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我—个人在房里喝着威士忌。打开收音机,听着开朗的美国流行乐。一听到好久没有听到的曲子,就会回想起和司马牧在一起听音乐的时刻。
  我还想起司马牧把脚放进同—个电暖桌,背靠着墙壁,读着厚重的书,对着我诉说着自己的理想。我不记得任何他向我说的有关反战的事,但是却回忆起他颈部的味道,还摸着他不管怎么洗,头皮还有是会马上生出油来的油腻长发,还有含着烟味的暖呼呼的吐气。
  我回想不出和司马牧亲热时的情景。想起来的只是他在睡被上背着我偷偷地戴保险套时,他肩膀的动作,还有帮他手淫完事之后他瘫在我身上时双脚的重量……就是这些。
  司马牧死于24岁。我现在有时还会想,要是他还健康地活着的话,不知会变成什么样。会不会终究退出抗争,做个普通的上班族、结婚生子,顶多当个工会的领导人呢?
  那天我没哭,也不感悲伤。我只是对于这样的分离有点惊讶、有点茫然。当然不是完全没有伤感的情绪。但我认为。那只不过是那个时代的气氛牵引出我的感伤吧。我自己也很满意可以这么冷静地接受司马牧的死。
  但是,第二天清晨,我梦见了司马牧。他什么都没说,只是驼着背寂莫地低着头。背景是有着灰色的墙壁,还有灰色柜台的阴暗酒吧。但四周没有人,只有司马牧向着柜台,低着头,身子动也不动。
  只不过是那样的梦,但我记得一醒过来,一阵强烈的感情排山倒海而来,使我无法压抑而颤抖起来。那是真的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激烈,像是发疯一样地掀起感情的狂澜。
  那不是像不可抑制的悲伤,或什么感到寂寞这种普通的情绪,而是另外一种。混合着无底洞的恐怖,还有混合着自我潮笑的那种自暴自弃。这些感觉融在一起,好像是火山要爆发一样,在我体内喷涌上来,
  在那时,我生来第一次懂得什么叫痛哭。我把脸压在被上,嘶声地痛哭起来。那是礼拜六,我下午起床起晚了,也没开收音机就窝在电暖桌里。到了傍晚才到一楼去拿早报,然后看也没看就把它扔在一边。发现烟没了,又跑到外面去买。
  买了烟,又买了一罐牛奶和速食的小食品。回到房里吃着东西,喝着牛奶,然后才打开报纸。然后又想起了司马牧。
  大概是晚上七点钟左右吧。在我房外有一位女性叫着:“敏慧小姐,敏慧小姐”我打开二楼的窗户一看,站在公寓前的是房东太太。当时她大约四十来岁吧。但是因为长得不怎么好看,还是因为和公婆相处不来,满脸暴露着的是青色血管。
  她好像很冷一样缩着肩往上看着我,“你的电话。”
  当时住在公寓的学生,几乎投有人有自己的专用电话。有紧急的事的时候,只有叫父母打到房东家。再由房东来叫我们去听,此外别无他法。要是没什么大事也得一一出来叫房客接电话的话,房东那儿大概也会觉得很麻烦。所以在租房的时候,房东就先讲好了除非有紧急的事,否则请不要常常叫别人打来电话。
  我隔着窗道谢,然后冲出房门。我想一定是欧阳少康或上官清扬发生了什么事了。
  建在公寓旁的房东家,是古式的木造两层建筑,电话就放在进玄关的鞋柜上。大概是正在吃晚餐吧,我闻到了一股红烧的辣辣的甜甜的味道。
  “对不起,打扰了。”我往屋内说,里面传来“嗯”毫不亲切的声音,那是来叫我的房东太太的声音,“讲话的时候请把门关好,天气冷得很。”
  “我知道了。”我说,把玄关的门关上。在外面车辆交错的声音远离的同时,屋里响起了电视的声音,那是七点的新闻。
  听筒放在圆形的手编垫子上,我拿起来“喂”了一声,什么都听不到。我再一次大声地说“喂”,再加上“我是司徒敏慧。”听筒散发着一股防止口臭的芳香剂的味道。
  我听到像是在叹息一样的啜泣的声音。听筒那端一句话都没说。但我那时直觉地知道是上官清扬。
  “敏慧”上官清扬哑着声音说,继续啜泣着。或许是眼泪哽到的关系,她开始激烈地咳嗽。
  “怎么啦?上官清扬,发生了什么事吗”
  上官清扬子打着隔说,“欧阳少康在发疯,说要把家里的东西全摔了。全部摔坏了再把我给杀了。你听到了没?那个声音,他现在在自己的书房把书架上的书全丢到地上,等他把起居室和厨房的东西摔完了,就会来杀我。”
  因为上官清扬一面打隔一面呼气吐气,所以她说的话是断断续续的。在她停下来的瞬间,我听到些微的声响,好像是地震一样的声音,咚,咚,咚,然后又混着像是玻璃破碎声音,敲墙壁的声音,然后又好像是什么破了。
  我咽下了大口气,紧抓着电话筒。欧阳少康在乱摔东西,以他平时的稳重来看,实在不像是他的作风。更无法想像他说得出要杀上官清扬的话。我想这不像是欧阳少康会说的话,所以如果他说了,那恐怕就一定会做到。
  我的牙齿开始打颤,当然不是因为冷的关系。我看着鞋柜上的垫子,垫子有好几处破洞。我想不晓得是不是那位房东老太太编的。在那种时候不该想那种事,但要不是如此,我会当场在那里就尖叫起来。
  上官清扬很快地说,“我想逃出去,但是没办法。我现在一丝不挂,衣服全部被藏起来了,连鞋子也是。欧阳少康他要杀我。我会被欧阳少康杀了!”
  我想欧阳少康这回恐怕失败去理智了,是豁出去了。“我马上去”我说,“等我到以前,你不要刺激他。”
  “没用的。”上官清扬打断我,“来不及了!”
  “来得及!”我说,“拜托,上官清扬你等着我,等我到之前不要动。”
  我没听她回话就把电话挂了,然后奔出房东家。我一溜烟跑回到房间抓起外套,同时看钱包里有没有钱。还好有够我坐出租车的钱。我把钱包塞进外套口袋,奔出了公寓,叫了辆出租车。那司机有点饶舌,一直一个人滔滔不绝。虽然我很感谢他没有问东同西的,但是我也得适时地应付他,实在有够累。
  车子静静地停在欧阳少康夫妇公寓前,我突然想我们三人在性上的牵连,可以说在一开始就注定了迈向死亡的命运,不是吗?不,或许更正确的说,我是到后来才这样想的。那天晚上没有时间考虑这些。下了出租车,我就一直往欧阳少康夫妇的卧房跑。
  越过穿堂,我上了电梯。眼前浮现了上官清扬被欧阳少康杀死的情景。我在坐出租车的时候,就一直想像着不吉利的事发生,几乎在那时达到极限。那时我已经将想像超出范围而而将它真实化。我下电梯时想,欧阳少康一定已把赤条条的上官清扬刺死了。我没有想像他是勒死她或是把她推下阳台,或是把她溺死在装满水的浴缸这些杀害的方法,我觉得欧阳少康是那种会拿凶器的人。在他们家里没有猎枪,所以大概是拿刀子准没错。
  我站在玄关的门前。在那个时候,我已觉悟到自己也会死。要是欧阳少康杀了上官清扬被警察逮捕的话,我也活不下去。可以的话,我想跟欧阳少康一起死。那时我想的死,不是那种意念上的死,而是具体的,有确切理由的死。
  我按了电铃。感到听习惯的铃声一直响彻室内。我大大吸了一口气。想像着上官清扬全裸倒在红色血泊中。我向自己发誓,不管看到什么都不要害怕。反正不管看到怎样的凄惨景象,自己没多久会跟着归西。
  但是我现在想起来觉得有点滑稽。我怎么会以为按了电铃欧阳少康会来开门呢?我怎么会以为才刺杀了上官清扬的欧阳少康会“谁呀”地一声,然后开门让自己进去呢?
  虽然我已决定追随上官清扬而死,但是还是相当地处于震惊之中。事实上,我在那时相信要是按电铃,欧阳少康会来开门。我也没有去想要是都没有人来应门的话。只有向邻居借电话通知警察。
  然后,就像我想的一样,欧阳少康打开门。我以为欧阳少康应该身上到处是血迹,但是他穿着白毛衣上一点血迹都没有。只是他头发蓬乱,眼睛闪着异样的光,紧抿着的唇除了看起来比往常薄了一点之外,没有什么特别不寻常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