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无寸铁?”
叶门一愣,依言往他无奈摊开的双掌间看去,果见他孑然一身,连根防身的棍子都没有:
“你没带剑?你连剑都没带?亏你还被世人称作‘魔剑’,竟然连把剑也没有!”
“没办法,上次在城东的小酒馆喝白酒,被老板逮个正着──妳绝计想不出他有多可怕,站起来像堵墙似的,生气起来脸涨成猪肝红,手指捏得喀啦喀啦响,一副为了瓶酒便要把你碎尸万段的模样──好在我那天捡来的剑还值几个钱,这才没给他罚跪算盘,想不到今天奉凰肆又失风,真是流年不利。”感慨人生无常,剑傲仰天长叹。
“你……你没有自己的剑?你的剑都是随便捡来的?”
难以致信地瞪大眼睛,理智线啪碴一声断裂:“有没有搞错啊?你们东土人不是有句话,叫什么……‘剑在人在,剑亡人亡’,你竟连配剑都没有,还配得上称剑客么?”
“我可从没承认自己是剑客,剑是我的嗜好,说酒客还差不多。”
剑傲爽然一笑,背着手伸了伸懒腰,竟无视叶门身畔虎视耽耽的三头犬,径自盘腿坐了下来:
“而且剑又不是我老婆,凭什么他死了我也要死啊?和一把无生物同生共死,我常搞不懂那些所谓少年剑侠在想些什么,没女人要也不用这样。”
作梦也想不到竟有剑客会如此自承,叶门哑口无言。却见剑傲漫不经心地走马看花,忽地俯身拾起凌巽适才落地的长剑,她忙警戒地退了一步,那知剑傲只是横剑胸前,出鞘声若鸿破秋水,朗朗不绝于耳,剑刃长天一痕,寒光逼人。他以指尖轻抚,眼睛不由一亮:
“不愧是名流子弟,好棒的剑。”凌巽浑身僵硬,也无暇去阻止他用剑,只是用恐惧的目光望着眼前此幕。叶门“哼”了一声,一扬下颚道:
“你用他的剑不就行了?既不用同生共死,还需要挑三拣四吗?”
忽视叶门讽刺,剑傲只是淡淡一笑,半晌锵地一声还剑入鞘,竟是将剑物归原主。叶门大感诧异,抚着头骨森然:
“你又在弄什么玄虚?”
“这把剑不能用。”
瞬间见他脸色一沉,叶门以为是自己看错,这不正经的老头那能有这种神情?五指抚过凌巽的剑铗,惋惜与歉意织成柔和笑容,忽地返身将剑纳回凌巽手里,把对方吓了一跳:
“它……太过干净了,还未沾染过鲜血,我没有权利替主人这么做。”
时间的沙漏在那双眼睛里流逝,唇角纵带笑意,她却一点不觉得他高兴,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奇异感受──彷佛在悼惜什么、缅怀什么、抓住什么、抛弃什么……笑容背后藏得实在太多,多到她即使倾尽半缕生命也无法承受。
正怔忡间,对方却拍拍屁股,漫不经心地跳了起来:“说真的,我们来打个赌好不好?”不等叶门反应回答,剑傲右手平举胸前,食指和中指间竟夹着一枚生锈铜钱,他神色轻松:
“正面还是反面?”
“什么?”脑子扭不过来,剑傲的思考逻辑实在转变得太快。
“既然我没武器,想跟妳玩真的也玩不成,不如我们来赌一把。也不用太麻烦,因为我对赌不大在行,而且运气向来非常差。且况总不能在这里打麻将吧?我抛铜钱,你来猜猜正反面,假若你猜不中,就给我一分钟逃走,怎么样?”
无邪地展开笑容,剑傲以单手抛玩手中的铜钱,一面等待叶门回应。
“如果我不赌呢?”
终明白这小人的用意,叶门瞇起眼睛,回敬似地一瞪。剑傲满不在乎,右手打铜钱一握,收拢胸前笑道:
“你要这般没胆识,不敢睹的话,在下也没有办法。”
黑眸在夜色里闪烁不定,试图以目力破解那双无赖眼里潜藏的阴谋,对方的面具却铜墙铁壁,厚到连攻城槌也敲不破。不愿馁了气势,叶门思忖半晌,艳红的唇脱口:
“既然这样,我选正面。”
边说边目光一闪,见剑傲笑着要将铜钱抛向夜空,叶门却拦手阻住:
“慢着,我们还有人没有选。”
“喔?”听见叶门甜腻中带有恶意的语调,这回倒换剑傲一呆。不等他回话,却见叶门双手张开,三头犬随即孺慕地钻入她怀中,叶门对宠物报以爱怜的拥抱,一抚牠额前黑绒:
“贝洛丝,告诉我,你选正面还反面?”先不论大狗是否明了叶门的语意,反正翻译权尽在主人,叶门露出狡黠的媚笑,直起身来附手而立:
“贝洛丝选反面呢,你叫我猜铜板,可没有说我们几个人猜,不是吗?”满拟可以看见这漫不经心的死老头忧心的模样,对方却只微微一笑,单手伸个懒腰:
“也罢,但若抛出来既非正面亦非反面,那就是我赢了,大人可不许赖帐。”
这话说得叶门反倒一愣,既非正面又非反面?铜钱那能有此特异功能,正想开口询问,剑傲神秘地簇指唇前,示意她噤声,双指夹稳铜子向上一抛。
“你胡说什……”
叶门浑身肌肉紧绷起来,不自觉地顺着铜钱往上看去,锁定在空中翻腾飞舞的铜钱,似乎要看透剑傲的把戏,却看不出那铜钱有何异样。蓦听身畔三头犬一阵狂吠,正想按手命他安静,低头才明白宠物所吠何来──铜钱在头上盘旋依旧,而抛钱的却已人去楼空!
“可恶……那个奸诈的家伙!”
所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叶门到如今才领略“魔剑”的由来。不是因为剑技高超,而是因为这人老奸巨滑的程度,用狐狸已不足以形容。盛怒之下也不管东西南北,双目如电,野火燎原,彷佛要藉此烧尽云渡山上的树木揪出猎物。
同时间,抛往上空的铜钱铿然坠下,竟然以那仅仅一公厘不到的侧边稳稳停滞,而且还非嵌入,而是像端午节立鸡蛋那样,靠着特定的垂直点而立,一枚制钱竟能从高空落下后不偏不倚落在那点上,控制的手劲和力道实是匪夷所思。
叶门却无心欣赏,满心被欺骗的愤怒占据,游目捉拿叛徒身影,半晌目光忽地一顿,停在仍旧委顿在地的凌巽身上:
“贝洛丝,过来。”
低声呼唤来自地狱的三头犬,叶门唇角由紧转松,手指一打,大狗接到指令,竟蓦地扑向凌巽,少年大吃一惊,本能地想举剑反抗,然而对于异种生物的恐惧实在太大,软弱无力的一剑才刺到半途,三头犬奋身一扑,已将凌巽扑倒在地:
“唔啊──!”
其中两个头紧咬住膀肉,将他硬是压制着,剩下的口便咬在凌巽颈侧,鲜血涓滴,苍白如雪的颈畔馋涎遍地,凌巽不由得惨叫起来。叶门眼里看不到半丝怜敏,径自朝苍茫树海高喊:
“魔剑!你明白了罢?”
三头犬低吼一声,似在说明牠迫不及待的食欲,凌巽浑身发颤,只得紧闭起眼睛,叶门的口气更加得意:
“别以为我吓唬你!给我滚出来,魔剑!再不出来,这小男孩就得身首异处!”
话声未毕,西边草丛蓦地一动,惊得叶门一跳,回头才查觉是风吹。她料定魔剑必不会弃无辜者于不顾,然而受此要挟,若要抢得先机,则非偷袭成功不可;大狗随主四处张望,一有动静便俯首低吼,齿印压得凌巽颈子更深了。
“唔……”牙入肉里吃痛,凌巽清秀的眉诚实透露痛苦,意识似乎模糊起来,少年眼神涣散,凌震剧亡的冲击让他心神俱丧,那模样更让人疼惜三分。
见剑傲仍不现身,叶门眼神一狠,朝三头犬作了个手势,大狗闷吼应唤。
“魔剑,我数到三!一!”
林间仍旧无声无息,听懂主人的指令,三头犬作势照头一咬,眼看着凌巽整个人要被撕成两半,叶门手心出汗,料定剑傲再躲不住,头骨蓄势待发,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口,岂料等了几秒,树林间却连影儿都没半点。
“二!可恶,这家伙……”
叶门不由大怒,冲动下右手一挥:“三!”三头犬得了主令,咬在口里的肥肉那能不动心?登时血溅枝枒,乌鸦在远处惊起纷纷,凌巽孱弱的肩头被硬生生扯了下来。
“啊啊啊──!”
少年的惨叫令人掩耳,和衣卧血倒在凌震的尸身上,痛得当场晕了回去,身子兀自不住抽慉。三头犬更不客气,拖到一旁大啖美食,血肉糜烂声更添叶门怒意,已忘了初衷,她甚至不知自己为何而生气,对着空茫一片的夜林吶喊:
“魔剑!你连无辜的人都不肯救?真的一点恻隐之心也没有,嗯?”
歇斯底里的吼声震彻山间,还来不及听见回音,头顶枝叶间竟混入拍手声。叶门大惊,连忙往上看去,恰见等待的人悠闲甩着双脚,一脸笑意地俯视着她:
“说好赢了便给我一分钟逃走的,妳也忒地不守信用,怎么一分钟没到便动起手来?”
“你……”一方面高兴敌人终于现身,心中却对剑傲的作为大惑不解,既然他有意出来,何必等到人质死了才做?
“我好不容易现身了,你不高兴吗?”剑傲笑道:“我本来还想奉陪阁下多玩一下捉迷藏,不过肚子实在很饿,想早点了结此间事务去喝顿饱酒,只得提早结束赌局。”
“既然如此,为什么让他死?”
剑傲闻言似乎颇为不能理解,疑惑地问:“谁?”
“还有谁?就是那个东土少年不是吗?”剑傲的装傻让她更添一分烦躁,叶门愤怒一指。
“咦?”树上的人侧头,似乎对叶门的话更为不解:“我并没有让这个人死啊,不是你那大狗儿杀死他的么?”
“你知道我指得是什么,你这是见死不救!”
“见死不救?”剑傲的表情更奇了,露出微笑:
“姑娘的意思是,不管是谁在我面前死去,在下都有义务要搭救,是吗?”
“这是当然的,常人不都该如此?”
“这个世界上,每天都有人在死。”剑傲微阖眼睛,闲适地往后一躺:
“救也救不尽,帮也帮不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天命,每个人都有自己想做的事,谁也不能用自己的意念去干预天命,干预别人的事。”
“就因为这样,你就可以见死不救吗?你不觉得这个人很无辜?”
剑傲轻轻笑了起来,好像叶门讲了个天大的笑话:
“无辜?一个家里被炸掉、父母被轰烂、自己却佼幸存活的孩子是否无辜?为了饿肚子的家人偷几个面包,便被抓到刑场上公开处死的流民是否无辜?如果这些人都无辜、如果‘无辜’有个定义,那么,”他指指自己:
“我是否也很‘无辜’?”
“你说什么?”对方的论点彻底混乱叶门的脑子,让她急于反驳:
“你这种人有什么资格讲无辜?你杀人如麻、恶贯满盈,光是三年前‘茱萸楼’事件,手下便不知沾染了多少亡灵……你无辜?别笑掉天下奖金猎人的大牙了!”
指责厉厉,叶门手下更不容情,举高手中头骨,三头犬依旧挟制着凌巽,不是剑傲的错觉,营火旁竟忽然凭空出现了无数士兵,穿戴着残破的盔甲,手上的武器彷佛锈蚀已久,散发的寒气却让人禁不住地寒栗,好像渴望着鲜血的滋润,空洞的双眼齐齐望向树上的剑傲:
“我改变主意了,与其捉你回去领赏,像你这种没血没泪的恶棍,应该把你就地正法,纳命来吧!魔剑!”
将自己的冲动归疚于他人的无情……剑傲叹了口气,为何世人总是如此轻易地转嫁责任?
“鸣唱吧……我亲爱的士兵们!”
叶门既魅且沉的声音响彻林间,指尖在头骨顶端抹了一圈,亡灵遵照指令而动,在空地上移动如风。前线士兵仰天悲鸣,彷佛来自地狱的呼喊,几缕幽怨的绿芒从骷髅口中钻出,缠绕林间断垣枯木,蓦地没入地底,再乍现剑傲之侧,速度快得令人猝不及防,果听剑傲闷哼一声,给为首的亡灵士兵斩中了肩头。
“知道厉害了吧,魔剑?”
一击得手,叶门显得气势高昂。涓滴的鲜血淌下剑傲肩头,垂下的脸看不清神色,料想是在强忍痛楚,却见一旁的三头犬磨拳擦掌,灼热的气息犹带凌巽的血腥,似也蠢蠢欲动;叶门乘着战胜的兴头,纤手在头骨上微抹,几名亡灵士兵于是护卫着三头犬,朝委顿在地的敌人扑去:
“我亲爱的贝洛丝也好久没有尝鲜了……受死吧!”
三头犬分三侧夹击的气势令人心惊,嘹亮残酷的吼声传响夜空。然而让叶门惊讶的是,对方竟然仍没有反击迹象,虽然剑傲宣称自己没有武器,但叶门始终以为他不过虚以委蛇,却见他对扑过来的三头犬只是踉跄后退,避得狼狈至极,无力的模样似乎不是装出来的,不禁心中大奇。
可贝洛丝可不管这许多,美食当前,适才的少年无法满足地狱犬的口腹之欲,锐利的牙再次刺入男人肩头,狠狠咬下一块肉来,剑傲终于惨叫一声,好容易抚着肩头躲至丛林后,血迹迤逦一地,三头犬正要追击,却给叶门抬手拦了下来。
似乎不解主人的举动,宠物不满地低鸣,却被叶门微带怒意的声音打断:
“你在弄什么玄虚?”
似乎不太能接收猎人的言语,剑傲按着被三头犬咬伤的创口喘息,鲜血一股股浸透衣襟,叶门很意外如此重伤的人,迎接她的竟仍是笑容:“什么玄虚?”
“就算本小姐再强,你也不至于这么不济吧?不要跟我说从前我那些同事,都是葬身在你这种逊脚手里!”剑傲闻言轻笑了笑,语调却音重伤而有些无力:
“就跟妳说了,要是没有剑的话,我和一般人也没什么差别,我这人从来不说谎的。”叶门神色一紧,不知为何,虽然她胜券在握,心里却一团的不爽,似乎有什么极不对劲的东西,她却说不上来:“这少年有剑,你自己不用的啊!”剑傲又是一笑:
“我说过了,我没有权利玷污没蘸过血的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