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堆燃烧正炽,在林顶聚集出千丝万缕的炊烟。
“怎么还不歇歇?”
夜幕很快掩过云渡山头,几许彩云兀自在阒黑里挣扎,重阳佳节转眼便要开幕,游客不是寻寺院挂单,便是匆匆返抵家园。
一路上照顾着霜霜,被这个活泼过动的师妹搞得晕头转向。凌语看天色不早,浴火谷已在左近,再走下去夜路危险,师妹又不知要闹出什么事来,因此作主寻了间小庙,借了后院便就地扎营,几番巡视确定各人安危,凌语正想放心来安歇,回头却见熟悉的身影蹲坐角落火堆,拿着树枝逗弄火里跳动的焰芒,不禁微微一笑。
未察觉师兄的靠近,霜霜一手扶着肩头,以残枝痴痴拨弄火堆里的余星。凌语绕过他身后,见她穿得单薄,遂解下身外褂替她披上,少女这才蓦然醒觉:
“语哥哥!”
“夜晚露凉,记得多加衣服,出门在外,感冒了可不是玩着的。”
边说边在她身侧席地而坐,霜霜掉头抱以感激的笑容,拾起树枝又径自拨弄起来。
凌语透过跳动的火光凝视少女,苍白胜雪的肌肤在稀微光线下透明如玉,鼻如悬胆,臻首蛾眉,紫色秀云分成两侧披垂肩头,侧脸瞧来更像林里的妖精几分。
什么时候记忆中的女孩出落得这样大了?凌语发觉自己过于迟钝了:
“怎么了?第一次下蓬莱山,玩得开不开心?”
见霜霜闷闷不语,他忍不住出言询问,众所景仰的大师哥一到少女面前,地位最高也只有保姆的分。闻问咧嘴一笑,霜霜大力点了点头:
“好玩,没想这世界这么有趣,走入人群里,和坐在屋顶上看真真不同,”紧抱双膝,眼神又多添了抹感慨:
“若能早些出来看看就好了,十六年……错过多少有趣的事物。语哥,我会不会很贪心?”
“好意思说,妳在蓬莱山玩得还不够么?再不让妳出来,蓬莱山顶都要给掀过来了。”
一回忆起儿时青梅竹马的点点滴滴,旁人都是唇角带笑,他却只有苦笑的分。霜霜咯咯一笑,正要回嘴,忽地背后传来嘟嚷;回头才发现是小猴儿,似是睡迷了魂,一张嘴不住咀嚼,神情餍足,像在大啖什么美食,犹带稚气的脸上发光,看的两人俱都笑了。
“猴儿便是猴儿,到睡梦里也想着吃。”霜霜抿唇笑个不住,凌语摇摇首道:
“也难为阿离,他从小什么长处没有,就是那双腿和食欲一流,古人闻香十里,他就是食物摆在南疆也能趋之若鹜。要他吃齐沐浴这许久,没要了他命便万幸了。”
霜霜为这话又笑了许久,半晌回过头来,仍旧检视夜色下活蹦乱跳的营火,突地语调放轻:
“语哥哥,你记得去年元宵灯会的事情么?”
“元,元宵节?啊,妳是说……自然记得。”
凝视她灿烂的笑容,凌语真想立刻停止时间。不防霜霜忽然见问,窘得他脸上一红,连忙瞥过了头,缓过了气方笑道:
“那年天特别寒,巽师弟旧疾又发,高烧三日不退,师父又恰巧放大伙儿假,全风云会无不涌向皇城元宵灯会,就偏你和凌巽得待在山上。妳气得不得了,一哭二闹地定要我们带妳去看灯,要不是师父出面安抚,只怕从山顶跳下去都未可知。”
霜霜一笑,似也被勾起往事,笑容温和许多。
“我记得,那时震哥哥自告奋勇要留下来陪我们,但我心知他是为了药罐子,决不会陪我玩儿,于是越发死皮赖脸地求你带我下山,师父严令不准,我便哭着爬到平时我看皇城风景的那片屋檐上,语哥哥,你不会了解那有多美,一轮明月,底下是灯火楼台,人间繁华,花灯从城的这头一路延伸到那头,彷佛整座城都给点燃了。”
捏紧双手,霜霜抿了抿唇,越讲越是入景,神色再次黯淡:
“而我却只能……待在那上面看。”
紫眼被营火映得模糊,不知是否错觉,凌语觉得里头有水光。这一来可把这大师兄吓得魂飞魄散,一搭霜霜的肩,企图达到半分抚慰的效果:
“结果后来发生什么事,妳可还记得?”这话果然奏效,像是想起什么,霜霜闻言噗嗤一笑,眼中的湿气瞬间淡了:
“皇城为着元宵灯节,特意开放宵禁,我在屋顶上直瞧到三更天。直到人尽灯灭,百里内什么光线也看不见了,我也乏了,这才睡眼惺忪地爬回房歇息。”回忆似地泛起笑容,少女终于破涕:
“那知一打开房门,哗──满室光刺得我睁不开眼,放眼望去尽是各色花灯,蝴蝶儿的、小兔子的、鸢鸟的鱼形的,好像整个皇城缩小了搬来我房里一样;语哥哥就站在灯光间瞅着我笑,而我却哭了。”
“要找全这么多种灯可不容易,我们二十多个大男人全体动员,只差没把朱雀街给整个翻过来,到底是阿离出的主意,忒地累人。”
元宵灯节就在四肢酸痛、阮囊净空中过了,凌语不禁苦笑,唯一的安慰是枕在自己臂弯中熟睡的天使,眼角犹挂泪痕,唇角却扬溢幸福笑容;满室烛火就围着他们烧了一夜,就像眼前营火一般,点燃了少女的梦境,也点燃了他某种决心。
“语哥,你答应我一件事好不好?”从温情中醒觉,一见到霜霜双手合十,两只水汪汪大眼可怜兮兮望着他的模样,凌语便知大事不妙:
“让我独个儿到左近转转,可以么?拜托!”
打从孩提时他便害怕这神情,每回霜霜有求于己,无论他再如何搏命抗拒,四目交投之日便是他兵败之日。总是等到她雀跃欢呼,对自己又搂又抱又亲时,他才醒觉“好”字已在心神丧失间出口。摇头涮去一闪而过的善念,事关小妹安危,他很快恢复风云会长师兄应有的理性。
“不可以,”
尽量让声音充斥长辈威严,虽然心脏怦怦乱跳,凌语瞥头掩示这层软弱:“夜已深了,山路又看不清,没的出去平添危险。仔细在苔上滑了跤,跌断了腿,看妳明儿怎么玩?”
“为什么!”
弹簧般地立即抗议,霜霜大叫起来:
“好容易关了十六年,现在才能出来玩儿的,错过了这次,又不知何时才能出来……”说着又是紫眸含泪,凌语最后防线刷地一声崩溃,一级警戒状态,他大汗淋漓地扶住霜霜的肩:
“霜儿,妳要乖一点,”看起来别太凶,凌语告诫自己,他现在是跟超龄儿童说话:
“纵是师尊允你随队出来见见世面,这次也不单为了玩,可畏的是兰丸流行藏诡异,这里又接近会面之地浴火谷,若遇上个三长两短,语哥哥怎么和师尊交代?还待此间事情结束,我保证带你皇城东西南北的游玩,那时妳爱上那就上那,没人拘得住妳,这样可好?”
不愧是凌语,那诚惶诚恐的妥协语气让少女破涕为笑,边揉着眼边伸出指来,凌语会意地和她小指相勾,两人相视一笑,只不过前者多了些苦意:
“君子一言?”
“快马一鞭。”
门流惯用的喧语在两人早已是家常便饭,霜霜的指尖白如葱玉,故作豪气的模样更添一分清丽风味,凌语不禁看得痴了。
“不过,爸爸是怎么和……叫什么来着,那蓝丸红丸的流派结上梁子的?”
见师兄勾着自己小指不放,霜霜也不在意,凌语却蓦然一惊,连忙抽开了手。脸上浮光掠影一红,幸而天色暗了,少女只是托腮续道:
“听阿离说,爸爸杀了他们的头儿,这事可是真的?”
“师尊是个好人,就是太好了些;”凌语长长一叹,提起师父,他的叹气就得多一倍:
“明明没做的事儿,给人误会到头上也不分辩。以前不知在何处看过一部神都来的书,说里头的人右脸被人打了,不但不打还回去,连左脸也换过来给人打……”话未说完,只听霜霜咯咯一笑:
“怎么这样,那不成了傻子么?”
凌语却只摇头不语,远观彼方一般云飘雾缈的蓬莱山,脑中浮起某个熟悉的影子:佣懒、恬淡、温柔而善感,天塌下来他也处之泰然,和霜霜的共同点可以说是零,也难为他们父女处得来:
“可偏巧师尊就是这样……下山前我独个儿去辞行,师尊在房里打盹儿,见我来了只微微一笑,竟和我说:‘皇城天气也渐凉了,云渡山上想必更冷,记着叫师弟们多加件衣服,特别是霜霜,她虽壮得小牛一样,难保不会招惹风神。’,我请示师尊兰丸流的事儿要怎么办,他愣了半晌,彷佛惊讶我有此一问,半晌神色黯然,竟落下泪来,”
想起当时的恐慌,凌语头又痛起来,他在风云会的日子就是一串惊吓的组合,女儿吓他也就罢了,可怕的是父女联合,他便有十颗脑袋也不够应付:
“看到师尊那样,我忙跪下来叩头,师尊却摇了摇手唤我起来,哽咽道:‘兰丸和我兄弟一场,好容易远到而来,为师不旦未克尽地主之谊,反而让他命陨于此;这事是我理亏,可怜兰丸流那些孩子,他要你们怎么道歉,尽都依他们便了。’我只得连声答是。”
谈到这又是一叹,凌语几年来越皱越紧的眉头透露忧心:
“师尊宽宏大度是好,怕得是我们有心,他们无意。霜儿妳也见识过了,风云开阖宅几次走水,厨房都给烧掉一半儿,鸡鸭猫狗莫名暴毙不计其数,三天两头便有书信钉在山门各处叫嚣。好容易捕捉对方一鳞半爪,兰丸流的戏子也真了得,不知使了什么妖法,转眼便融在空气里似的,连个影儿都看不见了,”
怀疑自己很快会少年早衰,凌语嗟哉:
“这次偏又约在这等隐僻所在,若不是师尊坚持,我原也不敢轻举妄动。”
“爸爸这样难过,定是和那位叫兰丸的前辈感情很好了,可不知他们怎么认识的。死讯传来时爸爸还当场晕了过去,语哥你记得么?”
怎么不记得,凌语苦笑连连,四十多岁的人说晕就晕,弄得他当场心脏病又发,醒来时又是泪如雨下,折腾他好一阵子才平息。
学霜霜拿了根薄枝,彷佛要挥开不合时宜的烦恼,凌语将烧黑的烬拨开,红焰又窜高起来:
“师尊以前的事,我也不甚明白。只知道年轻时他曾游历大陆四方,结交不少朋友,其中有四位知己和他特别好,有东土也有西地人,有些兴许还不是人类;那位兰丸前辈便是日出人,和师尊差了五六岁,从年轻时就和大哥小弟一样,师尊对他疼爱有加,”
凌语顿了一下,师父的过去对他而言始终谜雾一片,每当他有意拨云见月,师父就用装傻攻势一笔带开,身为晚辈也不好多问。
见霜霜好奇的紫眼充满冀盼,他只得搜枯索肠地拼凑些情报,一如在蓬莱山时每晚绞尽脑汁翻找床边故事一样:
“据说兰丸前辈生得很漂亮,像女孩子一般,大抵戏子都是如此。幼时同阿巽一样也有个病根,虽不像药罐子时时发作,但师尊素来怜贫恤幼,因此当他亲弟弟一体照看;兰丸前辈打小便擅长舞乐,至今师尊一个人在房里时还常哼他唱的歌。”
回首见霜霜听得专心,紫眼离自己鼻尖只一寸,如兰呼气夹在营火热气里袭颈而来,凌语庆幸夜色,否则脸红至此成何体统。
“语哥哥……你看。”
正怔然间,猛听霜霜声音因兴奋拔高,充满美的赞叹,不由顺着她指尖看去。却见荒山野草里,西风漫抚如绿浪,一片光点竟从草丛上蓦地升起,散入夜色弥漫中,像星子落入凡间又升天归位。彷佛又回到皇城的元宵灯会,凌语也不禁看得呆了:
“是萤……”
北疆气候早凉,轻罗小扇的宠儿通常在夏末就该随牛郎织女绝迹,如今这云渡山上竟仍有萤出没,几只脱队四窜,在霜霜襟畔彷徨点舞,她笑着佯伸手去捉,却扑了个空。晚风抚来,更添一分光华。
“皇朝自古有个传说,萤是腐草化生的,”看着霜霜捉萤,凌语转望那光织成的帷幕感叹:
“满山荒草在旷野里孤独地生、孤独地去,却将卑微的生命化作昙花一现的光芒,照亮夏夜天空……直到十月霜尽,萤翅落了,仍旧归入尘土,孕育来年春天的新绿……”
霜霜听得入迷,遂也静下欣赏;成千上万的萤从浴火谷扩散四面八方,整片萤火竟首尾相连,一道炽热的火光窜向天际,月芽相形失色。她笑着握紧身畔凌语的臂,打了个呵欠,眼楮却一刻也舍不得阖上:
“原来浴火谷是这意思,语哥哥,看像不像你和我说过的故事……凤凰从大火里重生了呢!”
被这童言童语的譬喻一惊,凌语远望浴火谷,果然恰似霜霜描摩的景况。凤凰是皇朝古老的祥兽,栖梧桐、餐露水,自知死期将至时便投身火中,待得炽焰燃尽,雏鸟便自灰烬中重生,是集高洁与希望于一身的生物,凌语边想边喃喃自语起来:
“曾听人说,人死也会有萤;萤火把灵魂领走,让尸骨枯寒,因此坟茔间常见萤舞。可或许萤不是带走生命,而是用大火烧尽,再化落大地,而许多年以后,有人会凭藉枯骨重生……”
“这么说来,要是有新的萤出生,就表示有人死了?”听见霜霜的问题,凌语又是一愣:
“可能吧?这种事还是别去想的好。”
“也是,反正每天都有人死嘛……不是语哥哥、不是巽师哥,不是我喜欢的这些人就好了……”
依旧痴痴地看着萤火,凌语却觉身畔的笑语渐次模糊。转过头正要看个究竟,忽觉臂弯里一重,霜霜顺着她胸膛滑将下来,他连忙伸手托住,细看时,竟是早已进入梦乡──她一向挺不住睡意,和她说床边故事直像天方夜谭,永远没结局的一日:
“真是的……到底是个孩子。”
看着微阖的紫眼露水轻蘸,似是睡得正沉,凌语不禁摇头苦笑。覆在紫发上的大掌又现柔和,却听少女朱唇呓梦,熟悉旋律再次回荡飞萤点点的夜空:
月亮出来亮汪汪,想起我的阿哥在深山,
月像哥儿天上走,山下小河淌水清悠悠,
萤儿出来照半坡,望见萤火想起我的好哥哥,
哥哥呀,你可听见妹妹叫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