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电车中,我不由自主地流下泪来。我很怕失去司马牧。我想,我又变成孤伶伶一人了。
  那时代就像是一幅毫无秩序的图画,被那种污染的空气所吞噬,而我心中想的却是今晚要如何排遣孤独,光是想这些而已。但即使如此,却羞于向人启齿,也没有办法积极去交朋友,就这么毫无方向、毫无目的的连填补寂寞的手法都想不出来。一想到这种日子又要来临,就异常寂寞地想哭出声来。
  这可以说是后话了。有一天我向欧阳少康道出我前往俱乐部之前所发生的事,欧阳少康说“这真像是敏慧会做的事”,露出顽皮的笑脸。
  “敏慧呀,就算对方是犯人,也会诚实地按自己的感觉去照顾他。某方面来说呢,就是没有道德观。但是换过来说,被你爱的男人很幸福,被你恨的男人就很可怜了。一旦感情冷了下来,你可是会变得很无情呢。”
  没想到被这么形容的我。有一天会变成犯人。对欧阳少康这样的分析,我很平静地接受。正如欧阳少康所说的,我本来就是完全无视世间道德规范的人,我只是诚实地面对自己。是—个残酷、像小孩的学生妹。
  就像是在证明这点似的,在俱乐部第一次见到欧阳少康的瞬间,我就把司马牧丢在脑后了。正准备踏入从来没有接触过世界的时候,大部分的人大概都会心存恐惧,而对原有的世界紧抓着不放。虽然嘲笑他们,却并不是真的打心里轻视他们的行为。事实上,不仅如此。我感到不管我愿不愿意,都将被卷进他们的世界。我并且记得那种恐怖的感觉,就是一旦进入之后,不知道还能不能走出来。
  正因如此,我只有与他们保持着一定的距离,继续在背地里嘲笑着他们。
  我是陷进了他们无意识铺下的天罗地网呢?还是我自已一开始就迷恋上他们所处的世界,因与他们相遇,而终于得以解放了一直压抑的自我呢?
  到底哪样才是真的,即使到现在我还是没有答案。
  在M俱乐部举行的派对,是某个财团主办的。我也记不太清楚,到底是为了什么召开的,又好像是替海外留学生筹募资金而举办的聚会。反正所有出席的人都打扮得光鲜亮丽,一看就知道不是只有学界相关人士集结的那种纯朴的聚会。
  门口布满铁栅栏,看起来戒备深严,再里面是一栋贴着淡米色磁砖的古老的房子。那是有地下室和阁楼的两层建筑。顶楼的小窗有点生锈了。玄关前的停车坪上方像阳台一样,张着美丽的屋檐。
  进门的左手边有铺着浅桃红色桌巾的接待处。才刚抵达,打扮华丽的女客门纷纷弯着腰签名。身上没有请贴的我正想通过服务台的时候。站在旁边的—位女性把我叫住。
  我一说我找欧阳少康先生,女人就以相当怪异的神情上上下下地把我瞄了一遍。她长着一张方型的四角脸,是一位化妆很浓的中年女性。
  “小姐,请问您是?”
  “我是M大的学生,我就司徒敏慧。”
  “找欧阳少康先生有什么事吗?”
  “是打工的事,他叫我来这儿谈打工的细节。”
  “打工?”女人有点大惊小怪,还是单纯地感到惊讶,带着一脸不知如何是好的表情,嘴中不断重复着,“要怎么办呢?”一副相当迷惘的样子。
  她和一位在服务台工作,看起来像是学生的年轻男性,不知耳语了些什么,年轻男性翻了一下手边的记事本用力地点头,女人就转过来面向我。
  建筑物四周挺立着苍郁的树木,被不断吹着的风弄得沙沙作响。一楼法国式的窗户敞开着,在窗户的另外一头是白色的蕾丝窗帘,随着风摇曳生姿。
  女人用手指着的不是那栋楼房,而是楼房左边可以看到的矮栅栏,“在那里,请你进那扇门直走就是庭院,欧阳少康先生好像已经到了。”
  “是那庭院吗?”
  “是呀。”女人向我笑了一下,就像是训斥没见过世面的小孩子那样的笑法。
  “宴会是花园派对的形式。”
  在敞开的门后可以看到树木摇晃。我向那女人道谢后,往门的方向走,但想一想不对又回到服务台。
  “实在是不好意思,有件事想麻烦您。”
  我一开口,她就很不耐烦地转过来看我。
  “我从没见过欧阳少康先生。”
  “是不是还要我…”
  “可以不可以请您帮我一下?我不知道是哪一位。”
  她很明显地不耐烦,不发一语地越过我,就这么步伐快速地开始走起来,我只有慌张地追在后面。
  一穿过门就是铺着草皮的广大庭园。为数相当多的客人手端着盘子,或握着酒杯四处谈笑。鲜花缤纷、樱花飘扬,女人们擦的名贵香水也乘着风到处飘香。
  那是我从没见过的美丽景象。那儿聚集着的是我从未接触过的那种阶层的人,是我不知道的世界。服务台的女生叫我坐在椅子上等。从楼房一楼延伸的开放阳台上,摆着好几张椅子。我没有坐下来,而是站在圆筒形状的柱子旁,看着那女生穿过庭园的样子。
  没多久,女生到走到一位身材高大的男人的身旁。男人听女人的话点点头,女人向我这儿指没他伸直脖子往我这望。
  我们四目交接。我将眼睛避开,接下来男人就踩着野草阔步向我这儿走过来。
  那是欧阳少康先生吗?我内心充满疑问。我并没有从田春美那儿听说欧阳少康的长相。上欧阳少康的课的是春美田的弟弟,实际上田春美也没有看过欧阳少康,一点也不奇怪。
  但是我觉得不可思议的是,她难到从弟弟那儿什么都没听说吗?或许有听说,但是故意不告诉我也不一定。是不想让我对雇主抱有先入为主的观念吧。
  “您是司徒敏慧吗?”男人来到我面前,用很轻脆的声音问道。
  我点了点头。
  他“啊”了一声,然后是如邀请女性跳舞时地很有礼貌的伸出手,“不要站在角落里,请过来一点。不要那么拘谨。”
  “这,这个……”我站在原地说,“是欧阳少康教授吗?”
  “是呀。”他开玩笑地笑着说,“我不像是你要找的人吗?”
  “哦,不是这样的。”
  “那么就不要这么拘谨罗,过来。对了,我帮你拿点喝的。”
  “什么好呢?葡萄酒?啤酒?也有加水冲淡的威士忌和鸡尾酒。喝什么呢?你会喝酒吧?”
  “我是来谈打工的事的。”我重新调整了下被包,将背部伸直挺胸。可以感觉到毛衣下失去弹性的胸罩,把乳房压得平平的。
  欧阳少康的眼睛不管怎么看都是小小的。细小深邃、带着温柔的眼睛像是小鸟一样不停地眨眼。他忍不住发笑似地笑出了声来。
  “脸色不要那么恐怖嘛,好像你才是学校的老师呢。”
  我觉得有点被愚弄,表情就更加僵硬起来。
  但他并不计较我的脸色,开始很抉地说着工作的内容,“我要着手翻译一本由一位刚出道的英国作家所写的长篇小说,是一本用四百字的稿纸要大约两千张才翻得完的巨著。不是那么容易翻,所以想先粗译一下。请你每周礼拜六和礼拜天下午一点到五点,到我位于蒙特利的家,在我的书房先把我口头简单的翻译,原封不动地记下来。记下的东西不用再审过一遍,只要把它交给我就可以了。但是在翻译的原稿完成时,或许就要重新腾写。薪水是每个月一千五,交通费自理……”
  “这工作不急。我想光是粗译,最少也要花个半年。”欧阳少康最后这么说,“要是你方便的话,下个礼拜就想请你来。至少到夏天可以先翻出一定的份量,我想也有可能会拖延,那时看你的情形再决定怎么做。我的说明就到这,你有没有什么问题?”
  欧阳少康直盯着我。长长的睫毛下的眼睛,好像顽皮的小狗一样泛着恶作剧的神。
  “那个……什么……我没有听过那个名词……不晓得是什么意思。”
  “什么呀?”
  “就是,粗译是什么意思。”
  欧阳少康用手拍自己的额头,笑着往后仰。
  “不好意思,我什么都不懂。”
  “你不懂是很自然的,是我不好。所谓的粗翻,是在精确翻译前的准备工作,不拘泥文字而大致地先试译一下。就是抓住原著主要精神,只要这么想就好了。”
  “哦,是这样的啊。”
  “通常我因翻译的文章不同来决定有没有必要这么做。但这次的作品相当麻烦,我想—个人翻还不如两个人来,所以才找有兴趣的学生。这么说明,你懂吗?”
  欧阳少康的眼睛直直向我逼视力,我记得我胀红了脸。
  但我发誓,我在那时还完全不能想像自己会被欧阳少康吸引。我努力在欧阳少康身上找寻像司马牧形容的“纨夸子弟”的印象。以我当时看,欧阳少康的确就是那种轻浮而趾高气昂的中年人。
  我觉得只要把欧阳少康定位于纨夸子弟,就可以轻蔑他、不认同他。这样来,事情就会变得容易得多了。不知道那时我的想法为什么那么顽固。欧阳少康绝不是那种看起来会把女孩子带到书房,关起门说些下流话或是做出猥亵行为的野蛮人。他只不过是一个会把我这种年龄的女孩,当小孩一样逗逗玩而巳的人。世界上到处都有这种大人。
  不管我心里认不认同他光为了找人记录翻译的口述,而雇用女大学生这件事,对他来说都没有差别。我暗自将自已与他之间划清界线。我想,我们是不同的人,你不要越过界线到我这来,我也不到你那边去。
  那时,我还相信自己是站在司马牧那一边的人。用这种方式说或许有点奇怪,但是真是这样。唯有司马牧和司马牧周围的空气,好不容易才把我和那个不安定的时代连结起来,提供我栖身之处。失去了栖身的地方,我不知道该往哪里去才好。我不认为除了司马牧以外,会有人这么突然地接纳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