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气行的人来到我们墅是在那天的下午,是我出去开的门。欧阳少康和上官清扬在阳台,两人开心地在带来的英文报上玩给初学者玩的猜字游戏。
  老实说,我对那人的第一印象并不坏。不要说还不坏,甚至还可以说我见到他的第一眼还有点心跳。
  他穿着紧身的黑牛仔裤和黑色的圆领衫。在他的胸前可以隐约看到挂着的银色的项链,但不惹人厌,他大概比欧阳少康还要高一点把。有点硬的头发短短地相当潇洒自然,也不让人觉得别扭。几撮头发掉在前额,他下意识地将它往后拨,这个动作相当符合他给人的整体感觉。
  他粗眉大眼,厚厚的唇。不知道那是不是一种癖好,他的眼睛一下会掳获对方,然后保持着距离。他还够不上一般美男子的标准。至少他不是那种第一次见面会让人觉得好像是哪一位男明星的那种,马上让人印象深刻的男人。倒不如说,他是那种在黑暗中会不太分辨得出来的、带点阴沉的男人吧。
  但是,的确不可否认的,他的长相和气质带有强烈吸引人的魅力。
  他低声说,“佳能电器行派来的”,看着我轻轻地点了个头,“我带了产品目录来。”
  我到阳台告诉欧阳少康夫妇说电器行的人来了,他们还是埋着头解谜题。
  上官清扬往我这瞄了一下说,“可不可以把他带进来?”
  就在那时,欧阳少康大声说,“我知道了,简单得很!是柏拉图式恋爱。”
  “真的,少康,你最棒!全解开了。哇,好捧!”
  我一想起那天所有发生的事似乎都是冥冥之中注定的,就会感到恐怖。柏拉图式恋爱。就在那最后一道迷底解开之后,上官清扬招呼那人到阳台,也就像是文字所描绘的一样和他陷入了精神的恋爱。
  我先是回到玄关,请那年轻人进到屋内。年轻人点头,然后开始脱鞋。球鞋脏脏的鞋尖部分清着泥土。
  上官清扬看到这位在我身后往阳台走的年轻人,突然像被雷打到一样,突然间身体整个僵起来。被雷打到……这是多么俗气的说法。但是除此之外无法形容。上官清扬的眼睛像是不听使唤地盯他不放。
  我想欧阳少康在那瞬间感受到了上官清扬的变化。我的确亲眼见到他的眼睛闪过了一股充满惊讶、猜疑、不满、不可理解、轻蔑、忿怒、焦虑……混合着这些情绪的已经,简直就像变了—个人一样。显出了他有点幼稚相当露骨的感情,然后又引人注意地消失。
  只有那位年轻人最为冷静。或者是在那个时刻,他还没有被上官清扬的魅力压盖,可以置身事外吧。
  他说“打扰了”向我们礼貌地打招呼。然后坐在欧阳少康指的椅子上,开始相当公式化的翻着产品目录。
  我后来问过上官清扬,为什么第一次见到他时脸色变得那样,连欧阳少康都注意到,难道他真有什么特别不寻常之处吗?
  上官清扬说当那年轻人到阳台来时,一瞬间自己也搞不清楚为什么会这么被吸引着。那并不是所谓的第六感,自然也不是出于理性的认知。而是更根本的像是潜藏在心底的一扇坚固的门,一扇连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它存在的心扉……突然地,就这么被打开来。除此之外,没有别的方式可以形容……
  上官清扬的说法当时我似懂非懂,但是再细一想,我还是弄懂了。人不管是谁都曾体验过这种无法说明的瞬间,后来想想还甚至会觉得那是愚蠢的。是那种相当幼稚的、自我诠释的神秘体会。要是能把它归之于神秘,那么所有的偶然相遇都可以化做罗曼蒂克的命运邂逅。就像我当年,在那雪片纷飞的庭园邂逅欧阳少康一样。
  但是,上官清扬迷上的对象为什么非得是那种年轻人不可呢?可以说能让上官清扬迷上的那种壮硕的年轻男人,应该多得是。用那种锐利的眼神射向上官清扬,让她内心燃烧的年轻人应该有不少。上官清扬也会很轻易地把他们手到擒来谈个逢场作戏的恋爱,等到厌烦了就挥挥手,说声拜拜,却不带走一片云彩,难道不是吗?
  要是上官清扬迷上的不是那位年轻人,我想欧阳少康一定不会为之所动。所有的原因都在那人的身上。黑T恤、黑牛仔裤,一身黑不溜丢的。要是他一登上舞台,会像是黑怪侠一样马上给观众不祥的预感。他是带着天使面具的恶魔。
  这年轻人叫作长孙保胜,27岁,比上官清扬小三四岁。他高中毕业后离开纽约,像嬉皮士一样四处流浪。这些我都是后来从上官清扬那儿听来的。
  按上官清扬的说法是这样的。他在去年夏天和朋友一路搭车来到比华利山庄时,手边头的钱也正好用完了。两人到比华利中心镇的一家面包店避过店员的注视,偷了两个才刚烤好的面包,结果被当场抓到。
  那个时候,因为他的朋友修理了店员几下,搞到后来警察也来了,长孙保胜就重施故计,哭着乞求原谅,说打零工也好,至少让他这个夏天在比华利山庄有份工作、赚些钱,好不用搭便车也可以回到纽约。
  没想到好心的警官真的当回事,介绍了正好在找人的佳能电器行的老板给他。听说那位警官和老板原本就是亲戚。长孙保胜不知该要怎么办才好。那个晚上被释放后,朋友不想打工,就一个人回纽约去了。
  长孙保胜自己也想逃走算了。但是,他并不怀恨对自己亲切的警官,也就不好逃之夭夭。试着在佳能电器行做了三天,发现工作并没有想像的那么难。在加上比华利山庄的夏天很凉爽舒服,又发现可以很便宜地租到地方住。心想在这里打个一、两个月的工也不错,他就没怎么多想地留了下来。
  “从那以后,他就在佳能电器行工作。”上官清扬感到有趣地说。
  我不知道这些话到底有多少真实性。依我看,长孙保胜也实在不像那种会偷东西被警察带走,然后甩哭泣战术求饶的窝囊男人。更不像是那种享受随波逐流、不去深思,也不受世俗而随处随生的那种嬉皮士。
  尽管如此,我认为长孙保胜的所说是谎言,但总是有几分真实性的吧。在后来的法庭上,我好几次听到长孙保胜的经历,大概就像是上官清扬所说的那样。
  就我所知,长孙保胜也是那种在虚无中蹲在那里不动,像是动物一样感官敏锐、忍耐着等着自己猎物在眼前出现的人。不管他瞄准的对象是什么人物,或他的这个举动只是一种无聊都无所谓。当然啦,他也只不过是想从虚无中逃出而已,要是可以逃脱虚无,什么样的食物都不会放过。
  然后很重要的一点是,他一方面虚无,在同时又是一个心肠不坏的人。他不时地冷眼旁观地讽刺几句让对方感到畏缩,但是那只是表面。他愤世嫉俗,对他来说,什么友善、仁爱、敬畏,这些唤醒一般世俗感情的字眼,都不过是虚伪而已。
  他追求的是更强烈的、更没有意义的东西。对一般人来说,不管是多无意义的东西,一到了他那儿就会出现反差。然后那样的反差终究会支配他,也赐予他绝对的自信。
  我想,我的分析应当不偏不倚。要是他不是那样的人,绝不敢那样大胆地追求上官清扬。要不这样,以他那种反常的方式,绝对无法把上官清扬从欧阳少康身边夺过去。但是说他缺乏理智,可他对欧阳少康则没有任何不寻常的举动,甚至可以说正好相反。
  他只是遵照着他自己的意志接近上官清扬。一般的男人想把自己爱上的女人抢过来时会做的事他都没做,像是言语上的热烈求爱、性的引诱、带点游戏味道的策略……这些统统都没有。
  他没有因为想夺得上官清扬而要求与欧阳少康对决,也没有去说服上官清扬,或哭着乞求上官清扬到自己的身边来,更没有故意燃起欧阳少康的妒火,给上官清扬带来困扰。
  他不过是那样眼睛死盯着上官清扬、呼唤着她、不去担心接下来的事,好比只是触摸已经摸到的东西,意识到自己的存在而这么活着而已。
  毫无疑问的,这样的人是上官清扬到目前为止没有接触过的另类。与长孙保胜相识瞬间,就像上官清扬自己所形容的,她这一生中那道隐藏在身体里的野性之门给打开了。而用长孙保胜所厌恶的世俗说法,就是上官清扬恐怕是生来头一遭陷入情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