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睛习惯了黑暗以后,窗外的住家的灯光和街灯的亮光,还有从屋外走廊流泄进来的亮光,都使室内变清晰起来。窗台、冰箱和书架的轮廊在榻榻米上投下阴影。
  “敏慧,你喜欢听真实的故事吗?”
  “当然喜欢,你讲个给我听。”
  “这个故事是我去年回到故国时,一位少妇亲口告诉的关于自己的隐私。她叫慧敏,与你的名字正好相反。”
  慧敏几乎从来就没好好看过自己——那么一个世代农民的家庭从她开始有希望了——她遇到了自己一辈于最不应该遇到的人——那是她一辈子最羞耻、最见不得人的日子——那种很深很深的自卑紧紧地抓着她不放——越是她爱的人她越是对不起他——这是最好的结局。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他如果什么都知道了还会对她好吗——这种事情是不能去试的。
  “认识慧敏是一件极其偶然的事情,那是阳光十分明媚的一天。我因为感冒到北京东大桥一家药店买药。等着交款的当儿,我看见一个披着一头又长又直的黑发的美女站在买避孕工具的柜台前面,久久地不开口也不离去。
  美女迟疑了半晌,指着一只不太大的方盒子,“要这个。”售货员没有像以往一样先开票,而是把包装非常普通的那盒东西摆在了柜台上,美女一愣,之后马上迅速地用手中的小
  皮包盖在药盒上。就在这极短的时间里,我惊异地发现药盒上写的是这样几个字:还我处女膜。”
  “我是洛杉矶《华侨时报》的特约撰稿人。也许是出于职业的敏感,第六感觉告诉我,眼前这个眼神凄然的美女一定有一段不平凡的经历。她默默地交钱、默默地在售货员明显的蔑视的注视下把药盒收迸皮包、默默绝转身走出药店。
  “我本能地追了出去。我尽可能平稳地叫她‘小姐’。她停下来,没有回头。我走上前,还没有开口说话的时候看见她满脸都是眼泪。我递上了我的名片说,‘想和你做个朋友,你觉得难过的时候,如果愿意聊天,可以呼我。’美女接过名片看也不看地走了,留下我一个人在阳光下凝视她的背影。
  “第三天,我的呼机上出现了一个叫作‘慧敏’的陌生名字。我回电话,对方是一个很温存的声音,‘我看过你写的文章,我想跟你聊天。你记得那天在药店吗?’我的眼前马上浮现出那个秀气的女人。
  “我们相约在日坛公园。她穿了一套红色的西装和短裙,头发是烫过的,脸部化妆很精致、严谨。我们在一条长椅上坐下来,她说‘我上个星期结婚了。可是有些话我必须找一个人说出来,不然,我一辈子都会不安的。’她说她叫慧敏,现在是一家美国商杜驻京办事处的职员。”
  整整一个下午,慧敏保持着身子挺直、目光低垂一音调低沉的同一状态,直到夕阳西沉。
  她19岁那年是我们家乡唯一的一个考上北京的大学的人。他们家在湖南的一个小县城里,小得不能再小了。也穷,那种穷说出来让人没法相信,北京的好多小保姆、嫁到北方农村的媳妇儿还有到广东干洗头妹之类的女孩子,都出自他们那儿。
  她上学的时候家里特别困难,有了吃的却没有穿的。她上学那么好几年,几乎都没吃到过肉,过年也不例外。家里是卖了猪送她到北京读书,那几头猪就是她的学费和生活费。在北京上大学的四年,她每个月的生活费最多的时候是60块钱,少的时候还不到30,也有时候干脆这一个月就没有钱。四年的时间她只买了一件衣服,就是一件灰色卡其布面的老式棉袄,因为北京太冷了,她没有衣服过冬。
  “慧敏的手平放在腿上,左手的无名指上戴着一枚蓝宝石的戒指。她如果走在大街上,应该算是那种衣着非常得体、生活很有品位的女人。清贫并没有在她的身上留下什么深刻的印迹。”
  她是班里学习成绩最好的,全部精力。都在功课上。她离开家乡的时候,老师和家里人都嘱咐过她。跟人家城里人不一样,人家从小没受过什么苦,上学不费劲,分配有人帮忙,这些她一条也不占,除了靠刻苦给自己谋一个出路之外没有别的办法。而且她每年的学费都在我家养的那几头猪身上,卖了猪才能给她寄钱来。
  大学里的女孩子谈朋友的很多,而且正好是刚刚开始爱打扮的年龄,同学之间也悄悄地比谁漂亮,可是她从来没有这种机会。上大学四年,她没有自己的镜子,每天早晨梳头的时候是就着别的同学的镜子,所以她几乎从来就没好好看过自己,更不用说什么好看不好看了。
  毕业的时候有两条路可走,一是考研究生,清苦但是可以留在北京,另一条就是争取一个留京的名额,后一种不是很有把握,因为除了要有好成绩之外还必须要有门路,慧敏是不可能有任何门路的。所以她一方面准备研究生考试,一方面参加各种招聘会。她大概还算幸运,北京的一家外贸公司来学校挑毕业生,先看成绩单,选中了慧敏,然后被选中的人参加面试,来招聘的是公司的人事处长,姓刘,他对慧敏非常好,问了我家里的情况之后就决定要她了,这样慧敏就成了北京人。
  所以人们不会理解他们这些被叫做“外地人”的人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态。外地人家里如果有一个人进了大城市,就算是这个家庭在大城市里有了一个根据地,从此就可以开始向城市移民的过程了,不管是到城里打工也好还是干什么别的,反正比待在农村一辈子要强得多。慧敏当时也很兴奋,他们这么一个世代农民的家庭从她开始有希望了。
  慧敏有时候经常会想,假如自己没有后来的遭遇,是不是会留在那家公司,跟一个差不多的人结婚、生孩子,然后就那么过一辈子?她也不知道。进北京改变了她的一生,但是同时也改变了她一贯看人的眼光,慧敏变得谁也不相信了。
  “慧敏的话有些没有头绪,但是可以猜到那个所谓的‘遭遇’绝对不是一件轻松愉快的经历,而且一定和她买的那盒药有关。”
  慧敏刚参加工作的时候工资只有200多块钱,但是对她来说那是一笔很大的钱。她给家里寄了一些之后,上街给自己买了一套天蓝色的套装,在今天听起来那价钱简直太便宜了,便宜得让人都不敢买。那天,慧敏站在宿舍的镜子前面第一次找到了一种自信的感觉,衣服尽管便宜,但是那种颜色和从来没有想到会穿在她身上的款式,让慧敏觉得自己其实也是一个蛮说得过去的年轻女孩子。
  就是在这个公司,慧敏遇到了她一辈子最不应该遇到的人,部门经理姓黄,45岁。他对慧敏特别好。他不怎么回家、每天在办公室里耽搁到很晚。慧敏的宿舍窗户正好面对他的办公室的窗户,有时候她准备睡了还看见他那边亮着灯。慧敏觉得这个人很敬业,而且我也听说他和他老婆的关系非常不好。
  做贸易经常套有一些应酬,黄经理每次都带慧敏一起去。他说是为了让她尽快熟悉业务,同时也省得她老是吃单位食堂的饭,慧敏很感激他。所以对这个人她不被防,而且那个时候她这种人也根本不懂得应该对人设防,对领导更不例外。慧敏就认为他和刘处长一样是出于对自己的帮助和爱护。
  “慧敏的叙述开始变得艰难,好像有一种什么东西堵在她的喉咙口一样,她的声音有些粗重,喘气也不太均匀了。”
  那时候慧敏老是和他一块儿出去,吃饭的时候他教她喝酒,说女业务员没有一个不能喝的,都比男人还能喝,只有这样才能接到生意。慧敏全都相信他。
  “慧敏开始沉默,那种沉默让我觉得尤比压抑。不用听她叙述我已经猜出了后面可能发生的事情。她的双腿夹得很紧,肩膀微微颤抖。午后的阳光洒在她的长发上遮住了她的眼睛,我看不清她是否含着眼泪。”
  那年秋天,大概是9月份吧。慧敏跟他出去陪一个客户吃饭,那是个广东人,上来就要了一瓶XO,他们都喝得挺多。慧敏也不明白自己怎么就那么傻,可能她骨子里就是一个农民,居然把喝酒当成工作……他说她送我回宿舍,慧敏就答应了……
  “尽管有头发遮着,我还是看见了大颗的泪珠滚在慧敏的脸上。”
  那天晚上他没走,慧敏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就那样了……她可能反抗了,因为第二天早晨她发现自己的衬衫撕了一个大口子。她起床的时候他已经不在了,她的枕头边上放着几张100元的钱。慧敏是一点儿,一点儿把那些钱撕碎了的……她觉得我一辈子都完了。
  “我们的谈话被慧敏巨大的抽泣声切断。我不知道该怎样安慰她,只好坐在一旁等着她自己平静下来。这样过了大约五六分钟,慧敏从皮包里抽出一条绣花的小手绢,轻轻地擦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