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出了卧室。完全不记得手上的枪放到哪里去了,是怎么下的楼梯的。我的脑中还有胸中被一大堆碎骨所塞满。好像自己不是人,而是个木偶。
  我完全失去了方向感,像是跳着踢踏舞的舞者一样。有好一会儿,只是在原地不停地转着圈。等到意识过来,发现自己置身在起居室。
  火炉还在燃烧着,炭火已经弱了,变成黑炭啪啪地响。电视机还是放着我不能理解的影像。画面涌出一堆人群,在用绳子圈起来的通路中,一群男人粗暴地冲撞行走。全部的人头发都往后梳,所以额头不自然地突出。看起来充满仇恨。
  那是被警方逮捕的嫌疑人,但在那时。我连这一点都无法分辨。
  我脑中想的是,不打电话给警察不行。脑中就只有这个念头。我到电话机旁拿起听筒,没有声音,我按了好几次,才想起来电话线被切断了。
  我脑中完全没有想到,应该到哪借个电话打给警察,或是去公路上找公共电话亭,叫出租车到警局自首。我甚至连为死亡的长孙保胜和欧阳少康,还有为昏倒的上官清扬叫救护车这么要紧的事都没想到。
  我到玄关穿上鞋。怎么样都想不起来警察局在哪。要是打公共电话的话,应该要准备零钱,但我也忘了把钱包拿出来。
  我满脑中只是想,不到外面不行。打开门到了外面,我怎么想都想不起来,那天晚上我是不是穿着大衣。要是穿着,那就是说我到了别墅以后都没有脱下来。也就是说,我在扣板机时大衣也穿在身上。
  那时气温应该是已经降到零下七度左右。但是我没有感到寒冷。外面的树林被罩在冬天的黑暗中,除了别墅发出的亮光前方一片漆黑。
  我只是靠自己的感觉在黑暗中行走。被雪覆盖着的石子路滑溜地可怕,皮鞋底简直像溜冰鞋一样,我在到达公路前,至少摔了三、四次跤。
  我只听到自己的呼吸和滑走在路面上韵脚步声,有时想起了扣扳机的撞击,就好像在做恶梦一样。
  我—到公路上,—直往东边走。我完全分辩不出四周的景色,只觉得在远处有警车的声音,或许是来往车辆相当多,
  我身体相当疲倦。或许因为天冷,我不停地流着鼻水和眼
  泪。我的脚指、手指,还有脸和耳朵,几乎冻得麻木了。但是身体却是火烫的,甚至还流着汗水。
  那时,我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是要做什么、是为了什么而奔走着。明明眼睛是张开着的,但是却什么都视而不见。
  走着走着还看不到警察局,没有其他人在人行道上。包括加油站在内,大部分的商店都关着。就算有的店里有灯光却没个人影。
  我连续行走了约摸五十分钟,看到一部车闪着照后灯停在路间,挂着外地的车牌。一位年老的男人在车内的灯光下好像是在找东西吧,他在车座后面的袋子里摸索着。
  我接近车子敲前座的玻璃,男人吓了一跳望着我。我隔着玻璃问警察局在哪,他好像什么都听不到,把窗子打开了一点。
  我再问了一遍。老男人这才说,在这前面的交叉路口顺着路往直走,左边就是警察局。然后老男人皱眉问道,“怎么啦?小姐是不舒服吗?”
  我什么都没说,也没道谢,就向前奔过去。走了一会,就像老男人说的,在前方有个交叉路。车子越来越多,在各处都听到喇叭的声音。不只是一般的车辆,还有警方机动队的装甲车,以及电视转播车。
  交叉路的前方有不同往常的光亮,可以看到许多人在路上走着,还有的在跑着。
  我往光亮的地方继续走着。四周很嘈杂,不管面向哪都有灯,人群的说话声好像一直在后面追着我跑。
  在警局前有一大群警察站着。在手臂上别着识别徽章的媒体记者,口中不知说些什么地来来往往,建筑物里面灯光大作。
  我越过警员们的身旁,正想进到里面时,一位年轻警官对着我喊,“喂!等一下”把我叫住”你有什么事?”
  那是与我近乎同年龄的警员。在他的小右眼旁有一个大大的黑痣。因为实在太黑了,所以看起来好像长了三只眼睛。
  我不是看着他的眼睛,而是看着那个痣说,“我杀了人。杀了两个人。”
  警察露出诧异的神色。我的声音相当地沙哑,所以他可能以为听错了。
  我咳了咳再重复了一次说,“警官先生,我杀了两个人。大概是在一个钟头以前。枪杀的。电话不通,所以我是走来的。我该怎么做才好呢?”
  我说着说着,觉得有什么东西在身体里面弹起来,好像是从深的水底浮到水面上一样。现实感在我心中苏醒,我说着连自己也听不懂的话,两手遮着脸,呜咽起来。眼泪像泄洪一样喷出。一串串热泪掉落在我冻僵的脸上。
  不知是谁扶着我的手臂,也不知是另外哪一位抱着我的肩膀,把我带到警局里面。但是,他们没有像对待电视里那伙暴徒一样,那么粗暴地对待我。
  在那之后,我的人生中再也没有什么幸事了。但是在某方面来说,即使是那样,我也已觉得足够了。欧阳少康没死。在几个小时以后,一位警官告诉我,他的腰部被击中送到医院,但是没有生命危险。一听到这个消息我吐了一口气,在激动之余倒在桌上,放声大哭起来。
  不管是在法庭上,或是对警方,甚至是对单独来与我会面的律师,我都没有泄露那个秘密。我像一个认真的小学生一样顽强地对自己说,那个秘密绝不能说出去。我答应了欧阳少康的,到死也不把那秘密说出去。这样一来,我反而可以抚平罪恶感而回复平静。要说是讽刺的,也真够讽刺的。
  我要是开始供称某个细节时,会避开最重要的部分,所以自然会露出一些破绽。但我会马上注意到,然后试着在被质问之前更正过来。
  当然有好几次被审讯者尖说地挑出破绽,而受到猛烈的攻势。但是,那时我心里总是告戒自己只要不说那件事、不提那件事,只说其他据实以告的话就好了。要是非有破绽不可,也不试图圆谎,就很诚实地承认。然后,再更正自己记忆上的错误,道歉了事。
  我帮着欧阳少康翻译小说,不知不觉间萌生了爱意,喜欢上了这位老师。知道欧阳少康并不介意妻子上官清扬放荡的行径之后,虽然心里觉得很怪,但是随着和他们夫妇越来越亲密,也就渐习惯了他们的生活方式。我与上官清扬也变成好朋友。
  但是,自从长孙保胜出现之后,情况就整个地改变了。欧阳少康知道上官清扬开始爱上长孙保胜以后大怒,夫妇关系出现了裂痕。欧阳少康对我也冷淡起来。
  那天晚上,上官清扬和欧阳少康在市内的公寓大吵一架。欧阳少康邀我到郊外的温泉旅馆,我感到他已不再爱我。他只是寂寞才邀我作伴。
  即使他不爱我,我还是想待在他身旁。所以回到洛杉矶以后也没回家,就待在他的公寓里。第二天早上,欧阳少康到学校以后,我接到了上官清扬打来的电话。听到她说打算与欧阳少康分开,我脑中一片混乱。我不想要上官清扬和欧阳少康分开。为了让欧阳少康的精神稳定,我与上官清扬的同在是必要的。也就是说为了让欧阳少康爱我,上官清扬不可或缺。
  我一听说上官清扬在比华利的别墅,我就出发到那儿。但是在那个时候,我并没有强烈地想促使上官清扬和长孙保胜分开,只是想见到她和她好好谈一下。
  长孙保胜在别墅内。他尖刻地批评说,像我这样为了别的夫妻操心是幼稚的行为。我以前也被他叫过小姨子,所以火一烧上来就失去理智。
  长孙保胜在带着有点感冒的上官清扬上了楼以后,等到意识回过来,我发现自己手上拿着枪。在我心中有那种想在他们面前死,做为复仇的想法也说不定。
  我进了卧室,架着枪时。不巧地,欧阳少康也赶来了。他企图说服我放下枪,被我拒绝。
  在那样异常的情况下,长孙保胜还大言不惭地在床上嘲笑着欧阳少康。那是欧阳少康与上官清扬的床。我一想他不该睡在那里,就对他忿怒以及憎恶到了顶点。我把枪口朝着长孙保胜。在那时,对他确实产生了杀意,我没有犹豫就扣下了板机。
  上官清扬开始发狂,在她这么歇斯底里的叫声中,我更是混乱。我感到长孙保胜还有气息,所以又再举枪。
  陷入混乱的上官清扬突然奔朝我面前而来。我只把枪口对着上官清扬,但欧阳少康好像以为我要射杀上官清扬。当然,我丝毫没有枪杀上官清扬或欧阳少康的意思,但是我手指已扣了板机。欧阳少康为了护着上官清扬,一瞬间跑出来阻止我,但已来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