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湘将顶上的黑色礼帽沿轻轻扯了扯,遮住了自己半张脸。
“师傅,麻烦绕个道,加双倍的钱。”
黄包车夫闻声,瞥了眼前方黑压压的人群,二话不说便调转方向,从另外一条岔路口小跑过去了。
清冷的风拂过苏湘的优雅的下颚,她微微抬首,捋了捋细碎的发梢,仅是片刻的波光流转,便瞥到九点钟方向,人群里,有一抹熟悉的身影……
一个穿着亚麻色波纹西装的年轻男人,修长的身影立在人群中,如高雅的白鹤,超尘脱俗。脖子上系着一条灰色羊毛围巾,是时下知识分子最流行的打扮。
“彦博”……惊疑且杂着激动的嗓音低不可闻,起初不敢完全肯定,待定睛再看,任凭时过经年,她无论如何都记得那人的模样……是他,真的是他!末了,是突兀的低喝,“停车。”
她半只脚已经踏了出来,葱白手指扶着车把,加重了力度,将车把上的帆布给揉皱了。
“先生?”车夫闻言,急忙停了下来。
苏湘未曾听闻对方声音,修长的脖颈探向校门口方向……原本站在人群里的宋彦博似乎扫视了一眼周遭的情况,眉头微蹙,很快便压低了身体,悄悄隐在了人群中,消失不见了。
苏湘看到,校门口站着的多半是学生,最前排的几个女生手上还举着牌子。
学生示威游行并不少见,只是在这个节骨眼上,苏湘不免堪忧。
桐城的治安一向不好,且不说这帮警卫士兵是不是桐城马司令的部下,但凡撞在qiang口下的年轻人,没有几个有好果子吃。
果不其然,一声沉闷的qiang声响起,原本嘈杂的人群纷纷静止不动了,周围忽然变得鸦雀无声,从人们的脸色看去,似乎皆步满了惊慌。
苏湘听到一个清脆而绝望的哭声,“妹妹……”
一个剪着齐耳短发,穿着蓝色宽袖衣,藏蓝色裙子的年轻女孩,倒在了血泊中。
冰冷的qiang口对着另一个在人群中挣扎的女子,仿佛只要她往界限里再踏前一步,便落得跟前者一样的下场。
“宋老师,救救我妹妹……”苏湘听到一个急切的女声。
苏湘的心沉着,原已下了决心继续往前,却瞧见校门口那抹修长的身影再次出现在视线内。
原先人群里那个悲切的哭声已渐渐变小了,不多时,一个娇小的身影被一个高大的男子牵着,头也不回地,匆匆离开了。
远方的天色有些灰沉,四周围因为有了这群警卫,气氛异常肃穆、沉闷,迫得她似乎喘不过气来。
小巧的唇瓣已经微微张了张,但那些要说的话,被尽数封在了晦涩的喉咙里。
他是老师,保护学生也是正常的。心里有淡淡的声音掠过,遂敛了敛衣领,“师傅,不停了,赶紧走吧,麻烦了。”
“好嘞!”
车子很快便消失在繁华的街道上,卷起了看不真切的灰尘。
黄包车在一个戏院门口前停了下来,“先生您要到的地方,从右边这条巷子穿过去便是,这儿查的严,通常不让停车。”
“多谢。”付了钱,苏湘缓缓落地,脚上蹭着一双锃亮的皮鞋,是出发前在某洋行买的。
走了几步后,苏湘发现,出现在这片区的人非富即贵,有不少达官贵人出入戏院。她今日这身打扮,丝毫未让人有一丝怀疑,便大大方方地踏着稳健的步伐,遂走向那条巷子。
说是巷子,其实比街道还宽,两边商铺林立,还附带有银行。
苏湘难以想象,诸如理发铺这样不入档次的行当,何以能开到这种地方。
走在巷子的人很多,苏湘置身其中,倒不那么显眼了。在快要走到尽头时,她总算瞧见了自己要找的地方。
刻着朱色“鸿发”二字的牌匾钉在门楣之上,已有七八分旧了,四周的边框,有不少木漆已剥落。大门口却没有门,仅挂着一张布幌,上面是一把剪刀标识。
“是这儿了。”
她走近前,将布帘掀了起来,却发现里面光线昏暗,有一种异样的森冷。
“掌柜的在么?有人要理发。”
没有人回答她。
斗胆再往前走几步,却闻到了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再踏一步,只觉自己脚底踩到了什么东西,软软的。略一低首,一只枯槁的手掌赫然摊在了地面。
任凭她再镇定,也无法掩饰此刻的惊慌,身体不由地吓退了几步。
半晌后,她似乎听到了低低的哀嚎声。
扫视了一眼周围的环境,她看到了电灯开关。
啪的一声,整个空间皆变明亮了,再低首,地上得惨相令她胃里不由地翻腾起来,不到一刻的功夫,便直接扶着旁边的桌沿,不住地干呕着。
洁白的地面摊着暗红的血迹,有部分已经风干了。
而地面上是一只血淋淋的手臂,吸引了不少苍蝇……而手臂的主人,是一个穿着黑色褂子的男人,约莫五十多岁,身材本就精瘦,这会趴在了地面跟骷髅似的,一动不动,看样子,应该是死了。
好不容易缓和了些,苏湘勉强站定,一手捂着胸口,一边提劲,意欲离开。
却听到身后传来虚弱的喘息,“别走……”
转身,发现那只染满暗红血迹的手臂在颤动,她身上的汗毛不由地竖了起来。
“帮帮我……”地上躺着的人艰难地转过了头,模糊的视线中出现了一双黑色的锃亮皮鞋。
他还活着!
苏湘斗胆开口,“您便是这儿的老板?”
“是……”对方气若游丝的回答,继而发问,“你是?”
“我是来送信的。”苏湘直言不讳。
她看到地上趴着的人明显僵了一下,眸光忽然警惕起来,瞥了一眼门外,确定无人后,男人方挣扎开口,“扶……扶我……起来。”
“啊……”一声哀嚎声响彻整个理发铺。
“我,我帮您去找个大夫。”
“不,不必了……你听我说……”
苏湘惊愕,却也只得按耐下慌乱的心绪,认真地看向对方那张苍白的脸。
“拿,拿着这封信,尽,尽快离开……”
“老先生,但是交信给我的人,让我务必要把信送到您手上。”
“这封信,是……是要交给新军的沈世霖,你,你一定要……”话刚说完,理发匠便断了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