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爷,可别乱说什么死啊活啊的话!”黄顺生劝了一声,又看向叶青桐,道:“我说小娘子,您既是大夫,说话也多掂量一下,怎么就是死马了?我们爷虽瘫着,精神头倒也不算太差……”
“老黄,说什么废话?”男人叹了一声,“进来掌灯!”
“是了!”黄顺生点头,把外头的烛台拿进去,轻车熟路的走到某处,将烛火依次点燃,很快,黑洞洞的房间,便亮了起来。
“叶大夫,请吧!”他撩开了帘子。
叶青桐点点头,走进去。
药味愈发浓郁刺鼻,伴随着药味,还有一种不可描述的气味,随之氤氲而来。
那是久病卧床的人,无法避免的尴尬气味。
哪怕奴仆们再勤快,收拾得再干净,但因为大小便皆在此间,久而久之,那股气味,便似沁入这房间的墙壁里,此时又是盛夏,气候闷热,被这气一蒸,任是再浓的药味,再好的薰香,也除不去这股气息。
床上纱帘中的男人,比这难以描述的气味,更尴尬。
他原本应该算是个能看得过去的男人,约四十岁左右的样子,浓眉大眼,长手长脚,身材颀长,只是,因为长期卧床,瘫痪的那两条腿,已经出现了中度畏缩,看起来比胳膊也粗不了多少,看起来像个畸形人,十分怪异。
因为天热,又或者,自暴自弃,他只穿着一件短袖衫,下面的裤子,也截掉了一半,大半身体都露了出来。
但他并没有因为叶青桐是个妇人,而收拾一下自己,他甚至没有要盖住那畸形的腿脚,仍以原来的姿势,摊手摊脚的躺在那里,只是那颗因为瘦弱,而显得异常硕大的头颅,此时扭转过来,一瞬不瞬的盯着她看。
“三爷!”叶青桐朝他福了福,行了礼。
赵瑞丰“嗯”了一声,大刺刺的盯着她看。
然而,面前这女子,委实没什么好看的。
破衣烂衫不说,那脸上一片黑斑,更是丑陋不堪,只除了一双眼……
赵瑞丰只掠了她一眼,便想拧开头去,可是,他却被她这双眼睛吸引住了。
这眼睛大而幽深,睫毛纤长浓密,此时正直直的盯着他瞧,瞧了半晌后,她直直的走过来,未发一言,只是伸出手,搭上她的脉搏。
赵瑞丰有些愕然。
这两年间,他见过的大夫,多如牛毛,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什么样的都有。
但不管哪一种,瞧病之前,总要问那么一两句,她倒好,一上来就瞧上了病,竟是一点客套都没有。
见她垂目听脉,赵瑞丰也没有说话,只垂着眼眸看她。
离得近了,反觉得她不像第一眼看到时那样丑,除去这一脸的黑斑,她鼻梁高耸,鼻尖挺翘,唇形小巧,面部线条十分流畅好看。
只除了,太瘦了。
看起来,比他还要瘦……
赵瑞丰漠然的打量着她,一边想着,这个看起来怪怪的女人,嘴里所说的话,到底几分是真,几分是假,正想着,突觉她眉尖一耸,唇瓣微张,“啊”了一声,竟似惊讶万分的模样!
“怎么?治不了?”赵瑞丰轻哼。
叶青桐掠了他一眼,缓缓摇头。
“那你啊什么?”赵瑞丰问。
“被三爷所中之毒惊到了!”叶青桐回。
“中毒?”赵瑞丰和黄顺生同时惊呼,“怎么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叶青桐反问,“三爷今年刚满四十岁,患病之时,不过三十七八岁,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又是行伍出身,体质本就强于普通人,这个年纪,除非脑满肠肥之人,否则,极少有中风现象发生!更不用说,这中风之症,多发于春冬两季,而三爷却是在夏季中风,还有,中风之人,多口齿不清,三爷的口齿,可利落的很!”
她这一番话,听得主仆二人都呆掉了。
“看来,你还真是有备而来啊!”赵瑞丰愕然,“连这些事,都查得一清二楚!”
“这个不用查!”叶青桐摇头,“岭南人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毕竟,三爷在两三年以前,可是岭南人瞩目的风云人物,赫赫有名的英雄!以一已之力,擒一窝山匪,这样的胆识和魄力,不是一般人能有的!更不用说您的那身功夫……”
“功夫……英雄……”赵瑞丰忆起往日风光,不由苦笑:“可惜,现在,只是一只软足虫!”
他捶打着自己瘦弱变形的双腿,面上的痛苦,终于遮掩不住,流溢出来。
“竟是中了毒!”他颌骨紧咬,“竟然是中了毒呢!”
“可是,当时可是请了御医来瞧的……”黄顺生喃喃道,“御医说是几年前远征时,受了风寒,寒风入脑,没有及时根治,才致中风瘫痪,后来又请了很多个大夫,大家都这么说……怎么就是中了毒呢?”
“如此说来,你们在此之前,竟然从来没有怀疑过是中毒?”叶青桐问。
“怎么会没有怀疑过?”赵瑞丰苦笑,“自我出事,我身边的所有人,都怀疑我是被人下了毒!因为当时任命我为岭南守备的调令已经到了甘州府,经知府签发,我便可走可上任,可就在等待的那段时间,我突然中了风!”
“人人都怀疑是赵瑞和捣的鬼,可是,我们没有证据,而后来请的大夫,跟那位御医所说,大同小异……”黄顺生叹道,“于是便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原属于三爷的位子,旁落在赵瑞和身上……”
“落在他身上的,又何止是守备之位?”赵瑞丰哀叹,“自从我瘫痪在床,在父亲眼里,便已是废人一个人了!我是家中嫡子,原本要继承这份家业,可自从有了这病,便被从家中驱出,避到这处旧宅,彻底成了边缘人!近年来这日子,是一日不如一日,为了治病,属于我的那些房产地产,也多抵押出去……叶青娥,你选我做靠山,怕是,没什么指望呢!”
“没指望就没指望吧!”叶青桐笑,“反正,我这乡间弃妇的日子,本来就没指望!之所以主动来找三爷,说句不怕您恼的话,看上的,也就是您的落魄!虽然民妇的身份,不能与您比,但却是各自阶层里的落魄人!三爷那分凄凉的心境,我懂!但既然那最后一口气没咽,就还得咬着牙活下去,不是吗?都已经跌到谷底了,活下去,未必会更好,但一定不会更糟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