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少康的翻译工作进展迟缓。倒并不是他的错,当然也不是我的。虽然我常常在欧阳少康的书房一手拿着笔,脑中却尽想着别的事。进度缓慢的真正原因是《玫瑰伊甸园》的难度实在太高了。
  在书房内,欧阳少康好几次说“等一下”,振笔疾画的我也只好停了下来。他有好长一段时间查字典、翻阅文献,有时候就瞪着窗外陷入沉思。他工作时相当集中注意力,可不是普通程度。在那种时候我都不大敢出声。没办法,我只有呆望着笔记,等待他的口译。但是有时碰到障碍实在翻不下去时,欧阳少康会轻轻举起手好像投降一样说:“这边先把它跳过去吧,以后再来翻。”
  随着笔记本上空白部分增加,我自然知道,这代表故事内容的难解度也增高。《玫瑰伊甸园》就像欧阳少康所说的一样,是颓废的恋爱,男女如入一场淫乱的肉体游戏。
  其中没有什么故事主干,是以前卫的手法,充斥着一些毫无节操的字眼,才这么觉得猥亵时,又突然开始描述罗曼蒂克的情景。像宗教音乐一样感觉透明、无色的做爱场景不断上演。不仅如此,书中人物多得搞不清楚,要是不记下来,根本不知道谁是谁。
  那是我所读过的书中完全无法比拟的诡异,简直像药物中毒病患做的恶梦一样,飘着黏腻的气氛。没头没尾只有永远幻觉的小说。但是我还是被《玫瑰伊甸园》所吸引。
  其中,的确有欧阳少康所喜欢的艺术的要素,可以说全部包括在书里面。黑暗中的餐宴、男女的痴态、忧郁的微笑,然后是性爱,又是性爱……
  当初欧阳少康跟我说:“你要有心理准备,这个工作可能会花上很久的时间。”
  我心里想,花多久的时间都没关系,最好是都不要结束。我甚至还想,即使大学毕业后,到了三十岁、四十岁还是一样地到欧阳少康的书房,每天花几个小时的时间记《玫瑰伊甸园》的翻译,或许可以就这样过一生。
  那年的七月,大学一开始放署假,我就随着欧阳少康夫妇前往轻井泽。盖颁勋也随行。
  我先打电话给在纽约的双亲,告诉他们我打工的工作时间延长了,今年夏天回家的时间要往后延。父亲不太高兴,母亲用快哭出来的声音说,“大家都在等你回来呢。”
  我夸大其辞地告诉父母这份工作的重要性,并不只是为了钱而已,而是对雇主欧阳少康来说,我已是不可缺的助手。翻译一完成就要出版,这些都已经大致决定好了。要是不做的话,对欧阳少康会造成困扰,而且自己对这份工作也相当地投入……
  父亲掩不住不悦说:“这些都不重要。哪里有放假不回家的?没有学生像你这样。”
  说真的,对父亲来说,我打工的事一点都不重要。经营杂货店的父亲,早上叠好被子,到了夜晚铺床而眠。就是这么每天重复地就尊着自己决定的生活,就这么理所当然地一天老一天而不抱怀疑的人。什么样团体抗争、示威、思想的对立、年轻人乱七八糟的性生活,在父亲看来都只不过是杂志和电视新闻中才会出现的架空的故事。
  明明自己的女儿也在故事里。但却一直闭着眼,努力不看自己不想看到的东西。就算看见了也可以认为是自己看错了。就是这种接近盲目的愚昧,才使我老是和父亲吵架吧。吵着吵着。父亲会说,“做父母的都希望子女幸福”,下这种没来由的结论而模糊争议的焦点。
  母亲则是对这世间上的事怀着胆怯,常常害怕些什么而活着的人,对父亲难得的、单纯的打从心里信任。我的父母就好像是书夹一样,夹在中间的书是什么书、内容是多么地猥亵、里面写些什么都不打紧,也不去思考,只是拚命地将之紧夹在中间,努力地保持表面的完好。他们只关心书本没有倒过来呀、可不要把秩序搞乱了呀,还有可不要从书架上掉下来罢了。而我呢,以一种奇怪的比喻来说的话,就是夹在书夹中的一本书而已。
  最初听到比华利山庄的名字时,首先浮在脑中的是有广大庭园的优雅建筑,一片雾蒙蒙的、骑马、网球场、穿着白色的时装在镇上散步的女人们……这些风景。事实上,我一次都没去过比华利山庄。
  即使没受到司马牧的影响和那个时代的思想洗礼,我也知道比华利山庄是为富豪和政界财界的官员而建立的、相当人工化的高级避暑胜地。我认为那地方是和自己生涯无缘的土地。事实上,也正应该如此。
  如果没认识片欧阳少康妇的话,我在那个时代是不可能在比华利山庄度过夏天的。不是我在金钱上无法并提,也不是和比华利周围的人没有缘分,只是单纯的因为那个时代的关系。对特别有定型观念的学生来说,比华利的地名和所会连想到的风景,在当时都是被揶揄的对象。在我周围的学生全部都会公开嘲讽那种沉迷在享乐的事。即使那只是摆样子而已,“比华利”三个字对他们来说,是嘲笑上层社会的特别话题。
  比华利山庄地处洛杉矶盆地边缘的山坡上,其建筑物依比华利山而建,面临一望无际的太平洋海面。十九世纪六十年代由房地产商波顿格林在此开发建市至二十世纪二十年代一直发展缓慢,此后在1920年有一位名叫道格拉斯法尔拜恩格斯的电影演员以三万五千美元在山顶购买了一处很醒目的土地,并为其影星女友玛丽皮戈福特建造了一座美轮美奂的庄园,一时间吸引了众多好莱坞男女的目光,他们移居此地,相继大兴土木建造各自心目中的梦幻之园。
  上官清扬的父亲所有而让给欧阳少康夫妇的别墅,四周尽是绿地和树立林,弯来弯去的羊肠小径旁边有小溪。别墅是两层楼,虽大但很简朴。外墙是蓝色的,上着窗帘的窗户的框是白色的。好像不知重涂过好几次了,在墙壁上到有明显的坑洞,也没有修补,说明了建筑的古老。
  不知里面有几间房。一楼有起居间,还有厨房、浴室、洗手间以及两间小房间。其中一间是是佣人的房间。二楼,我记得包括主人夫妇的卧房在内有四个房间。
  屋子的南边到西边成梯字型的屋顶还有阳台延伸出来。从阳台往外看,可以欣赏一年四季盛开的不凋的花朵,也可以眺望另一端的树林。在二楼可以望见山间的其他别墅也都有小小的阳台,摆着布制躺椅,客人可以很轻松地在中午打个盹。
  别墅占地很广看不到边,四处任意生长的玫瑰茂密丛生,不知名的野草遍布。在腹地内小河流蛇行蜿蜒,清凉的溪水之声不绝于耳。小河边只有一个地方是可以踏脚的平台,上面放着桌子和椅子。我常坐在那儿凝视着流水。
  “敏慧,小心水边有蛇会跑出来哟……”上官清扬不知多少次警告我。我问什么蛇,上官清扬说是赤练蛇。我再问有毒吗?但是上官清扬答不出来。不管有毒没毒,上官清扬讨厌蛇或像蛇一样的东西。雨停了以后,她看到大的蚯蚓也要哇哇大叫。
  但是我却不在意。事实上,在那别墅的庭院中,也就是在小河边,好几次看到蛇的出没,才感到不知从那儿传来细微的声音,就发现在草丛的阴影边,有一条桔色细长的美丽的蛇。蛇优雅地扭曲身体穿过我身边往小河那里逃走。
  后来我跟上官清扬说看到一条漂亮的蛇,她的身子打着颤说真可怕。一直很冷静、看到什么都不大惊小怪的上官清扬,只有到河边去的时候,像换个人似的相当可笑。我闹着好玩强拉上官清扬到河川旁的树荫下,上官清扬就像小孩子到游乐场的鬼屋一样。紧紧握着我的手,身体藏在我背后窥探四周。
  那时我故意“哇”地大叫一声来吓她,上官清扬就大声尖叫抓住我。上官清扬穿着像泳衣一样的小可爱和短裤,相当裸露,她香汗淋漓的柔软身躯向我紧靠过来。
  在远处有虫的叫声,蜜蜂在我们四周飞来飞去。不管我怎么说,“没有蛇,只是吓你的。”她都不信。一直这么紧贴着我颤抖着。
  那时我觉得自己变成了男人,品味着上官清扬的肌肤,又透过上官清扬体会到欧阳少康的肌肤。我因感到这种奇妙的倒错关系而激烈地眩晕起来。
  是在七月最后一个礼拜六吧。我和盖颁勋、上官清扬夫妇一起由欧阳少康开车到达别墅。从市区出发时天空有点阴,但是一过了山就开始下雨。好像是起雾吧,雾像自烟一样在地面游动。我记得从公路转进通往别墅方向的小径时,突然有一种像是进入另一个世界一样的异样感。
  一下车就闻到草的味道。虽然很闷热,但然站在流动的雾气中,感到些微凉意从脚边开始往上窜,像是流汗一样,身体同时凉了起来,被一种无底的冷意袭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