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江南这个人真的是一个品德非常好的男人，两人恋爱的时候他从来没有对慧敏提出过任何要求，每天他接她下班，他们一起吃饭。然后他送她回家，在她的小屋坐一会儿，十点钟之前他肯定会离开。他们也像那些谈恋爱的人一样很亲热，但是没有一点儿越轨。他说他要等到和慧敏结婚的那天。每次他这样说的时候，慧敏都要忍住了不哭，她自己心里知道，永远不会有那一天了。
　　“你觉得我是一个自私的人吗？明明知道不可能有结果还假装答应人家？慧敏看着我，脸上多多少少还有一些泪痕。我没来得及说话，她就又接着讲起来，好像根本也不需要我回答什么。”
　　闻江南总是在向慧敏求婚，他每说一次慧敏就觉得他们分手的日子离她又近了一点。春节的时候，闻江南说他要回一趟老家，让慧敏跟他一起走，她说我要去上海出差没有时间。那天他很生气。他拉着她的手质问，“你究竟害惰什么？为什么一提结婚你就那么紧张？”慧敏真想把这些年的委屈全都告诉他，可是她明白，如果他知道了，她就彻底失去他了。慧敏还是哭。他又问她，“你是不是怕我会对你不好？”她顺势点头。其实就是这样，他如果什么都知道了还会对她好吗？
　　闻江南回老家的时候，慧敏去了上海。在那里六天，每天都过得不踏实。我当时就只有一个念头，假如世界上有一种东西能弥补自己的过去，能还给她一个纯洁的身体，她愿意用全部生命去换的，哪怕只给她一个新婚之夜。但是世界上没有这种东西能让一个人重新活一遍。
　　也是特别偶然，慧敏到药店去买人丹，无意中看见一个小广告，就是她那天买的那个东西，她吓了一跳，这种东西也有假的了。不过她还是多看了几眼，而且她忽然想到，如果这个真像说的那么管用，自己不是就可以跟闻江南结婚了吗？想到这儿，她的眼泪就止不住地流下来。她想，自己真是很卑鄙的，居然想撒一个这样的弥天大谎、还敢口口声声说是为了爱他……
　　“慧敏的眼泪再一次汹涌而出。她的双手绞缠着，手背上有一条勒出的红印。她赶紧就离开了药店。最终也没买那个东西。”
　　慧敏回到北京之后闻江南就又来找她了，他说他已经通知了家里人，说他准备在北京跟她结婚。慧敏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来的勇气，她答应了。而且她自己暗暗做好了准备，如果被他发现了自己不是处女，她就离开他。
　　“慧敏沉默着。她把她的小皮包抓得紧紧的，仿佛里面有她的生死攸关的宝贝。”
　　但是她实在没有勇气面对那种失去，她不知道没有闻江南，她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而且她实在希望能够在这么多年的痛苦折磨中走出来，难道就因为一个坏男人曾经欺负过自己，她就一辈予不能追求自己的幸福吗？
　　“最后，我还是去买了那个东西，就是咱们在药店碰上那天。我想就算是偷来的幸福，我也必须要拥有它，只是这样太对不起闻江南。”
　　他们结婚那天没未什么客人，只有一些他的同学和朋友。慧敏谁都没请，她跟过去的人已经没有什么联系了，忘掉还未不及。客人走了以后就剩下他们俩，她当时又有了一种不好的意觉，心想什么都完了。但是那天真的很奇特，他们做爱，但是他什么也没有发现。睡着之前他说，“你真是我生命中最完美、最钝洁的女人。”他居然什么也不知道。
　　“我现在跟你说这些，心里还很不舒服。我觉得结婚那天是我最幸福也最痛苦的一天，我应该说是得到了一个男人最多的爱，但是我还是骗了他。我非常自责，但是我也非常矛盾。如果我告诉他我就会失去他，而且他会认为他自己看错了人，他会很受伤害，但是现在我什么也没有告诉他，他是受到了欺骗，尽管他自己不知道但是实际上他还是受了伤害……我真的觉得这是我欠下的一笔良心债，永远都还不清。你说如果我当时告诉他我曾经经历过什么，他还会要我吗？”
　　“我说，如果他真的爱你就应该只关心你的现在和将来而不是你的过去。慧敏笑着摇头。
　　话是这么说的，但是这种事情是不能去试的，结果不会好。”
　　慧敏从她的小皮包里取出了那个药盒，她说：“我没用这个东西，那天我就是打算破釜沉舟的。结果我真的得到了幸福，现在这个没有用了。”
　　“我问慧敏为什么会找我谈话，并且讲出这些不为人知的内容，她又一次泪流满面，我希望有一个人知道我，这么大的一块石头压在我心里，气都喘不过来。我总是觉得我自己还是不纯洁，尤其是跟我丈夫比起来我简直无地自容……”
　　“我们离开日坛公园的时候已经是夕阳西下的时候，她在说再见之前告诉我，无论发生什么事情她都会和我保持联系，而且她已经决定永远不告诉她丈夫已经过去的那些事实。
　　“然而，我还是不时地一味设想，假如慧敏告诉闻江南一切，他真的就会离开她吗？他会吗？假如他自己发现了新婚的妻子并不像他想的那样完美无缺，他会放弃这个婚姻吗？而慧敏因为隐瞒侥幸得到的幸福能支持多久呢？那个小小的药盒子，那种连我这样美籍华人也没有见过的、据说能起死回生的东西是什么样子的？连这个都可以造假，那么我们供奉的婚姻啊，还有什么是真的？想着想着就非常害怕……”
　　飞蛾继续绕室飞了一下，然后还是被外面的亮光所吸引，忽地一下消失于窗外。
　　“好像飞走了。”我说。欧阳少康“嗯”了一声。
　　我站起身，伸手想开灯。也站起来，我可以听到他的脚步声。
　　“就这样，不要动。”欧阳少康低声说。
　　我想问为什么，但不意间，欧阳少康突然把我的身体转向他自己，用双手把我的脸颊捧起来。
　　我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欧阳少康的脸距离我相当近。他很温和地微笑着。他的手不冷也不湿，也没有颤抖。
　　“敏慧，今天真的好开心。”他喃喃地说，“已经很晚了，我该回去了。”
　　些许葡萄酒口昧和温暖的鼻息迎面而来。窗外的街灯柔和了夜晚的黑暗，像月色一样将室内染得灰白。
　　我身体僵硬着，就这么动也不动。欧阳少康有好一阵像是端详什么一样，往下凝视着我的脸。然后，他终于在我的额头和脸颊亲了一下说，“晚安，明天见。”
　　欧阳少康是什么时候离开的房间的，我完全不记得。等到意识清醒过来，发现只有自己一人在屋子的正中央像一根柱子样站立着。
　　窗外的街上可以听到引擎发动的声音，喇叭轻快地响了一下。等到车子驶走以后，我才意识到自己的膝盖激烈地颤抖着。
　　我没点灯，坐在窗台上。靠在小小的铁栏栅上，连续抽了两根烟。但不管怎么吸就是吸不到肺里去，而是消散在黑暗的那一端。
　　不可以信以为真，我这么不断地告诉自己。欧阳少康大概过了一晚就会忘掉亲我的事吧。对他来说，我不过是宠物。他只不过来看看我住的窝，回去的时候摸摸我的头，顺便亲了一下。只不过是这样而已。
　　我后来会做得出那件不可思议的事，可以说是在那一晚就踏出了第一步。很不好意思地坦白说，我那个晚上，在被窝中，不知有多少次用自己的手抚摸欧阳少康亲过的额头和脸颊，还有上官清扬触碰过的鼻尖，感到不可置信的幸福。我想像着盖颁勋和上官清扬做爱的情景，又想像欧阳少康和上官清扬做爱的情景，沉醉在飘散出甜美气味的情境中。光想到我明天还能看到他……感到胃的底部有小小地波浪在翻弄不巳。
　　我做了梦。梦中信欧阳少康和上官清扬裸身而眠，接受月光的洗礼。两人的肌肤雪白发光。我瞪着他们看，一面看一面浸淫在无法形容的幸福中，被安稳的、恬静的、满足的感觉所包围。
　　到了早上，打开窗户一看，在窗户的上面有一大只飞蛾像贴纸一样扁扁地被压平，干枯地死掉了。我一想可能是昨天晚上飞进来的那只，就没来由地觉得很亲近，所以没有去动它。
　　我每早、每晚，望着那紧黏在窗户上飞蛾的尸体，回想那天晚上的事和他说的故事，一直到它变成碎片被雨淋、被风吹到毫无形迹为止。在我的人生中，那是最幸福充实的时刻。一直到后来我把猎枪拿在手上的那一瞬间为止。序曲就在那时静静地揭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