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自己要矜持,那可怪不得我!”心里的烦燥越陷越深,叶门得承认她从未遇过如此令人不舒服的敌人;明明自己是正义的一方,对方是见死不救、杀人如麻的大魔头,然而这男人却有这种本领,就是让天使觉得自己才是堕落的一方:
“贝洛丝!给我咬下这恶棍的头来!”
心底仍有些许犹疑,口中却下了格杀令。叶门到底不能完全相信,这世间那有人能对自己的命如此消极?好像旁人杀不杀他,跟他没有半点关系,男人的笑容传达这样的讯息;三头犬贪婪的吼声却警醒了她,叶门看着自己的宠物张开血盆大口,再次朝剑傲进击:
“唔……”这回敌人总算有点积极的保命动作,然而也只是一拉头上横枝,让自己躲过第一波攻势而已。三头犬锲而不舍,咬的不成索性举起黑色大爪,硬生生将小树拦腰折断,剑傲摔得狼狈,稍稍缓和的血流又急涌如潮,面对地狱犬的逐步逼近,只能消极地向林间挪动。
“贝洛丝,住手。”
未料觅食的壮举再次被阻,地狱犬纵使再忠心,也不满地吼叫起来,只是主命不容违犯,只得在到口的肥肉身前不满地爪着地面。叶门挂着一身重金属装扮,一步一步靠近委顿在地的剑傲,低头望了眼他奄奄一息的模样,忽地扯起嘴角:
“没用的,魔剑。”她道,试探式地冷笑两声:
“你想要我怜悯你,因为打不过我,所以干脆装弱装到底,想要我留你一条生路,你才好趁机逃脱?别傻了,我叶门从来不同情弱者和敌人。”轻轻抹去嘴角淌出的血丝,脸色发白,剑傲闻言虚弱地笑了笑,不忘回给叶门覆文:
“这样啊……既然给妳识破了,那也没办法。”
连站也站不稳,剑傲却毫无惊慌的迹象,明明三头犬就在他眼前一寸,随时可以让他身首异处,叶门不禁哑然,她实在难以理解,明明知道自己即将赴死,为什么这魔剑还能如此消极?是什么东西让一个男人在这样的重伤下,仍能谈笑自如?
“你……真的是魔剑?”叶门开口,连她都惊于自己的问题。
“嗯啊……公会和那些王公大人们确实这么叫我。”剑傲微微一笑,挣扎着想跪起身,却因无力又颓倒在地。
“我不懂……为什么你到现在还没死?照你这打法,三年前就该被砍下头放在公会的壁炉上了!”不知为何又是心头火起,对崇尚冷静战的叶门而言,这倒还是第一次。
“这个嘛,我想是运气吧?”
瞇着眼睛,勉强将沉重的头颅抬起,剑傲的样子显得无限孱弱,喘息更添气氛宁静,单膝跪得发疼,叶门终于走到他身前,重伤的身子却抬不起半根指头,只得任人宰割:
“毕竟一个人死不死,并不是自己可以决定的,不是吗?”
“但是你很奇怪!”叶门的声音激动了,单指挑起剑傲下颚,愤怒地瞪着他,似要从那无底黑眸里读取答案:
“将死之人怎么会有那样的眼神!我见过无数的人在血泊中哀嚎,在痛苦中死去,有人绝望,有人犹做困兽之斗;但每个人在确知死之将至的同时,就算手中的剑挥舞依旧,眼神却早已变了,变得迷惘、恐惧、不相信自己……”或许是由于激动过盛,叶门几与魔剑相拥:
“然而你却不是,即使死亡在身畔徘徊,为何你还能笑着,还能有这样的目光?一定有某种事物在你心底支持着你、鼓舞着你,难道不是?”
话未说完,叶门凝重眼神忽地一呆,只因对方的回答竟不是字句,而是笑声。
剑傲的笑一向柔和,在死灵环俟下,却显得太过不合时宜,几要让人以为他精神失常,向叶门动了动唇翦,似是回答些什么,声音却渐次微弱,就是顺风耳也难听清。或许是太急于解开迷津,女人不由自主地俯身向前,去倾听濒死敌人的解答:
“我……”
然而她再没机会知道他究竟说些什么了,就在叶门倾身的同时,冰凉的触感同时入侵体内。瞪大着眼茫然低首,却见开局时声称“手无寸铁”的敌人,不知何时后援已至,一把幽光灿然的短剑稳稳握在手里,尖端埋进她白皙的腹部,没入声触耳惊心:
“将军。”
听见对方语带戏谑的讽刺,唇角淌出鲜血,抬头对上那双戏谑的黑眸:
“什……么?”
一阵气窒,鲜血夹带痛楚流泻一地,三头犬啸吼着照头扑上,却给剑傲紧抵主人脖子的剑袪退,死灵瞬间在空地上灰飞烟灭,一缕缕哀鸣钻回地底的世界。叶门由讶转怒,又是一口鲜红:
“你……你这家伙!”
“我只是突然发觉,自己的伤没有想象中重,”微笑脸庞灵巧揽过自己身躯,两人首次正面相对,她看见魔剑漆黑如潭的眼眸,夜色中竟乍现红光,她怀疑是否重伤后的错觉:
“你问我的问题,我现下可以回答你。即使在旁人都觉得我死定时,我之所以能凝静如恒,并不是因为我有什么伟大信仰,而是因为我知道,现下自己还不会死。”
叶门哑口无言,美目呆滞半晌,才有多余的意识填满怒气,伤口越发深了:
“你……你竟然……暗算我……”
“兵不厌诈,我是真的很烦脑没带武器,遇上妳这种亡灵法师会很棘手,更何况还有妳的大狗狗;多次的对敌经验也告诉我,遇上这类术者,最好的方式就是忽视那些亡灵,直接擒贼先擒王。结果现在王自投罗网,叫我不擒也不行。”对方依旧笑意无限,张口唾去唇边艳红血迹:
“反正你认定了我手无寸铁,又一心想脚底抹油,对我的戒心必定大减,猎人小姐,打从一开始在下目的便是如此,只不过您这只兔子油滑的紧,光是守株还得多费功夫。”
扬了扬手中凶器,叶门早该料到他还有防身短剑,只是太过自信剑傲的伤势,连他是公会公报里有名的九命怪猫都忘了。将唇凑进叶门耳垂,女子瞬间战栗起来,剑傲的气音如大蛇吐信,从耳壳渗透至灵魂,嘻笑怒骂的无赖大叔竟似变了个人。头骨啪答一声滚落在地,偶然间侧首回望,触目竟一片鲜红,她分不清那是鲜血,还是单纯敌人的瞳色:
“那么……再见了,亲爱的叶门小姐。”
锐利的剑锋抵着女人苍白的颈侧,剑傲的动作却终究慢了一步。利刃勾断气管的剎那,叶门脚下蓦地光芒大盛,不属于地狱的绿火,两人足踏的竟是枚图腾,女子在身子融解前朝地一瞥,唇角牵出笑意:
“你有脱身之计……我难道就没有吗?”
强大的吸力!虽然想豁出去果决敌人性命,为了不被法阵吞噬,剑傲也不得不放弃到手的猎物,匕首叮铃一声坠落在地,夜幕下激起星火,却盖不过图腾笼盖四野的光芒。
光柱从云渡山顶投射皇城上空,剑傲觉得上皇警备该要检讨,这边乒乒乓乓又是亡灵又是光的打了这许久,皇城人竟全然不知不觉。浅浅苦笑浮上颊旁,只得目送着叶门没入图腾,彷佛魔王回归地狱,亡灵和黑犬在风啸声中追随:
“咳,真是不够意思,把在下打得死去活来,连医药费都不赔一下……”双手遮在眼畔,似乎强忍某种痛苦,不是伤口,以手紧揉太阳穴口,剑傲咬得下唇出血,半晌苦笑:
“好险,差一点就超过‘时间’……”
风抚山巅,法阵在大地上消融,叶门所流的血竟似潮水,随月自泥里褪了色。剑傲在苦笑中跪倒在地,亡灵造成的重创在敌人剧去后开始剥蚀生命,双手拄地,剑傲在染血的短剑旁喘息,殷红流了一地。
“啧,真糟糕,被这亡灵泼妇纠缠了这几天,体力明显变差了,总算是摆脱了……”
掉头环视一圈适才还是战场的空地,剑傲很快瞥见倒在血泊凌巽师兄弟,自嘲的神色微微一暗,从怀中抽出帕巾一类的事物,熟练地裹好伤处,也不管创口血流依旧,踉跄地走向地上的尸体。
“这孩子……”
单膝跪倒,剑傲俯瞰少年苍白的面容,微不可辨地叹了口气,俯身拾起被他抛落一旁的长剑,正想纳回主人手里,至少死亡的剑客有权要自己的剑陪葬。未料衣襬却蓦地被人一扯,剑傲一惊,随即低首看去,却是凌巽微弱但确实颤抖着的指尖:
“……小兄弟?”
难得露出讶异的神情,剑傲忙搀起他头颈。凌巽半边鲜血淋漓,声音比惯常听起来更为孱弱,彷佛风一吹便会灰飞烟灭,双眼即使被嫣红遮蔽,仍旧澄彻的令他心愧;剑傲第一次因为别人的罪恶感到难过,纵然他一向反对过多的自咎:
“要不要我……送你一程?”
看他伤势,显然已然难活,三头犬的利牙在少年的胸腹和肩头留下一道狠狠的创痕,要不是凌巽多少习过武,恐怕早已因失血过多而死去。
艰难地转动视线,凌巽唇角微扬,即使灵魂火焰一点一滴熄灭,剑傲却无法把视线从这么弱小的生命上移开。等他发觉时,五指已和少年瘦弱的掌相握:
“我应该……快死了罢……”
深深吸进一口云渡山深夜的空气,凌巽灰黑的眸异常平静,只是深藏着一抹热切,彷佛眷恋人世每一项专利:微风、月光、自然的音乐和绘卷,享受奢侈的光阴,少年伸手往凌震尸身一握,纵然尸体冰冷如昔,那双大掌仍如多年来一样,足以庇护他弱小的翅膀。
将脸埋在失温的巢里,凌巽又淡淡笑了:
“真奇怪呢,以前病得死去活来时,不知道几百几千次想过死亡的滋味,到如今当真要死了,反而一点感觉也没有,一点痛苦也没有……”
似要证明这点,凌巽支起半身,伤口在地面迤逦一道道血迹,冥界的河流,少年的半身已然跨足;
“我……可以拜托你一件事吗?”
挣扎地抓向地面,剑傲很快察觉他的目标是佩剑,连忙将武器物归原主;抓紧光滑的剑柄,凌巽的冷汗顺着金属涓滴而下,爪下鲜红,将递剑的手也拉入洪流:
“我有个师妹……就是方才告诉你的那位,她……是全世界最好最善良的人。能和震师哥……一起离开,我好高兴,但就只这一件,霜儿她……若是知道我走了,像她这样善良的人,一定会哭的,会哭得很伤心。所以请你……请你替我转告她……”
脸色惨白,凌巽双手朝空,似要借着拥抱夜空缅怀人世最后一抹记忆,本来灵活的双眸逐渐失焦。剑鞘在两掌间权充支持,凌巽颤抖起来,不是因为恐惧,而是踏遍铁鞋无觅处后拾获真宝的光彩:
“我这个人啊,从会吃饭就吃药……一年四季大半光阴都卧病在床。我常常在想,像我这样的人,早该被命运淘汰,究竟上天留着我做什么?如今我总算明白了,你听我说,你一定要转告霜儿……”
剧烈地呛咳两声,鲜血逆流气管,凌巽几乎咳不成声,微笑却越发平淡:
“……一直以来我始终做着梦,梦见死尸遍野的大地、梦见战后残破的天空,至前一刻尚不解其意。但如今我全明白了,听着,我的死是个开端,就像两军交锋前的嚆矢,这是支长远的箭,射向高空、横越大陆;从今以后会有更多人死,而我活着,便是为做这场壮丽战争的开端……”
心神已不在剑傲身上,凌巽的眼神逐渐焕散,彷佛望着他所看不见的远方,视线的那头是未来?亦或幻灭?他不知道,只任由凌巽燃尽生命最后一丝灯火,几乎从灵魂迸出的预言镌刻在心:
“我将射出……开启故事的嚆矢……”
剑鞘的彼端失衡,遗言随剑的重量交托。所以他不喜欢和特定的剑白头到老,剑没有忠诚可言,凶器就是凶器,渴望的永远只有杀戮和鲜血,握紧弃主的剑,凌巽最后的警句犹言在耳,不知为何他有种错觉,心底某根弦彷佛动了,涟漪一旦出现,湖水便再难有平静之日。
单手覆盖凌巽眼睑,彷佛母亲抚慰稚子安眠,剑傲挥去心中的异样,眼神却被微光一刺,瞇着眼抬起头来:
“是……萤……?”
一只落单的萤火在夜色包围下挣扎,钻过剑傲掌心,点落凌巽梢头。似乎企图宣示最后的光芒,用尽体内的热,用尽毕生的执念,最终扑倒在凌巽染满鲜血的掌心,萤翅兀自拍动,彷佛向天祈求最后的希望;这是他灵魂的一部份,他的生命从萤火而来,像萤火般一生孱弱,在黑暗中彷徨飞翔,只为找寻一生一次的火光。
如今火光灭了,他生存的意义也尽了。
眼看一大一小的掌在萤光里紧紧交握,在生命最后一刻兀自惦记着对方,剑傲又叹了口气,终忍住把手中麻烦抛去的冲动,将死者交托的剑收回腰际。
“我从来不担任何与我无关的责任,你知道吗?小兄弟……”
枉顾肩头不断滑落的血迹,男人的影子随话声扩大,黑色斗蓬滑落,要是凌巽复生,此刻也必惊讶非常;一丛白发飘散风中,却非满头皆白,而是黑发白发各占半边,如此径渭分明的发色即便在西地也难见。
“不过倒也真奇怪,那个浓妆艳抹的男孩到底是谁?又是少爷又是兔子的,还被误认成我,追杀风云会的人,这个黑锅我可背不起啊!算了,反正我也不是第一次背黑锅……”
唇角泛起一丝苦笑,剑傲缓缓背过身,朝向月牙升起的方向:
“罢了,这次便破个例罢,‘霜霜’……是这个名字吧?你得替我向阎罗王祈祷,让我能活着见到这位师妹啊……”
一点萤光,悄悄地降落凌巽犹蘸血迹的剑柄,似在为其答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