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出星仪室,不知不觉竟天已大明,他竟和星读在室中聊了一整夜。
丹枫的红叶还残余在叶梢,飘落到莱翼金色的发丝,他用指尖将它拈下。枫叶的纹路好生清楚,不知道为什么,他并非过目不忘,但是适才的“预言”,却深深植入他的心里。
但是,却令他怎么也参详不透。
“神意果然是不可揣测的……”
长长的叹了口气,历史上有太多自称先知的人们,就连他所信奉的神,也曾被人称为当代的先知,但真正能参透天意的又有几人?
凉风将枫红吹得四下乱飞,他不经意地抬首避开,突地望见星仪室旁的一株丹枫,日出的枫和樱都是美出了名的,而这株枫傲然挺立于周围渐趋萧瑟的晚秋景色中,更显踞傲而独特。参天的枝枒向微红的天空肆无忌惮地伸高,五角的枫叶疯狂缀满其上,在檐深上形成一片火红的帷幕。这情景,竟像是神社整个燃烧起来了。
正在赞叹枫株之美,莱翼忽地听到身后树枝发出喀啦一声,连忙回头,却见一株丹枫后头,那熟悉的身影竟在悄悄向他招手。
“静流大人……”
莱翼对于静流的出现些陶Y异,他的体术不好,如果是一般学武者,刚才静流在外面拙劣的偷听,早就被查觉不知几次了了。
“别在叫大人大人了,教宗大人,我只是个侍奉神道的巫女,您这样叫,会害我被众神降罪喔,”
虽然知道这是近似于哄小孩的话语,但是对于这位教宗,用这种话反而更会让他相信,静流露出灿烂的笑容:
“叫我静流小姐吧,我好久都没有被人叫作小姐了。”
“好……好的。静流……小姐,”临时改如此亲昵度提升的称呼,年轻的教宗不胜脸红之至:
“阁下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要紧事啦,你见完星读大人了吗?”
虽然自己全程偷窥在眼,但装傻为人生最高之要务。
“啊,是的。非常感谢您,是小姐才让我得见星占市子大人。”单纯的教宗鞠躬。
“感谢?你见完她之后,还想要感谢我吗?”
静流显然非常惊讶,这一辈子大多只看过政治家从星仪室气呼呼的拂袖而去,还没有一个人可以安全走出来心神毫无创伤后还记得跟她道谢的。
“嗯?这是当然的,星读大人……实在是个非常伟大的长者。”
瞥去一些他所难以理解的细节不谈,他是真心这么想的。
好久没有挖耳垢了,静流煞有其事的掏掏耳朵以确定自己的听力在最佳状态。“你确定我们两个讲得是同一个人?你说的是那个倭台族人,年逾百几岁还爱赶年轻人时髦,喜欢拿长杖戳人家鼻子的老女人星读?”
“是,是的。”没有开玩笑的细胞,莱翼老实答道。
静流露出一副快被打败的神情,长长的叹了一口气:“算了,我在这个神社里待太久了,已经和现在世人的价值观脱节了。啊,对了,这个是不是你的东西?”
像是忽然想到什么似的,静流边说着边从身后掏出一纸巨大的锦盒,只见锦盒上铺着柔软的和垫,而七彩缤纷的垫子中央,七荤八素的躺着一只显然是晕去的鸟类,正是自从帮莱翼带圣言走后,便不知去向的鸟之天使。
“艾瑞尔!”莱翼惊叫道,不敢置信的掩住口唇,连忙伸手将他自锦盒中捧了起来。
“果然是你的东西,原来他叫艾瑞尔,我刚才拷问……不,我礼貌的问了他好几次,他都不回答我。”静流人畜无害的轻笑着,一只手轻松的卷着耳旁的发丝,完全逃避解释艾瑞尔如此悲惨下场的原因:
“所以我还以为他是无主的式鸟呢,差点就要把他烤来……养来当自己的宠物了。”
“他……他形体化还未完全,不会说话……”紧张的在艾瑞尔身上灌输术力,企图让他醒过来,还没有看过一只鸟眼冒金星的样子,没时间去细想他究竟遭受到了怎么样的待遇,单纯的教宗着急地从事急救工作:
“艾瑞尔,艾瑞尔,你还好吗?”
回答他的是一连串鸟类的哀鸣,艾瑞尔无力的在他手上滚动一寸,伴随着无数落下的鸟羽。
“喔,原来如此,我还以为他不喜欢我呢!这是我在下去迎接大人之前,看见他飞过伊耶那歧的上空,往主殿的方向飞去,我看他长得白白胖胖的,又美丽的很,所以就用弹弓把他打下来,想要跟他好好相处相处。”
静流完全无辜地陈述事情的经过,魔手又伸向了艾瑞尔乱成一团的毛,轻轻地拂着:
“可是他还真是只好不听话的鸟呢,我的手臂被他咬伤了好多地方,不过最后她被我的‘诚心’所‘感动’,终于肯安静下来,你看他现在多乖。”
“他……他还好吗?”
听不出来静流话中有话,莱翼单纯的询问静流的意见,边用手指撑开艾瑞尔吐着白沫的深喙察看情况。
“应该是很好吧,我一看见他,就知道他被某人下了‘圣言’,我想要知道圣言的内容,但是这只鸟好坏,我不是施术者要传达的对像,他就怎么也不肯释放言灵。所以我一直将他‘特别保存’到现在,锦盒里的空气应该很充足吧?”
理所当然的单手支颐,静流觉得自己的物理概念应该很充足:
“如果还是治不好,那把他留下来好了!我一定会好好‘照顾’他,直到他康复为止的!”
边用单手帮艾瑞尔做心肺复苏术,莱翼抬头困惑的望向静流,思索这件事的可行性。
“是吗……好是好,但是……”
不枫鬼C宗随侍兽中的最高层,艾瑞尔的反应卓绝。就在他的笨主人几乎要答应的一刻,原本奄奄一息的白鸟竟然挤尽他身上的肾上腺素,猛然从莱翼手上腾空而起,在被主人的单纯出卖之前,以完全不似于原本稳重踞傲的神态,匆匆忙忙地瞄了静流一眼,然后逃命也似地振翅遨向长空,于伊耶那歧的顶端划作一条白色的弧线,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
“好奇怪,艾瑞尔平常不是这么容易紧张的,一定是生病了……”
毫无怀疑身边微笑的巫女,莱翼担心的望着自己的随侍兽。算了,反正这只鸟的脾气和情绪,从来都不是自己能够掌控的。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艾瑞尔从今以后,绝对不敢单独为莱翼去办事了。
望着艾瑞尔飞去的背影,两人静默下来。静流突地开始玩起自己的衣愈A充份表演害羞时所应有的状态,这种表现让莱翼想起对方的来意,连忙询问打破沉默:
“静流小姐来找小生……除了艾瑞尔的事情,是否还有什么吩咐?”
“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啦,只是……想请教宗大人帮忙一件事情。”
声音转低,静流玩完衣襬开始玩自己手指,边非常夸张的展现她所从来不曾有的害羞。
“静流小姐有命,只要不违背神的意旨,莫敢不尽力办妥。”莱翼深深的一鞠躬,赶紧回答。
“真的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大人,”
静流见到莱翼那副诚惶诚恐的模样,笑得如梨花轻颤,却又极力地持住庄严:
“在下斗胆,想要请大人为仆作一次信差,不知可否?”
“信差?”
莱翼一呆,还来不及发问,静流已从怀中抽出一封白色唐纸所弥封,中间结有红蜡的信俴,双手捧着塞到莱翼的手中。
“帮我带着封信,给一个人,一个女孩子。”
静流正色起来,虽然还是挂着一抹淡淡而优雅的微笑:
“因为我不能离开这里,终生都不能;所以大概是永远也见不着她了。教宗大人会在各国间旅行一年罢?旅行之中,碰到的人应当也多,虽然说碰到她的机会非常缈茫,但是……我总是要让这封信从我手上离开。”
没有去细嚼静流语气中比字面更多的含意,莱翼细看着那信件,白色的信封虽然经过持有人的细心呵护,但岁月的刻痕是掩示不了的,微泛黄的纸膜诉说着它已被主人保存良久的证据。
“这位小姐,是静流小姐的……?”礼貌地,莱翼侧头轻声询问。
“妹妹,我在这世界上唯一的一个妹妹。”静流笑了,似乎感觉到自己情绪上的失态,笑的比任何一刻都还要灿烂:
“她小我七岁,我们分开的时候,她只有三岁,我只有十岁。如今我们已经十多年没见面了,她应该……也和教宗大人您差不多大了。”
善解人意的没去问她们分开的原因,莱翼直觉得觉得应该不会是太愉快的原因,小心的收起了信封:
“如果神允部A让我得以见到小姐的妹妹,那么小生一定不辱使命。”
“你不问我和我妹妹分手的原因吗?”
完全猜中莱翼那一瞬间犹豫的心事,静流侧着头俏皮的询问。
“这…这个……原本的确是想关心一下……”自己原本是好意,那知竟然被对方当事人一语道破的给抖了出来,莱翼只得尴尬的点头承认。
“讲到这件事情我就生气,”语气蓦然的一遍,静流忽地气鼓鼓的插腰倚树,脸上充满着怒容:
“小的时候,有一次我带她上街,那时候是推古街的庙会,整个天照城闻名的繁荣,到处充满了各式的小贩,大人,您知道‘鲷鱼烧’?”
莱翼颔首表示明白,那是日出的一种传统甜食,用面粉包裹着大量的红豆馅下去烘烤,变成像鸡蛋糕一样的褐色酵品,通常是作成鱼类的形式。但他想不透那跟静流姊妹两如何分开有何关系。
“没错,就是那天逛庙会的时候,三岁多的一个小孩喔,你知道她有多么的嚣张,多么的无礼。我买鲷鱼烧给她吃,她却说她才不吃甜的,要我把里面的红豆拿掉,”
静流说着说着,脸上又露出怒容,好像当年的愤怒还无法消除似的:
“我说我才不做这么麻烦的事,要挑掉她自己去挑掉,还在她面前大吃红豆给她看。结果她瞪了我一眼,就说她以后就要去开一家鲷鱼烧卖店,天天喂我吃鲷鱼烧,让我甜死。我怕得很,就告诉她要开店她自己去开,别以为用这种手段可以威胁到我,她坚持两个人走着瞧。”
她停下来,喘口气顺便平复一下自己的心情,完全无视于莱翼已然目瞪口呆的状态。
“于是,她就离开了我,我也躲得她远远的,一直到现在,真是气死我了。”
“原、原来如此……”
还真是难以理解的分开原因,莱翼不禁啧舌,静流的确和家乡的那些女孩子很不相同,但是此时不宜表态太明,说不定静流现在后悔了,从她低头沉思的表情略窥一二。
半晌她抬起沉思的头,忽道:“教宗大人,你评个理,鲷鱼烧是不是一种甜到很腻的日出式甜品?”
原来她还在思考这件事情,忧郁和后悔果然跟静流永远是无缘的。
莱翼认真的想了一下。“我……我没吃过。但是有吃过从日出藩来的‘和果子’贺礼,装饰的很漂亮……是甜了点,只有一点点。”
看着静流阴沉下去的表情,莱翼连忙表态安慰,知道不宜在这个论点深入探讨下去,他选择用言归正传来掩示他心中的疑惑:
“那么,我该如何认出令妹来?请问令妹的芳名是……”
“这再简单不过了,亲爱的教宗大人,”静流微微一笑,好像把刚才人形烧到底甜不甜的争议抛到九霄云外,把脸凑近莱翼:
“她从小就长得和我很相似,若是你看过我,再看到她,认不出来她是我妹妹才有鬼。还有,我们姊妹两在额心上,都有一个淡淡的印子,这似乎是我们家族特有的标记。”
她撩起额头,果真额上有一个原因不明,似乎是三个弧状的波纹,向中心旋成一个圆弧,彼此再以点交织成一个个花瓣柄的图腾,那图案极是暗淡,不仔细去瞧是看不出来的。
“只有我家的人才有这样的印记,我不能跟你说她的闺名,那是日出的规矩。但大人如果有兴趣,把信交给她的时候,顺便把她人也一起绑走,叫她送给你作老婆罢,我不会在意的喔!”
日出对于直呼姓名这件事,视为极亲密的代表象征,尤其是一般陌生男女,往往认识一辈子都不会互相称对方的单名。静流的表情毫无变化的微笑着,说出的却是如此令人错愕吃惊的话语,莱翼连忙以比蜂鸟翅膀拍动速率还快的速度猛力摇头。
“什么……?作……作……不会的,我不能……不,我不会做这种事的。”
“为什么?教宗大人嫌弃我,嫌弃我妹妹?”静流闻言哀痛欲绝,变脸变得比变天还快,驱邪刀缓缓举起。
“不,也不是……是因为我……”莱翼慌张了起来,不知道一时之间该怎么样解释现在的情况,她实在害怕静流又真的跑去寻死。
“呵,跟你开玩笑的!”
蓦地,静流一直摀着的脸颊突地抬起头来,上面一滴眼略]没有,取而代之的是无限灿烂的笑容,与骗倒对方的得意:
“只要将这封信烦请带到就行了,就在这里先谢谢教宗大人了,静流告辞!”
蹦蹦跳跳地赶过玉桥,静流的身影丝毫看不出殆滞,只留下莱翼端着那封白色的信纸,在秋风中呆然凝立。
“你竟然会来见我,我怎么没预知到明天会有太阳从西方升出的世界奇观?”
双手按住地板,在背后轻轻的阖上白色和纸的纸门,伊耶那歧的现任主持巫女端坐在星仪室门口。
星读就算表情没变,嘴巴还是不饶人的调侃着,两人深深的对望一眼。会如此彼此吐槽,不用言语就可以明白对方大半的话语。
“翼人之王走了?”星占的声音模糊。
“哟,对人家这么客气,我以为你是谁都不理的,”
静流跪坐在榻榻米上,调整好姿势后轻叹,仍不忘回敬似的嘲讪一下;
“还有,我以为你不会真的让他见你的……一直是这样以为,但没想到,你还是这么做了,而且真的给了他那份预言。”
巫女垂着首,然而那绿色的眼瞳却精亮,充满深不可测的意涵:
“你明知今晚他就算不往东北走,这复杂的线还是会缠绕上来,甩也甩不脱,避也避不开,只是早晚的问题罢了。”
“那是老身应该走的路……”星读抱着长杖,倨傲的神情依旧不变的望着晨天:
“不管结果是好是坏,那是我应该尽的天职,也是那个年轻教宗应该走的路,至少在我离开之前,那是我唯一能尽的义务……五芒的顶点从来是分不开的,既然逃躲已无用,未妨坦然面对?”
“所以可以牺牲掉他?牺牲所有年轻的灵魂?”静流瞥过头,烦躁,不似平常的稳重:
“只因为达成你自己的宿命,在妳解脱的那日到来前、在妳的胸膛被刺穿前……我以为你还有一点良心的,星读市子大人。”
“就剩下……没多少天了……”
所有星占都能预知自己的死期,就像知道明天早上起床要刷牙洗脸一样的平常,星读皱纹下的眼睑明镜透心:
“丫头,你也变了,你对那教宗的态度,跟以往的政治家都不相同,”就算是严肃的话题,星读老迈而锐利的眼睛却丝毫不放松的放出熠熠光芒:
“这又是为什么?”
错愕地停下说话,主持巫女闻言沉忖良久。
“GoodNature。”
静流双手环抱胸口,好像还在回味那临走前的一份祝福,终于以耶语回答了她:
“他与‘那个人’所相似的地方,就是……那一个真挚,纯朴的感情和心。虽然因为环境和过去,表现的方式有些不同,但是在本质上,灵魂有相同的波动。或闭O因为如此……我才会有想要同情他的妄念。”
“就因为妳是天下‘生魂’的支配者……‘邪马台’家的‘魂占’之一吗?”
星读停在她肩头,面对缈远的星空,手水舍的水滴声格外清明孤单。
“或扣a……”
感受到属于莱翼的灵魂波动离开伊耶那歧的鸟居,静流静静的跪坐在星仪室的地板上,用那灵动的眼代替口唇,轻轻地叹了口气:
“毕竟这世上没有偶然……有的,只是人所参不透的因果啊……”
风依旧寂寥,吹过伊耶那歧百年孤立的木顶,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