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皇禁城历经百年,代代守护李氏皇朝不受战火波及的秘密,莫过于那龙蟠虎踞的地形。
扬子江从城市西北切穿,恰将平原密密实实包围起来,一来便利桔槔,二来易守难攻;由东至南环绕的崇山更是险中之险,座落东北的蓬莱山巍巍入云,重岩迭嶂,连飞鸟也难见芳踪,偏南的方丈岭横亘东西,状若卧龙,恰成屏障皇城的圣兽。
而东南角的瀛洲山则取其中庸,不若蓬莱山嶙峋,气势略逊方丈一筹,但说他是最受皇城人欢迎的山却丝毫不为过。地势高耸、茂林修竹,山道旁凉苔遍布,夏季是王公贵族的避暑圣地,即便时序已是秋初,山道上游客仍络驿不绝;鞍谷间朝廷修有栈道,文人墨客更好在此饮酒作乐。
故此瀛洲山又被皇城人称为“云渡”,取其云飘雾邈,超然脱俗之意,百年盛名不衰。
“喂……你到底要跟着我们到什么时候?”
虽然云渡山适合游历,然而对现在的少年来说,可一点也没这个心情。凤凰肆距云渡山脚只一两百步距离,若要躲避什么人,此处无疑是最佳选择。胡乱替师兄包扎了伤口,少年一路提心吊胆,扶着师哥上山躲避追杀,本来已经够心烦意乱了。
未料才踏上山腰左右,身后就屡屡传来脚步声。本来以为又是追杀者,然而来人显然完全不想隐藏气息,就这么大剌剌地尾随其后,少年加快脚步,他也跟着加快,少年减慢速度,他也跟着减慢。搞到最后少年烦不胜烦,索性放手让他跟,好在对方也没有什么进一步的举动。
怎知道身后的人竟变本加厉,竟然一面走一面唱起山歌来,欢乐的气氛与少年担忧的心情全不相符,到最后他终于忍无可忍,忽地一个回身,长剑便往身后刺去:
“再跟着我和师兄,休怪我不客气了!”
这一剑又快又猛,好在突袭者本无伤人之意,此剑也只试探虚实,然而身后的人似乎吓了一跳,连躲的想法也没有,惨叫一声便往下趴倒──还真的是趴倒,五体投地很难看的那种,也还好他这么做了,否则一只耳朵被戳穿肯定少不了。
“果然是你!”
看清来人,少年一时余怒未消,提起剑来又要砍,对方双手抱着头颅,窝在地上一动也不动,浑身酒水淋漓,腰间还挂着另一壶酒,在秋天寒风中瑟缩,显是适才凤凰肆里的醉汉。也不知霎怎么跟的,明明见他被困在大酒缸里,怎么能这么迅速地跟到云渡山上来?
“你想干嘛?我和师兄一没钱二没武力,什么也不能给你!你不要再跟着我们了,我和师兄已经够烦了!”
见醉汉不讲话,只是把幽深的黑眸可怜兮兮地抬起,略略瞧了他一眼又低下头去。少年乍逢大变,一时心中烦到极处,竟把刚拾起的长剑掷落地上,忽然哇地一声大哭起来。此举倒让那醉汉一呆,总算开了口:
“呃,我只是刚好同路罢了,而且说不定你们需要点帮忙……”
“我才不要你帮忙!谁也帮不了我们!连师兄都救不了我,还有谁救得了?”
一面哭一面跌坐在地,他的师兄似也因这动作警醒过来,昏昏沉沉地辨认现场状况,林子间都是少年抽抽咽咽的哽咽:
“我……受不……了了,别,别再追我们了,师……师兄受了那样的伤,我……我该怎么办才好……”
边说边抹下成串的泪光,少年眉目本来清秀,哭起来更是惹人爱怜。蓦地一双大掌揽过他头颈,将少年的哭泣淹没在怀里。少年微微一惊,忙回过身去,只见残脸大汉倚着小树喘息,脸色苍白,一臂虽已齐肘而断,胡乱包着衣布止血,似乎随时都会倒下,抱着少年的手却依旧坚毅,望着醉汉的眼神也不减丝毫敌意:
“震师兄,你醒来了?你还不能……啊,伤口又流血了……”
师兄只是摇了摇头,单臂收紧,又夺了少年回去;似乎极不爱说话,那师兄指着林间的空地,又指了指散落树下的枯枝,似乎要少年生火。地上血迹狼籍一片,师兄的身体摇摇晃晃,转眼又颓倒下:
“震师哥!”
见少年哭叫着又要撕襟包扎,年轻瘦弱的臂浑抬不起师兄庞大的身躯,更别提止血救人,醉汉忽地柔声道:
“小兄弟,你净裹伤口血是止不住的,下臂的止血穴在肩胛附近,你循着上臂往胳肢窝摸,那儿有块经脉骨络交接处──发现没有?下死力把他捆住,本来这样手臂是会废的,但如今是断臂,而非寻常伤口,血流断了也没什么。”
未及辩识指示正确与否,少年病急只能死马当活马医,当及依言为之,果然血流渐止,那师兄纵然脸色苍白依旧,神色已较适才精神许多,虚弱间瞥过头来,朝醉汉看了一眼,便自掉头走向林间,竟是俯身拾起树枝来,少年也忙赶过去帮忙。
“你究竟……是什么人啊?为什么硬要跟着我们?”
拖了断残木在火堆旁坐了下来,总算火堆在三人手忙脚乱下堆迭起来,醉汉出言相助有功,少年对待他的敌意不禁也少了许多,只独臂师兄仍旧捉贼似地望着醉汉,在火堆旁假寐着休养生息。夕阳落入城另一头,林间隐约几声鸦啼:
“我以为像你们这种名门子弟,在要求别人介绍时都会介绍自己的。”
醉汉微微一笑,少年略为一呆,只觉那笑容甚是温和,却隐隐有股叫人不得不从的魄力。比起适才凤凰肆的丑态,除了消极顽赖的气质依旧,竟是判若两人:
“我是……在下是蓬莱山‘风云’座下,亲传八弟子六座,名唤‘凌巽’,那位是我师兄,凌震。”
此言一出,醉汉露出惊讶的神情,忽地打量少年两眼,复又笑道:
“原来如此,你是‘风云’的人?就是那个斩奸除恶、所向无敌、望风披靡、坏蛋见了跪地求饶的蓬莱山‘风云’?”
虽然尽是称赞的成语,少年却觉得他语气中隐隐有股酸意,不禁微微一颤:
“是……是这样没错,不过……”醉汉摆了摆手,似也觉得自己反应过度,笑容又温和起来:
“不,在下久闻蓬莱‘风云’大名,传说风云大小弟子本都是孤儿,承蒙恩师收养,在门下拜师学艺,是故皆以恩师之姓为姓。十多年来人饥己饥、人溺己溺,定纷止争不取分文,连官家都敬三分,在下一向钦慕得很,忽然碰见有点惊讶罢了。”
听醉汉这样说,反倒换少年赧然起来,担忧地又望了凌震一眼,抚首道:
“这、这个,我……我没你们说得那样伟大,说来惭愧,纵使身为‘干、兑、离、震、巽、坎、艮、坤’八弟子之一,功夫却是最不灵光的。寻常耍把式的江湖卖艺兴许都比我强些,要不是如此,震师哥也不用为护我伤成这样……”
说到此处黑眸一阵泫然,醉汉真担心他又要潸潸泪下,好在凌巽吸了吸鼻子复又笑道:
“我洎小体弱多病,师兄弟练武我也只能在旁边干瞪眼,师父怜我才收我做座下弟子,小时候一发起烧来都是三五天,就是寻常受了风寒也要咳个没完,师父常笑说那有人这般咳嗽法,不承我连肺都咳了出来,”
笑容中带点自嘲,醉汉仔细一看,凌巽果然不比武道中人应有的健壮,身材修长,皮肤略显苍白,印堂处隐隐一团黑雾,显非长命之辈,于是不敢应声,只听他续道:
“每回高烧病得死去活来,师兄都有要紧事,论理也不能一天到晚守着我;所以师父从小指派了震师兄做奶娘,中暑了他背着我闷汗,着凉了他熬鸡汤喂我,就是失神跌跤了、摔伤了,也是师兄着我安慰上药。每回退烧了睁开眼,守在床前的总是他。”淡淡一笑,清秀的颊更增光华:
“旁人都怕他那张脸,但对我来说,那恰是世间最令人安心的一张脸。”
回首凝视凌震右半脸颊刀伤,凌巽神色越发温和,目光移到断臂时却又一沉。秋风晚凉,牵动少年病根,他低头咳了两声,忽又想到了什么似地抱臂道:
“除震师哥外,其实还有一个人常照顾我。”
见凌巽神色有异,竟是没再说下去。苍白的颊悄悄飞红,少年羞态不会为别的,醉汉微一踌躇,语气多了几许调侃:
“你的心上人?”
“心……心上人?不,我……我万不敢那样想。”
慌忙摇手,凌巽的脸涨得通红,免不了又多咳了两声:
“她……她是师父的女儿,风云师父向来只收男弟子,所以全会里就她一个女子,师兄们都欢喜他,师父更是疼她疼入掌心,要凡弟兄们病了、伤了,她都会在一旁嘘寒问暖;入冬时我怕风,很少出屋子,她就三天两头来给我解闷,或者说说笑话,或者唱唱歌──啊,妳们真该听听她歌声,说天籁都算玷污了。”
双眼放光,原先萎靡不振的凌巽突地精神起来,彷佛歌声就在左近。醉汉静静旁观着,忽又笑道:
“你这样中意她,对方定是生得很美了?”
“岂止是美,她是风云的母亲、蓬莱的女神……这世间再不会有比她更善良、更温柔、更善解人意的人了。”
遥望天边沉落的太阳,凌巽用得是不能再肯定的肯定句。醉汉听他说的入迷,不禁微微一笑,凌巽又续道:
“前些日子风云会和别人起了纠纷,对方令我们出面谈判,霜儿妹子……我们都这样唤她,于是跟着语师哥领了一队人马下山;我千求万求,师父总不肯让我随行。要知霜儿妹子今年一十六岁,却从未踏出师门一步,今次是她头回和大伙儿出门。”他又忿忿道:
“我不过是喉咙发炎,高烧三天,凭什么丢我一个人孤零零在山上……”
几句话说得醉汉和师兄均无言,却又不忍反驳少年的论点,毕竟他越说越难过,两行泪不知觉又滚了下来。醉汉轻咳两声,帮着转移话题:
“别谈你妹子了。倒是……你说蓬莱山和人起了纠纷,却是怎么回事?”
“说到这我们就生气!那些戏子当真可恶……”
岂料那壶不开提那壶,凌巽止住的泪转为愤怒,重重一顿长剑,从火堆旁站将起来:
“我问你,你知道‘兰丸流’么?”
醉汉略略一呆,半晌才旸着眼颔首:“听过,似乎是很出名的戏班?”凌巽接着颔首:
“是啊,‘兰丸流’是日出著名的旅行傀儡剧团。前些日子流派的创始人──也就是他们的领班师傅,来会过师父之后,莫名其妙的归了西。师父为此难过了好一阵子,他和那位师傅年轻时是朋友,常和我们提起他,”
捏紧拳头,作虚空挥舞状,凌巽激情下咳了两声:
“这还罢了,奇怪的是,兰丸流的戏子们竟都一口咬定师傅是我们害死的!坏在师尊对此也心存愧疚,毕竟老朋友死在自己脚跟后,怎么说都不好卸责;后来那些戏子几次派人来蓬莱闹事,师父也不跟他计较。说是演傀儡的,里头倒真有几个功夫不错,不少还会些移风弄海之术,想是日出人的妖法……”
凌巽越说越是激动,气愤下一拍腰间长鞘:
“我们给闹得受不了了,方定了会期,着风云带几个年长弟子亲自登门道歉;兰丸流居无定所,只在固定地方扎营,这次选了云渡山浴火谷。地点怪是怪了点,师父也自吶闷,但对方既这样坚持,师兄们两相权衡之下,决定让语师哥──他是师父的大弟子,风云会里人人都敬他,先领一班人过去,他则镇守总坛,一方面为防兰丸有诈,也好探个虚实。”
“风云会和兰丸流的纷争?竟有如此怪事……”
醉汉凝起长眉,埋在胡渣间的唇微抿了抿,像在思索些什么,少年含着激动的泪水瞧着他,见他蓦地站起身来,似要说些什么,冷不防“咕噜”一声,竟是从醉汉肚子所发出。
“呃……”
见醉汉微显尴尬,凌巽忍俊不住,掩面“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掉头又咳了一阵。醉汉叹了口气,也不掩示,摊着手又坐倒回来:
“民以食为天,适才霸王饭没吃成,就给人痛打一顿,实在没办法。”凌巽在笑声中俯身拎起行囊,在里头翻找半晌,拖出一个黄油布包,现场的严凝气氛终于稍缓了些:
“我和师哥下山时带了些干粮,适才奉凰肆又包了几壶温酒,要是阁下不嫌弃,今日恰是重阳佳节,坐下来一同喝杯水酒如何?”
却见布包里除了微冷的馅饼外,还有一整壶上好的陈年酒,醉汉看得眼睛一亮,竟是不理食物,径自拔开壶塞便饮起酒来,好像光凭酒便能填饱肚子。少年看着好奇,忍不住托腮笑道:
“你也真是怪人。不过喝白酒吃霸王饭毕竟不是好事,人家都是好好儿做生意的规矩人,你这样给人添麻烦,也难怪他们要捉你,下次要喝酒,到蓬莱山上点我和师哥的名字,我抬两盅绍兴和你把盏言欢,你说好不好?”
言语恳切,年轻的脸上油然一股热忱,一句话说得任侠任真,醉汉听得一愣,凌巽背过身去又咳起来,难得如此人物却命不久长,除了感叹上天薄幸,醉汉只能向他背影颔首致谢。
“对了,你还没答我呢,大叔,你是为了什么到这儿来?”
从布包里拿出饼和另一壶酒,少年坐回火堆旁,先喂着师兄吃了几口品,自己捧着温酒浅啜起来,皇朝北地秋冬严寒,北人多好烈酒,就是妇人孺子也能喝上几口。醉汉闻言微微一顿,低头又灌了口酒,似要蕴酿什么情绪,半晌才缓缓开口:
“这个嘛……在下来自南疆,一个叫……白芨村的小地方,上皇舆图里兴许还没点墨。前些日子朝廷建驰道,要咱们拆村子走路,村子里的人带头反抗,闹得风风雨雨,连皇子都给死在封地里,后来新皇登基,特地下了抚恤令,但又有什么用?该死的人都死透了,没死的也跑光了……唉,这年头,连人活着都难。”
言下不胜嘘唏,醉汉表演得唱作俱佳,活脱脱一个被逼落草的落魄英雄样。凌巽听得连连点头,刚要再问些什么,已给醉汉抢了先:
“你呢?你们怎么会给那个‘魔剑’盯上了?”
“魔剑?什么魔剑??”
凌巽一呆,脱口便问道。重生大陆上没有不知道魔剑传说,他是孩童临睡的梦靥,江湖人眼中的恶魔,关于他的真面目众说纷云,有说是上古战神兵器转世的,有说他根本不是人,是战场怨灵的集聚。
不过不管流言蜚语多么绘声绘影,却始终没一人说得肯定──只因见过他的人,尽半都不在人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