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清欢刚想松口气,一顶九翚四凤冠便被压在了头顶,细密的流苏坠子堪堪垂在眼前,挡住了视线,也掩盖住了那姣好若花的容颜。
“吉时到——!出昭仁殿——!”
司仪高亮的嗓音像是沉寂已久的唢呐,有种不鸣则已,一鸣冲天的气势!
殿内锣鼓争鸣,彩炮喧天,红妆十里,彩帐高挂,皇宫上下为了这日,特意从丰城运来一两千金的银骨炭,每夜露重之时铺在花树旁边,将这寒冬腊月的内廷哄得若三月阳春,一时间百花绽放,争奇夺目,衬得昭仁殿生机盎然。
好大的排场!
也足以见得昭仁公主圣眷宠渥,众星捧月。
出亲的仪仗一路喧嚣地行至长青殿,长青殿共二百九十九级台阶,扶摇直上云霄,此时起了浓雾,整座宫殿云遮雾绕,像是琼台玉阙上的某处仙境之地,颇有种冯虚御风之感。
言清欢缓步跨过那二百九十九级长阶,每走九步,便要俯身虚叩,意为跪拜九重天。
待走完这二百九十九级台阶,她背后已渗出丝薄汗,言清欢在绿茗的搀扶下转身,于丹墟之上俯瞰整座皇宫,登时神清气爽。
“公主殿下,陛下及众嫔妃已在殿内等候多时。”
言清欢点点头,金丝流苏随着她的动作上下跳动,发出琳琳朗朗的脆响。
殿内一派喜气堂皇,言皇一如昨夜般双手覆膝,端坐在盘龙金椅宝座上。他面色沉静,嘴角却止不住发颤,遥遥看着那个在宫女搀扶下进来的丽影,忽然回想起当年,妙儿也是这样,红裳香鬓,嫁他为后。
他的清欢,要出嫁了。
思及此处,言皇不禁老泪纵横,高公公在一旁提醒:“陛下,公主敬酒了。”
“哦哦,快快呈上来”
言清欢勾唇一笑,流苏下鲜丽的红唇绽开微妙的弧度,因得红装缘故,她整个人散发着介乎成熟与青涩之间的美丽。
言清欢将金酒樽放在漆盘上,由高公公乘上,酒液呈琥珀色,乃是边陲一个名为南霖的藩国所进贡的,据说是一种名为海虎的虫子所酿的蜜酒,饮之可生津化瘀,活血益气,那虫子半毒半药,若非非常的制作方法,饮之便是剧毒!
可帝京的达官贵族就是这般猎奇,专爱挑战新事物。
言皇从高公公手中接过金樽,眼中满是舍不得,他的女儿啊,妙儿留下的唯一宝贝,他只愿她能成为这世上最幸福的人。
垂眸,抬袖,一口饮尽杯中酒。
言皇随后又嘱托了几句,无非是些场面话,恪守妇道,戒骄戒躁,好好关照自己。
言清欢一一应下,心头泛起一阵暖意,古往今来,皆是皇权之下无父子,手足相残,相互猜忌,她不过是个公主,身无长物,无母可恃,言皇若是不宠爱她,那就是人尽可欺的下场。
但言皇待她很好,无微不至,并没有因为游妙的离世而有所冷淡,反而愈发怜惜。
言清欢是打心眼里记得父皇的情意,身处异世,便是一天一碗白粥,那也能养出情谊,更何况言骜为她所备的举世无双的婚宴?
“父皇,”在跨出殿门前,她转过身,忽然俏皮地撩起头帘,丹唇皓眸,绝艳无双,惊得众嫔妃直呼不可掀帘。
言清欢把这些狗屁规矩当空气,父皇便是她最大的规矩,离其他劳什子做什么!
“父皇,过九日女儿便回来看您!到时候咱们父女两私下好好聊聊!”言罢,松开头帘,跳着走了。
言皇看着女儿火焰般跃动的背影,酸涩的眼泪凝在眼角,嘴巴还咧着在笑,整张脸凑在一块,怎么看怎么不和谐,又哭又笑的——这丫头,刚出嫁就想着归宁,这丫头啊
他终是抬起袖子,佯装擦汗地拭去泪水。
命妇翊升舆,下帘,内校舁出宫,仪仗具列,灯炬前引。皇妃、夫人、命妇乘舆陪从,至东和门。
天朗气清,时光正好,东和门前,朱红的宫墙之下,一道鲜红的身影颀长挺秀,言清欢眼睛一亮——原来他穿红色也这么好看啊!
坐着华盖銮轿至他身前,左右不过百步距离,甬道间花瓣飞舞,雀鸟相鸣,言清欢有点恍惚,她就要成为一个男人的妻子了。
这个男人,她才认识不过四个月,这个男人,他的内心云遮雾绕笑意浅浅,这个男人,连她自己也不知道是不是真实存在在世界上?还是说,他就是自己游戏世界的一个虚拟人物,一片镜花水月?
言清欢就这样恍恍惚惚地被抬到了东和门下,在一众宫女艳羡的目光中落轿,另一双骨节分明的手及时递上,温柔地接过她的柔荑。
这一刹琴瑟合鸣,神仙眷侣。
鞭炮丝竹声中,沈未还在她耳畔低语:“殿下,微臣终于如愿了”
言清欢愣了一下,如愿什么?随即笑了,他一定是在说如愿娶到自己了!
“沈未还,你以后要是敢对我有半分不好,我先抽了你的筋,剥了你的皮,屠了你九族,毁了你所重视的,灭了你所爱护的!留你孤零零一个人在这世上生不如死!”大婚之日,言清欢恶狠狠道。
沈未还却是笑笑,低沉的嗓音若远古的琴音:“微臣本就是孑然一人,形单影只过了这么些年,哪来的九族可诛?微臣能守护的,只有殿下一人。”
他的情话很动听。
言清欢很受用。她抿唇一笑,抿开淡淡羞涩,旋即撩开头帘,吧唧一声在沈未还白皙的脸上印下一个鲜红的唇印!
当真是出格!司礼监气得山羊胡卷成山路十八弯。
然而这些还不够,言清欢这个人向来是天有多广阔,她有多大胆,且不知礼义廉耻,用人话说,那就是廉耻顶个屁用,能当饭吃?
话是粗俗,但人性子却是火辣得可爱。
按接下来的礼仪,言清欢要乘着相府所备的八角喜轿,由十六位轿夫抬着,并二十提灯,八名童子,一众命妇丫鬟,过十盆引障花,至相府行合卺礼。
然这位公主殿下从来都是特立独行,不按常理出牌,她提着沉重的裙摆,踢开追在她身后的轿子,一溜烟就爬上了那匹戴花披彩的骏马上。
白马打了个响鼻,表示对美女的隆重欢迎!
绿茗一个爱哭的性子,又不能在公主大婚的好日子掉眼泪,只得使劲憋回去,挤出一个好难看的笑容,扒拉着言清欢的手,苦口婆心道:“殿下,算绿茗求求您了,这马是驸马骑的,您是坐轿子的,咱们不是说好了吗!”
“本宫就是要和驸马共骑回府,”言清欢一勒马缰,白马极有灵性得两腿高抬,立在半空,嘶鸣一声后落下。
马上的女子红衣潋滟,长风拂摆,极有自信地侧眸一笑,仿佛周遭的喧嚣都寂静了,她居高临下,肆意又张扬,而这不可一世的一瞥足以让绿茗脑中空白一阵。
言清欢甩开她,打马飞驰,一旁的沈未还架起轻功,落在了她身后,搂过她握住缰绳,“驾!”
“本宫要的,是和夫君并肩同行!”她扬唇大笑,一骑绝尘,留得身后的司礼监和众宫人大眼瞪小眼。
“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追!”
司礼监一拍大腿,翘着山羊胡子狂奔追去,身后呼啦啦跟着一堆仪官,宫女。那白马名唤夜照白,乃是昔日大宛国的战马,血液里流淌着大宛人骁勇善战的基因,跑起来风驰电掣,寻常马匹根本追不上。
沈未还二人就这样将他们的仪仗队甩出了几条街。
公主出嫁,出警入跸,繁华的玉池街早已被御林军清场完毕,达达的马蹄声响彻整条街道,两旁的御林军面面相觑,就两个人?
小队长揉了揉眼睛,伸长脖子往后看,除了满目的红绸,哪里有迎亲的仪仗队,他不安地上前,开口询问:“公主殿下?沈驸马?”沈未还的长相他是见过的,所以没有把他二人当贼人处理了。
沈未还对他笑笑,示意他该干嘛干嘛去,不要打扰他的二人世界。
小队长灰头土脸地归队站好,待那二人一马走后,他舔了舔唇角,心中终于敢躁动起来,只是惊鸿一瞥,公主果如传言中,容颜绝色呐!
沈司烨率一众亲眷于丞相府恭迎凤驾,等到的却是白马一个响鼻摆尾,他只是愣了愣,随即淡定一礼,一个眼神递过来,便有侍女鱼贯而上,搀扶言清欢下马。
待言清欢跨入门槛,沈司烨面色阴沉地挤到沈未还身边:“她不懂事,你怎么也跟着她不懂事!真真是糊涂了!要是陛下怪罪下来”
“陛下不会怪罪。”沈未还冷声截断了他的话。
眼底像浸了冰水的利剑,刺得他浑身发凉,然而那眼神只在沈未还眼底停留了一瞬,便恢复了往日恭谨顺良。
沈司烨以为自己看错了,他这个半路过继来的儿子,少年早熟,两人之间相敬如宾,虽没有什么父子之情,但也不至于有什么深仇大恨。
他拧起眉头,沈老夫人招呼他过去有事,沈司烨才将此事抛在脑后。
若是他能以在政局中明锐的嗅觉好好掂量这个眼神,他也不会在之后漫长漂泊的岁月中,一遍又一遍地后悔了。
有些错,错过纠正的机会,就彻底无法挽回了。
司礼监带着大部队敲锣打鼓地追到了丞相府,新娘子倒是不着急,他却是要急死了,一会儿皇帝陛下还要驾临相府,主持婚礼大典,他这个食朝廷俸禄的礼官,把皇帝的这块心头肉的婚礼办砸了,十颗头都不够砍!
这么想着,他赶紧去找言清欢。只见那红衣张扬的女子恰在等他,见着他便道:“山羊胡子,本宫可等你好久了,错过了良辰吉时,你这山羊胡子可就不保!”
司礼监汗颜,我的姑奶奶啊,这山羊胡子算什么,大不了剃了再续,可脑袋却是缺一不可!
于是他哆嗦着,拿出他几十年来主持国庆祭奠都没有的激情,唱起了贺词:“咨尔帝姬,淑雅毓秀,吾皇仁德,今赐婚于沈卿未还,郎才女貌,彼此良人。燕尔交欢,螽斯衍庆;雎鸠唱喜,麟趾传祥。
此日桃花灼灼,宜室宜家;他年瓜瓞绵绵,尔昌尔炽。
良人在侧,几生修得?
故,敬谢天地——”
罗裳披帛的宫女端酒而上,沈未还接过,于空中一洒,地上一洒,满堂宾客直呼大好,流水席摆了九十张,朝中高官贵人无一不至,好话佳语那是说了一句又一句,喝得面色涨红。
司礼监却是心中疑惑,这怎么还不来?吉时已到,要拜天地了。陛下之前特意嘱咐,他会御驾亲临,看着女儿风风光光地被送入洞房。
可高台上的香柱燃了快一半,那把特意设置的龙椅仍旧无主地摆在那里,如蟠龙蛰伏于此处,窥视着底下的人群。
片刻的等待终于引起了小小的骚动,言清欢皱了皱眉头,“父皇怎么还不来?”
她看向沈未还,后者却状似无意地避开那目光,和众人一样翘首候驾。
言清欢心里莫名发怵,那不安的感觉如星星之火,在她脑海焚烧起来,一把火一把柴,终于激起了她内心的抗拒——瞎想什么,父皇怎么会有事!
“绿茗,你让无痕去看看出了什么事,耽搁许久?”
绿茗顿了顿:“殿下,无痕他从昨夜便不见了踪影,奴婢以为他只是消失一会,本来平日里就是个来无影去无踪的人,奴婢奴婢是怕公主忧心才没敢告诉公主。”
“好了你别说了,”言清欢后背一阵发麻,不详的预感越来越强烈,最终在脑海里像丝线般串联起来,紧紧勒住她的脖子,这该死的窒息感!
她暗骂。
然后她便瞥到一条身影直挺挺倒了下去,这寒冬腊月的天气里,她只觉得自己连温度都感觉不到了。
——他的夫君正一口一口地往外吐着鲜血,血液和喜服交融在一起
这殷红的颜色,真叫人刺眼!
言清欢尖叫:“还不快救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