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然这头经历一场激战,另一头的登山道上,却全然是另一副光景。
“名不虚传,名不虚传。”
由于次日正逢皇朝九九“重阳”,上皇敬老风弥盛,重阳节又被称作“敬老节”,喝菊花酒、食莲珥的习俗固然少不了,重阳未到,山道上便随处可见携家带眷、头插茱萸的人们提早往山顶朝圣,以求来年避祸远灾;面城山脚更加道塞于途,骈肩杂沓,连燕雀也嫌吵似地争相窜向天空。
山腰上茶吊远扬,数不清多少茶铺坐落此处,比山脚皇城名店“奉凰肆”更要热闹几分。其中一铺只因巧对山壑美景,又居于山顶与山脚之间,寻常游客在此便脚力不支,因此占了地利之便,生意特别好。
“大师哥,这地方果真漂亮,云渡山、云渡山,这山简直就像云砌起来的,可不是么?”
此刻茶铺半边却已被一群服色相类,似是门流中人给占满了。一群人约莫十七、八个,清一色都带着长剑,横的竖的全搁在桌上;唯一没这样做的是那看似最长的男子,听得身旁年轻小伙子兴奋赞叹,那人只是微一额首,向一旁茶博士吩咐:
“来几盅茶,要香片的,水冲淡点,别浓。”才刚说完话,旁边已一连迭响起抱怨:
“师哥!不喝酒啊?重阳息日不喝点酒多煞风景,且况师父管得严,我们好久没喝杯好酒了。”
却见哀声抱怨的是个男孩,乱踢着不着地的脚,眉目之间精灵古怪,似乎一刻也没法安坐,头上毛发紊乱,远看倒像只活生生的大马猴。
对比于少年浮躁,为首男人八风不动,国字脸方方正正,长发以绾巾束起,举手投足间温文儒雅,却非文弱书生的腐气。闻言只是微微一哂,摇首道:
“阿离,我们是来办事的,不是来玩的。什么时候你变得跟巽师弟一个样,整天只想着玩?喝酒误事,上回还爬到房顶唱山歌的人,你想照样演给兰丸流的人看么?”
“喝个两杯又未必会醉,语师哥,不信咱们来斗斗,我的酒量可比震师哥还好呢!”
嘴上虽抱怨,青年的话显然有一定震慑力,少年身上有虫似地乱动一阵,嘟嚷着接过香片陶杯轻啜两口,随即夸张地一吐舌头。环望其他师兄,无不正襟危坐目不斜视,他也只得安分任命,口里少不了叨念:
“喝这种东西,还不如喝白开水来得干净……”
“你要惜福。师父肯让你出来便是万幸,你没看阿巽,寻死觅活的要和我们一道,师父还不是令他留在蓬莱山上?这会子不知闹得怎么样了,好在震师弟守着他,该不会出什么乱子才是。”说着眉间又现担忧,无意识地举茶虚啜一口:
“何况出来办差使,师父交待了,需得速去速回,万万耽怠不得,你想给师父剥层皮?”
“有震师哥在,天塌下来还不是给顶着,”
从鼻尖喷出哼声,少年老气横秋地附手胸前,想起那位师哥可以说木头转世的个性,还有半夜足让小儿啼哭的尊容,心中倒也敬重他的戆直忠厚,只可惜说话不多,有些无趣罢了:
“怕只怕震师哥拗不过阿巽,带着他连夜追过来也未必。震师哥就这弱点,从小给阿巽吃得死死的,眼泪都怕他多掉一滴,做奶娘也不是这样。”
这话说得大声了些,围坐桌边的少年均都莞尔,青年忙喝他噤声;却听旁桌一阵骚动,似也方谈的火热,青年正想提剑上路,传来的对话却让他着实一愣:
“老爹,你说皇城里出了大事,倒也要说清楚,这么婆婆妈妈的!”
却是客人缠着茶博士问话,那管茶铺的瞧来上了年纪,头秃得童山濯濯,挺着油肚子,一脸落腮胡,身手倒还矫健,一张嘴更是快过手脚,开了匣便收势不住。在客人桌前口沫横飞,溅进茶汤里的倒不少,只是听说两方都浑然无觉:
“这事可得细细道来,你们听过‘风云会’没有?”
此话一出,青年登时一僵,身畔伙伴亦俱都回首听之,对桌杂谈更炽:
“老爹,你莫不是把咱们都当傻子,谁不知道皇城蓬莱山‘风云’的名头?”
“是呀,行侠仗义,惩奸除恶,上回扬子江围剿‘魔剑’的行动还出了大力,上皇老子纵然讨厌私斗,也对这门流青眼有加;皇城人提起风云会,谁不竖起姆指敬他三分,遇上恶人只消报上名号,凶神恶煞还不逃得跟飞一样!”
一席话说得铺里众人哄笑,连那猴子似的少年也跟着兴奋起来,不动声色的只有凌语,默默端起茶盅又浅啜了口。
“说是归说,你说这事关风云会,却又是怎么回事?”
“你别急,话还没完呢,蓬莱风云会在皇城家大世大,本也出不了什么大事;这就得提一提咱们的好邻居,各位都晓得极东的‘日出’罢?事情需落在日出的‘兰丸流’身上。”
“兰丸流?不是那个著名的傀儡戏班么?这和风云会有甚干孙?”
“你莫急,实情是这样,兰丸流的领班,前些日子竟不知为何,不幸驾鹤西归了!”
众人哗地一声,俱都面面相觑,似乎颇为惊讶。凌语越显沉默,陶碗遮了脸挑了挑眉,老爹蹙眉顿頞,似也颇为苦恼:
“为着这憾事,‘兰丸流’停止演出,满团为老师哀悼。你道他怎么死的?却是给人害死的!”
“想必那害人的,定是老爹说的风云会了?”
“才不是!”
老爹还未及答话,茶桌砰咚一声,却是那马猴似的少年忍不住,拳头往桌上一顿,蓦地站将起来,众人都把目光往他那递。显是一时冲动,马猴儿在师哥狠瞪下赧然,只得陪笑脸圆场:
“我……我只是奇怪,方才老爹说风云会行侠仗义,是一等一的大英雄大豪杰,又怎么会干些害人的勾当?这没道理!”
“就是这话,这位小哥说得不错,”
知道少年骑虎难下,老爹对他竖起姆指,前者忙不迭地回座,低下的颊一片绯红:
“我听了消息也纳罕,忙问事情来龙去脉,对方却言之凿凿,原来你道怎地?兰丸流的戏头儿和风云会掌会的从前是老朋友,只因久未见面,头儿藉演出之便,来和故友叙叙旧事,喝几杯知风酒;岂料两人见了面便如胶似漆,难分难舍,在上皇城郊上演了一出十八相送的肥皂剧,哭戏长到双方弟子都不想奉陪,只得各自领命离去,留他俩兄弟在扬子江畔小住几宿,”
听老爹说得有趣,众人又是一阵笑闹,孰料尾音一沉:
“然而等了四五天,戏头儿却迟迟未归,徒弟们于是结伴再到江畔去请──发现的却是师傅冰冷僵直的尸体,而风云掌会早已音讯袅然。”
茶铺一片沉寂,只余秋风过虎口的啸声,谁也想不着结局竟是如此。蓦听匡当一声,却是青年放下茶碗,支腕站起身来,吐出口浊气:
“时间不早,我们用完茶了,麻烦算一下帐目。”
本拟有什么惊人之语,那知青年只是微一颔首,然后缓缓起身,其他的师兄弟也跟着他站了起来。茶博士一愣,随即恢复了生意人本性,笑着道了价码。青年正要抛下铜子儿,突地神色一紧,转头环视众人,原本沉稳的声音也变了调:
“霜儿呢?有人看到霜儿吗?”
此话一出,众人登时沸腾起来,窜高伏低,左右张望,彷佛是件了不得的大事。为首的他更急得像热锅上蚂蚁,只听周遭絮语纷纷:
“刚刚还在的,方才在山脚下寄马的时候,她还在我身边蹦蹦跳跳呢!”
“上山时她也跟来了,和我说了好一会子话……”
“语师哥,霜儿似是我们坐下来喝茶后,才突然不见踪影的。”
十个人二十张嘴,听了半天也理不出头絮,倒是一群武装大男人鸡飞狗跳的行径弥足稀奇,惹得不少上山游客伫足观赏。凌语重重一击额头,他实在应该坚持己见,买条链子把目标物一天二十四小时铐在身边的。
“啊,凌语哥哥,你在找我吗?”
声音的来源是一棵杉木,照常理是决不会有人在那上面的,杉目高耸入云,树龄可能近百,往上仰望,连树巅的叶子都见不着,更别提整个人爬上去了。
可声音骗不了人,虽然距离遥远,咬字不清,但那音质澄澈醇美,半分天真,半分豪肠,加之从上传下,在场顿觉天降纶音,纷纷举头寻找声音来源。
“霜儿!”
然而被唤凌语的男人可半点赏析的心情也无,忙从枝繁叶茂间寻找目标,半晌果见树腰间立着一个身影。看模样却是个妙龄少女,一手支着树干,一手虚遮着阳光,似在极目远望,兴奋时纤足一顿,枝叶便上下晃动,凌语怕得心脏都给晃出来了:
“霜霜,妳在那做什么,很危险,快下来!”
师兄的矜持,男人的尊严且抛到一边,凌语深怕她一分心便自由落体,放缓了声音好言相劝;对方却在状况之外,只听一串清朗的笑声,语调轻松自然:
“语哥哥,你快上来,这上头视野好得出奇,包准你一辈子没看过的!小猴子,你也上来!”
不但不知悔改,反倒教唆别人一同犯罪。凌语正盘算着摸上树去逮人,树间的少女更不打话,突地凌空一跃,做出望下跳的样子,惊得师兄忙做出接人动作。她却在千钧一发之际探手一抓,握住更高一层枝头,轻轻松松藉力攀登,如此反复施为,转眼已至树颠。
枝枒越近高处越脆,少女不费吹灰之力站得稳当,纵然此举已把凌语十魂吓掉九魂半,心中对少女佩服也油然。
“好──漂亮喔!”
此刻的她已立在杉树制高点,手搭着腰远山观望,在秋风中凝立不动。杉树好歹离地十多尺高,名唤霜霜的少女一无恐惧之色,眉目秀丽,神色坦然,不时绽放喜悦的笑容。
长发束成两辫垂落脑后,用观音兜挽着,细看发色竟非东土人类应有的黑,而是夺目耀眼的深紫,五官轮阔深邃,鼻梁高耸,一双眼和发色竟同,即使身着寻常莲青轻褂,走在上皇大街恐怕鲜有人不多看两眼。
风抚秀云,少女迎风瞇起眼睛,仙姿曼妙,看得人目不暇给,一时连惊叫指点都忘了。唯一清醒的只有凌语,职责在身,他锲而不舍地再次大吼:
“霜霜,霜──儿,莫淘气,那上头风又大,跌下来可不玩的!妳再不下──当心!”
话还未及说完,树上少女单手一放,竟是头下脚上倒栽下来,凌语心脏宣告破裂,那知少女足下一勾,揽住了顶头枝枒,双手交抱胸前,竟学蝙蝠般稳稳倒挂,凌语在半死朦胧间不忘松了口气:
“是了,是了!这角度正好,语师哥,阿离,你们定要上来看看,观音洞、绿竹林、五老峰和鸟鸣涧……都看得好生清楚;看哪!那是我们要去的浴火谷,是吗?语哥哥……”
兴奋地东望西指,少女这才醒悟底下人看不见,不由得好生惋惜,凉风抚面,吹起满林飞叶,霜霜更是流连,倒挂的身子猛地转回正位,再次考验凌语心跳:
“霜儿!”
“难得爬上这儿来,就这么下去可惜得紧……”不知是听不到还是惯性忽略,少女对保护人爱的呼唤置若罔闻,沉忖半晌,蓦地拍手绽开笑颜,扭头朝地面大叫:
“对了,我知道了!语哥哥,你听我唱首歌好不好?”
真是劲暴,包括小猴儿在内,所有人登时哑口无言。
“呃,这个……”脸色苍白,凌语想说不行,好像对这位女孩幼小心灵损伤太大,但在这种情况下唱歌,在安全及行为合理性上都不合标准,可怜他素以果断睿智自诩,此时也只得怔然。
霜霜更无视他反应,半晌秀目轻阖,仰颈凝立,似在感受风的流动,读取风的语言,发末被风臂夺取,散开如紫色鸟羽;山道上观众塞途,少女的声音全然开诚布公,彷佛谁偶然行过,这歌声便献给谁听。毫无掩示、毫无矫揉,正如少女本身给人的印象:
日头出来炽炎炎,想起我的妹子在故乡,
妹像风儿轻轻吹,山下小河淌水清悠悠,
风儿吹来卷山头,听见风声想起我的好妹妹,
妹妹呀,你可听见哥哥叫妹妹?
月亮出来亮汪汪,想起我的阿哥在深山,
月像哥儿天上走,山下小河淌水清悠悠,
萤儿出来照半坡,望见萤火想起我的好哥哥,
哥哥呀,你可听见妹妹叫哥哥?
词是寻常皇朝民歌,少女嗓音清亮,调子婉转,音律温润圆滑,深得山歌三味。
其中最惊讶的莫过凌语,这歌是从小自己教会她的,她早也唱晚也唱,听得他耳朵长茧,却未有一次似今天这样超然;彷佛与大地同生,与苍穹同灭,彷佛预告着什么极悲壮的事物,听着不知怎地心头一抽,慌忙瞥过了头。
只听周匝一片掌声,连马猴儿凌离都加入鼓燥行列,还有不识相的高喊再来一曲。
“语哥哥,我唱完了,你听得见么?好不好听?”
少女的笑语将他从梦中打醒,凌语连忙抬头复命。眼见霜霜一脸企盼,心知迟早要教她认清事实,于是脸色一沉,正要摆出长辈款式,然而对方只把嘴一嘟,娇嗔泫然的艳容即刻让他兵败如山倒,慌忙一扶儒巾改口:
“好……好听,好听的很,师哥一辈子没听这么好听的歌……好霜儿,我求妳快下来罢。”
眼见无数好事路人瞅着自己窃笑,凌语窘得满脸通红,谁叫他素跟甜言蜜语有仇,好在霜霜也不需要。对师兄的赞赏信以为真,少女重燃雀跃,危险指数随摇晃的枝枒破表:
“太好了,我就知道语哥哥喜欢,语哥真是好人!”自不知此语又让树下师兄颊红,没时间让他害羞,少女接下来的异想天开却再次让他缩短二十年寿命:
“我要下去啰,语哥哥,你要接住霜儿!”未及明白霜霜话中含意,少女的身子已在半空,围观众人无不遮眼惊呼:
“霜儿,不要乱来!”
好在经过长期训练,凌语反应能力高踞众人之冠,一个箭步上前,未及分出精神衡量重力加速度威力,温暖轻巧的身子早已跌落臂弯。接人的一屁鼓跌坐在地,不是因为重量,而是单纯脚软;霜霜一跃而起,回眸嫣然:
“语哥哥,多谢妳!我就知道语哥定接得住我,真好玩!”
“真好玩”?凌语脑袋一片空白,坐在尘土里发呆,然而好动的鸟儿早已无视他存在,展翅飞向山道彼方:
“语师哥,小猴子,方才我看见浴火谷了,那儿都是雾露,美的很,我们快些上路,迟些天黑了,就什么也看不到了!”
凌语深深叹了口气,到口骂辞又都收了回去,对于这只离巢雏鸟,实在很难对她发什么脾气,因为跟她生气,无异跟自己的人生和心情过不去。眼看少女身影在夕阳下逐成光点,凌语只好摇头:
“我这是为谁辛苦为谁忙啊……”
寒鸦在林间价价,争相飞向染抹霞红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