响。我将取了的明虾和不知什么红烧的东西吃下肚。谁都没有在注意我。吃完了以后,我又吃了有樱桃和奶油装饰得很美丽的甜点,还吃了从高中时代得了生肠炎住院以后就没再吃过的香瓜。
  一面吃着,我一面搜寻欧阳少康夫妇。风一吹,夫妇的身体就埋在飘舞而下的白色花瓣中。
  简直像是嵌在雪景中的一对恋人。我望着他们遥远、有点朦胧的身影,一瞬间不知自己身在何处,轻轻地晕眩起来。
  隔周的礼拜六,从一早就下起雨来。我八点钟起床,打扫房间,泡了杯即溶咖啡加土司当早餐裹腹之后,开始准备出门。
  把口述做成笔记对我来说是外行。虽然听说过,但是当这种事落到自己头上来,就只有茫然不知头绪。
  只要把他所说的记下来就好吗?还是把录音机录下来的东西随时整理好呢?用稿纸吗?是用报告纸还是笔记本呢?铅笔就可以吗?还是用原子笔比较好呢?
  我想空手去不太恰当。考虑到了后,我把报纸、笔记薄、各式各样的笔、橡皮,连浆糊、胶带全部装进纸袋。我甚至准备把中英字典和英中字典都带去,后来想一想应该没有这个必要吧。总之,我全身上下充满了奇妙的紧张感。当然欧阳少康对工作说明不够清楚也是原因,但我不了解为什么会那么紧张。
  我在脑中想像着,不知夫妻家会是什么样子。会不会是像俱乐部一样的欧式楼房?从大门口到玄关的地方有像山坡一样的小径,四周则遍是修剪整齐的草坪。
  一踏上玄关就可以在空气感到芳香剂的味道。黑色有光泽的门上接着狮子形状的青铜扣环。一扣下去就咚咚响,其他什么也听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