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不快救驾——!”
她从来没有听过自己如此声嘶力竭的嗓音,像一柄尖刀划在光滑的地面上,发出刺啦刺啦难闻的声音,那声音随之引起的便是婚宴现场的躁动,众人大惊,女眷们掩帕呼喊,哭得比言清欢这个新娘还要伤心。
哦不,确切地说,言清欢连一点眼泪都没有掉,精致的妆容依旧挂在脸上,像个没有灵魂的瓷娃娃。
沈司烨第一个反应过来,一脚踹向听风,“还愣着做什么,快去宫中请御医,再去平潭洞问问傅老先生回来了没有!”
天忽然飘起了鹅毛大雪,沈未还撑在地上,嘴角溢出的鲜血似乎能汇成一条河流,他的脸色和这鹅毛雪霜一般惨白,眼底灰败,狼狈不堪,但虽是这样,他还是在意志尚清醒的时候,对双目涣散的言清欢安慰道:“清欢莫怕,只是旧疾犯了罢了,你你且等一会”等一会我缓过来,咱们便拜堂成亲。
后半段话他是再逞强也说不出来了,鲜红的血液流完,涌出的颜色已渐呈乌紫色,若冰棱挂树般,粘稠的血色挂在他唇角,他说的话越多,喉咙里吐得血越多。
言清欢只觉得自己浸在寒泊中,腿脚都迈不开。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我等我等,你别说话好不好,别说话,御医来了,你别吐血好不好,我怕我怕”
“好”沈未还的喉结上下滚动,发出暗哑的一个好字。
他仰起头,目光里带着点渴求,有种将死之人回光返照的样子,他朝言清欢伸出手。
言清欢忙奔过去。
掌中骨节分明的手微微颤抖,这手上一刻还那么温暖,此刻却比雪还要冰凉。
天降暴雪,露天的流水席已是不能坐人,这声势浩大的婚宴乱作一团,骂冷声,劝说声,哭泣声,惊慌声,杂七杂八,沈司烨乃是个两朝老臣,风浪见多了,当即疏散人群,闭门谢客。
绿茗搀扶在言清欢身边,苍蝇般六神无主,横冲直撞。
她的殿下,怎么就那么苦命呐!
“人还没死呢,你们哭哭啼啼作甚!”言清欢推开她,竟然沉着地扶起沈未还,往里屋走去。
绿茗顶着哭花的小脸,傻愣愣站在原地,眼前是红衣潋滟,身后是万里冰封,她只觉得那个红衣背影,在一瞬间长大了。
不再是从前任性的小公主了。
室内早已被暖炉焚热,挂在衣服上的几片雪花瞬间化作冰水打湿了礼服。
言清欢梳好的发髻也挂着雪水。
然而她没有心情在乎这些。
御医跟随在公主厘降的仪仗队里,所以赶来得很快。
一进屋便撞见沈相颓然好死不死的模样,御医也是慌张地扶了扶官帽,在言清欢死寂的眼神里,上前把脉。
他翻开沈未还的眼睛,望闻问切一套下来之后,本就被吓白了的脸色又青了一度。
御医有种他自己也要命不久矣的错觉,谁都能看出公主殿下对沈相的疼惜之情!
随即他便英勇就义般地道出了实话:“还请殿下节哀”
节哀二字像一根鞭炮点在言清欢面前,触了眉头!她挥舞着红袖'啪'一声扇过去,脆响似是惊动了床上的少年,他眉头不安地蹙起。
言清欢不知道自己眼泪已经汹涌而出,哭成了个泪人。
御医挨了掌掴,缩头乌龟一般不发一声,由得言清欢怒骂。
“你可知床上躺的是谁?是本宫的相公,是当今当今的驸马,医术低劣不堪,太医院怎么不开了你,庸医也比你会说话,给我滚!”
御医不懂被开了是什么意思,但总归不是什么好话,见公主还没开金口要了自己的小命,提起医箱脚底抹油般溜了出去。
“殿下不要急,未还他不过是旧疾发作,常备药煎了吃下去,必定会好转的。”
沈司烨的一句话正好点醒了言清欢——她的血,不正是治此病的良药么!
“刀呢,拿刀来!”言清欢掐住绿茗的脖子,喝令道。
绿茗死命摇头,“殿下不可啊,御医说过了,您要是再这样摧残身体,只怕比沈相好不到哪去!”
“少点血又不会死!”言清欢气了,按她现代人的思维,少点血确实不会死,而她也不知道那日在游府,自己为何会晕倒。
绿茗哭道:“殿下本就是贫血的体质,一杯血于旁人说算不上什么,但殿下天生体寒,中血匮乏,是刻只能补阳不可流阴的身子骨。”
然而她此刻说什么也改变不了言清欢割血的决心。
“沈大人,您快劝劝殿下。”
于是一群人前呼后拥地上来拉住言清欢,将她推出屋子。
恰这时,忽然有人破门而入,一股冷风涌入屋内。
所有人从脚底到皮毛打了个激灵。
撞入屋内的是个称不上官位的小太监。
“宫中起了大火,连着屋脊几百间的大殿都给烧了,此刻水龙司正全力灭火,陛下被困长青殿,四面烈焰,不知生死啊!”
言清欢脚下颤了颤,脑中五雷轰顶。
喉咙中冒出股腥甜,她强忍着咽下:“三个皇子呢?”
“三位皇子也被困在长青殿,宫中能主事的,只有殿下您一人了!——”
他一唱三叹的语调颇为滑稽,听得出来是被大火给熏成这样的。言清欢不能让自己在这个节骨眼上晕过去,说来也奇怪,糟糕的事情一件接一件,她却在震惊之后越平静,冷静的安排从她嘴巴里吐出。
“奉本宫凤令,立刻去九城兵马司调集三千禁军在城门口设防,还有,另调一千禁军前往驿站,严密死守玉子里,一旦有任何风吹草动,立即前来汇报,所有出入长青殿的人员一应扣下,关在东南角宫内以待勘查。召集内阁大臣立刻至宫中议事。”
说着命绿茗将私章交给那小太监,恰这时,屋外一阵响动,奔进来一人,满身狼狈。
“无痕!”绿茗喜道,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灰败的眼神里燃起希望。
无痕身上有烧焦的味道,皮肉外翻,伤口里涌出汩汩鲜血。
言清欢皱起眉头,她很厌恶看见红色。
“属下救驾来迟,公主可还好”
绿茗拼命冲他使眼色,无痕立马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垂下头去。
言清欢道:“你去救火了?”
“是。”
“那好,你护着他去九城兵马司。”言清欢的言下之意就是命无痕看好这个送信的小太监,别出岔子。
无痕的眼神闪了闪,随即抱拳:“是!”
绿茗见一切有条不紊地运行起来,松了口气,紧绷的小脸放松开,才注意到言清欢钗发凌乱,面如菜色。
“殿下先去休息一下,换身干净的衣服吧。”
今日是殿下的大喜之日,却出了这种事。
言清欢摇摇头,言皇身处困境,她本应立刻赶往宫内,然而沈未还又犯了旧疾,令她两头为难,这种种巧合堆在一起,她有种微妙的错觉。
觉得这一切似有意为之。
但谁有能力搅动这帝京的风雨?谁又能从中得利?
言清欢想到了玉子里。
而事情有时候不是预料到就能避免的,反而会我越来越糟。
新城十六年的帝京,阴云密布,愁雪连绵。
言清欢终是不顾劝阻,割了一碗血留给沈未还,随即自己摆驾回宫,遥遥望见宫闱深处,火光冲天,遮天蔽日,扑簌簌的大雪落化成细雨,也难以扑灭这冲天大火。
长青殿前,已是人马奔走,水龙司和禁卫军一人一桶往殿内浇,因得二百九十九级台阶的缘故,长青殿是皇宫中唯一不在走水急救区的宫殿,水引不上去,人也下不来。
更令人焦灼的,是皇帝并众皇子嫔妃还在里头!
言清欢立在长阶之下,翘首而望,火光跃动在她白皙的脸上,眼底若有火焰奔腾,她一把扯下头上的九翟凤冠,褪去繁重的喜服,只着件单薄的红裙。
身旁一匹白马呛了声鼻,言清欢讶然:“你怎么跟过来了?”
那白马挂花披彩,正是迎亲的座骑。它似是能听懂言清欢的话,摇了摇头,指向一旁的绿茗。
这丫头,居然把马牵出来。好歹是办了件正事!
言清欢决然一笑,掀摆一跃而上,“驾!”
白马应声,往那长青殿狂奔。
二百九十九级长阶,灵驹如履平地。
聚集在长青殿下的百官讶然。
纷纷高呼不可!
绿茗却是笑了笑,她知道公主是不可能丢下陛下的,既然拦不住,为何不想尽办法去帮忙呢?
火焰若长蛇舔噬着雕梁画栋,原先巧夺天工的壁画也付之一炬,柱子四处倾倒,言清欢被呛了一口浓烟。
火势太大,白马往后退了几步,它不大乐意进去。
殿前聚集着数十禁卫军,他们扛着水缸,飞蛾扑火般往里头浇。
效果却如同蚍蜉撼大树,收效甚微。
言清欢咬了咬牙,她多希望里头传来呼救的声音!
“一群废物,怎么不进去救人!”
然而群龙无首,禁卫军和水龙司的太监们也是人,一个个惜命得很,互相看看对方,却没有一个迈开步子冲进去的。
这滔天火势,别说救人了,冲进去就是个死字。
言清欢的目光宛若实质,在他们的脸上一一划过,禁卫军接触到那冷冰冰的目光,垂下头,“好,好,你们不救,我救!”
她拎起一桶水就往头上浇。
“殿下不可啊,陛下陛下怕是凶多吉少,殿下万金之躯,是前凉最后的希冀呐!”
一个太监呼天抢地地抱住言清欢大腿,一群禁卫军涌上来,发疯似地拖住她。
他说的不错,宫里能主大事的全在里头了,她这一冲进去,送了命,那前凉的天下,怕是要被狼虎之辈瓜分了。
火光和红衣交织在一起,于风中飞扬,言清欢猛地惊醒,她终于晓得玉子里的目的了!
他迟迟不归国,又一门心思想与自己结秦晋之好,就是为了这场喜宴!
玉子里知道,公主出嫁,言皇一定会于长青殿率所有皇宗嫔妃送言清欢出嫁。
他这一把,烧的是前凉国所有的皇裔,前凉国之命脉!
好大的算盘,玉子里,你人在帝京,就不怕死吗?
“放开她,让她冲进去。”
身后,熟悉的嗓音响起。
言清欢像跟针般定在原地,她无法转身,连呼吸都困难起来,身后那个人,她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
然而她什么都做不了。
没了系统,没了言皇,她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废物。
玉子里自她身后似闲庭信步,一袭白色锦服,衬得面如冠玉,清雅绝艳。
他难得正经的模样,英俊的面庞没有笑意,居高临下地看着言清欢,仿佛在看一粒草芥。
禁卫军不知道此人是谁,居然敢这么大胆子说让公主进去送命,却又看了看他一身的锦衣华服,思量再三,还是望向言清欢。
“你们松开吧,本宫已经动不了了。”
玉子里用内力定住了言清欢,武功之高强,要是被游宁见到,也定会微微乍舌。
好俊的内功。
言清欢的三脚猫功夫,于他面前简直是班门弄斧。
索性,她也不想抵抗。
禁卫军依言,退了下去。
望着眼前浓浓熊火,言清欢目光如水平静,声音毫无起伏:“说吧,你有什么要求,只要我能做到,你可以留我一命,留皇宫上下一命。”
“聪明!”玉子里终于笑了。
于他驿站前死守的一千禁卫军算什么,他人,早就不在驿站了。
见言清欢那么乖巧,玉子里莫名起了丝玩弄的心思,大概就是胜利者在败者面前耀武扬威的喜悦。
“在咱们谈条件之前,敬爱的公主殿下,本王想送您一个确切的消息。还记得您敬给言皇陛下那杯海虎酒吗,陛下不是被火烧死的,是被您,亲手毒死的!”
言清欢浑身一滞,“什么”
她没有听清,耳朵有些翁鸣。又问了一遍:“你在说什么?”
早上在长青殿敬酒
玉子里狡黠一笑,嘴角弯起的弧度撕破了伪装的道貌岸然的皮囊。
“还要本王再重复一遍吗?”他笑着凑近她耳边。
一字一句道,“那杯酒,是殿下亲自敬上,毒死了言皇!您想一想,他饮下那杯酒的时候,会想到,酒中有毒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