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儿?”
夜逐渐深了,营火的余烬毕播一声,弹落些许惊醒凌语。
适才霜霜的歌声犹在耳际,抚开臂上残余的火星,他忙翻身坐了起来,这才察觉营火已不知何时灭了,白色水烟在夜色里孤单地抽向天际,周匝酣声如雷,泰半师弟早已沉入梦乡。凌语睡眼游移半晌,蓦地向身畔一瞥,自己的外褂委顿原木上,披衣的人却已消失无踪。
凌语紧张起来,不敢太惊动大伙儿,鹰眼扫射四周的树林子,却不见有什么动静,情急之下忙跨过满地风云子弟,在营地外轻轻唤了起来:
“霜儿,霜儿!妳去那里?”
却听师弟群里哎乃一声,回头却是小猴儿凌离,果然不愧天生古灵精怪,揉揉惺忪的眼,凌离撑起半身,声音含糊:
“怎么了,语师哥?大半夜的还不睡哪?守夜不是早换班了吗?”
凌语闻言惊惧更甚,庙后本安排了四五名弟子轮流戌卫,却见如今他们背靠着背,竟一个个睡得不省人事。他责任感本强,遇上了外差常三五天不睡,好随时提高警觉,似这般忽然入睡是前所未有的怪事,更何况霜霜还倚在他身畔,没理由连她离去也不知。凌语咬了咬牙:
“小猴儿,快起来穿衣服,我恐怕出事了。”
“出事?”听师兄语气不善,凌离多少也有点警觉,翻身坐起望了望四周:
“能出什么事?该不会是霜儿那小妖精又不见了罢?语师哥你别瞎操心,这妮子铁定是贪玩,不知偷跑去那个景点爬树去了,天色晚归晚,云渡山的路能比蓬莱难么?放心放心,过不了多久她还回来,说不定还跟你炫耀夜晚的山头有多美呢!何况师哥你现在也寻不着他,”
难为他脑袋还清楚,就是梦话也比一般人有逻辑,视线模糊,凌离揉着眼在梦乡与现实间徘徊:
“啊……所以快睡罢……怪了,原来云渡山夜里雾这么重……”
倒头翻身,凌离不客气地再访周公宅邸。他的话却更让凌语心头一警,的确,山里就算雾重,也不该夸张到此地步,云渡山势不算高,比之故居蓬莱犹有不及,蓬莱晚上尚不会伸手不见五指,何况这里?
正想发足往山道去寻,落单的萤光聚集草丛,隐约竟似有人影。这时节出现在这里,自不会是什么善男信女,凌语推定对方不怀好意,却不敢打草惊蛇,学武的人手脚便利,凌语选择压低姿态缓缓靠近,猛地一阵冷风盈袖,将草滨伊人吹的衣袂翻飞,见对方举臂遮风,凌语不禁一呆:
“女孩子……?”
夜色即使晦暗,白若鲜藕的臂连月光也逊色三分,凌语未料心目中敌人竟是个身材娇小的女孩,气焰登时馁了下来。白衣如雪,要非凌语从不信些怪力乱神,换作小猴儿必定大叫闹鬼;一个小女孩何以夙夜孤身立此?
好奇心取代敌意,凌语忖度着出言叫唤,许是脚步声骇人,才靠近寸许,女孩似是故意和他玩捉迷藏,一面咯咯笑着,竟是拔足往谷里奔去。
“喂,慢着,妳……妳等一下!”
下定决心追根究柢,凌语矫健地越过山石障碍,在谷口时脚下却一绊,差点没顺山势滚下去。女孩在浓雾间动若脱兔,脚步顺畅,移动速度快若鬼魅,让凌语更加判定她非属常人。一面叫喊一面追踪,眼看距离渐次拉近,伸出手欲逮人,对方却蓦地自行停了下来,凌语急忙煞车。
“妳……”
雾好重,眼前什么也看不清,凌语瞇起眼睛,一头长发依稀飘散夜风中,洒落熟悉的清香味,似曾相识,却又不知在那尝过;心中正自疑惑,女孩竟先开了口:
“语师哥。”
闻言全身一震,这声音他再熟识不过,那是他朝夕相处、最珍爱同时也最头痛的声音。雾在眼前消散,这才发现两人距离已近在咫尺,紫云在夜风中卸开,攀爬肩头如落雨,落雨源头总是那双含水紫眸,似乎藏尽天下的净水,方能如此灵动──那是属于霜霜的紫眸。
──但年龄却出了问题,彷佛重回儿时的梦境,眼前的“霜儿”不过七八岁龀龄,如同凌语的记忆。
可这怎么可能?寻常的凌语应该会这样怀疑,然而如今的他却像被鬼迷了心窍,好像时光倒流实属理所当然,大雾越发浓了,他不自觉伸手摸去,笑容在女孩脸上绽开,一只残存的萤舞来,他发觉女孩又往谷里奔去,于是凌语想也不想,尾随着小女孩便急起直追。
“语大哥?”
辗转反侧了一阵,在贪睡虫和良心谴责下交战。凌离还是决定回应师兄的求救,虽然他不认为霜霜失踪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但每回看凌语为了那顽皮鬼心力交瘁,二十岁就有四十岁的皱纹,难免生恻隐之心。
拍了拍屁股爬起,却发现凌语早已不见踪影:
“奇怪……该不会当真搜山去了罢?”
一片萤火自雾里窜向天际,彷佛也亟于逃离此处的诡异,一股不详的预感涌上心来,纵然猴子心性,凌离也不敢甘犯凶险。向四周随意望了望,无奈山雾实在太重,灵活如小猴儿也只得扯着嗓子,试图以声音唤回师兄的注意:
“语老大,语师哥,你去那里?快回来!我是小猴儿,你听得见吗?”
似乎呼应他的叫唤,隘口的草丛轻响,凌离蓦然回首,恰见凌语修长的背影,心中一喜,正要追将过去,远望师兄竟似双目茫然,不知看着雾里何方,可无论小猴儿怎样定神细视,也看不见他视线方向有何古怪。
余烬在风中散开如萤点,螫得凌离连眼也睁不开,他忙挥手拨去,等到双眼再次清晰,却听脚步惶急,凌语不退反进,竟往浴火坡下疾驰而去。
难道是梦游吗?那也不该如此惊恐,萤光点点,周围的景物似也开始模糊起来。继之而来的景像更让小猴儿吃惊,本应沉睡的师兄们竟一个个站起,彷佛受到什么召唤,潮水似往浴火谷涌去;凌离发现时已然不及,忙奔上前去,试图拉住几个动作较慢的师兄弟:
“语师哥!坎师哥!你们……你们到底是怎么了?快点停下来!”
双手拖稳师兄的臂,期盼靠蛮力挽回一丝一毫神志。彷佛宗教狂热者向众神朝圣,师兄们有的脸上狂喜,有的神智痴迷,甚至有人抱着头又叫又笑,满地打滚;大雾朝谷里聚集,浓得如上天倒了盅牛奶,转眼凌离竟连自己置身何方都不知道了。
一阵深沉的恐惧涌上心头。凌离只觉脑子混乱,彷佛有什么东西趁虚而入,忙紧压太阳穴驱赶,模糊间又见萤火点点,从谷里一波波窜升: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视线越发模糊,凌离脚步蹒跚,跌倒在冰冷的云渡山顶,夜露太凉,几乎麻痹他知觉,挣扎着将右手伸到唇畔,凌离拼尽余力用力一囓,鲜血涌出,痛楚让小猴儿清醒过来,这才能抵挡大雾般不断侵蚀脑部的睡意:
“该死……难道是中了埋伏?”
这雾不旦令人神志晕迷,更可怕的是对精神和生命的剥蚀,只觉四肢如灌入水泥,沉淀淀地抬不起一根手指。想要出声叫唤,连声音也封在喉里,凌离只得拼着最后一丝余力呢喃:
“拜托……至少语师哥……大家快醒醒……”
一样的月光,一样的风,只是照抚着不同的人。
月华落照眼前一寸,透过斑驳的榆树树隙,参差投射在清泠的地面上,秋天的微风总是很凉,吹得满枝叶黄随长涡冉冉而动,再随兴飘至山岚设色的那头。
剑傲就是喜欢月亮这点,总能让一个心情紊乱的人得到暂时的宁静;也能够让一个寂寞的人,得到一个起码的伙伴,不论你富裕或者贫穷,好人亦或坏人。
“……真是的,这次好像跟那位猎人大姊玩过头了。”
无力地将头靠在手上,把重创的身体贴在树上,榆叶参天,更添几分凄冷无奈的阴凉。
小时候看野台剧,一般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侠客受伤时,都会有美人在旁边嘘寒问暖,运气好一点的还会滴下担心之泪,再好一点的便会以身相许。剑傲在心中苦思,为何每次自己受伤时,都只有蟑螂或臭虫跑来关心自己?
“负伤逃跑”好像看起来挺英武的,然而事实上却痛如地狱,现在他的精神和脚已经分道扬镖,连眼皮都想宣告独立。随便什么阿猫阿狗追上他,他可能就要在此寿终正寝,一个不谙武学的小姑娘都可轻易踢死他。
仔细检视伤口,后肩的创口最重,血液毫无节制的拼命逃离,再加上其他轻重不等的创伤,若不是他受伤的经历甚够,恐怕马上就要就地晕去。
“追杀了我三年,还是头一回有奖金猎人能把我伤成这样,那个叫叶门的少女现在一定得意的紧……”
摊手张开手中长剑,那是凌巽死前的交托,剑柄在掌间一化二二化四,剑傲无力地闭上双眼:
“真是抱歉……不是我不帮你,虽然说平常也不怎么守信,但这次……恐怕又要爽约了……”
苦笑望着繁星点点的夜空,今天的月亮怎么这么多?一枚、两枚、三枚,千千万万枚,而他却只觉好想睡觉,好想睡觉……这样的现象让他微微一惊。失血过多,加上肚子饿,这种情况就和在雪地里山难一样,一但萌生睡意,就有一睡不起的疑虑。
念及此,他挣扎地举起手来,想要找个什么东西来止住奔流的血液,奈何手脚乏力,再怎么指挥肢体都不听他命令,手指只勉强离地一公厘,又随地心引力而去。
“算了,你高兴怎么流就怎么流罢!”
很惊讶自己还能发出声音,剑傲自我调侃地对手臂苦笑:
“我好像有三年以上没让你流这样多的血了,也真是报应,反正你杀得人也不少,旁人流的血包准比你多,你感受一下也不错……”
他在意识觉察前又反射性叹了口气,不知为何,最近他越来越常叹气,虽然知道这种习惯不好──人越叹气,就会越觉得自己悲惨;越觉得自己悲惨,往往就会真的变得很悲惨。
这里应当只有他一个人才对,就算叹气,应该也只有他一个人的声音。
未料,好像故意让他不得好死,身后竟忽地也传来一声悠悠叹息。
这在旁人也就罢了,对剑傲来说,却使他不禁汗毛直耸。要知他久在危机四伏的环境中,警觉和敏感都异于常人,这一声叹息声就在左近,他竟没有发觉,真是太过不可思议。
重新握了握满是冷汗的拳头,剑傲摸索身边长剑,但才一动右手,肩头的伤却断头台似地朝他神经重重一斩,正想放弃挣扎,抬头寻找叹息方向的剎那──
“嗨!你好吗?”
比刚刚的叹息还要震撼,就算冷静如剑傲,也禁不住“哇”的一声从地上跳起。
月光下,一张紫光灿然,似乎是女孩子的脸,笑嘻嘻的出现在她面前──只是方位有点怪,如果那少女只是直直走向他,当然引不起这程度的惊骇。可那女孩竟以双脚勾着他上方树枝,头下脚上,脸部贴着剑傲正前方,几乎只隔着一寸多的距离,猛地荡到他面前。
也难怪剑傲被吓成这样了,这惊天动地的出场方式就是山岳也要打喷嚏,更何况在他精神耗弱之时:“你……你……”开口说不出话,这对一向伶牙利齿的他倒是头一遭。
“怎么了,我吓到你了吗?真是对不起喔……”
少女脸上露出歉意,剑傲人在三尺之外,惊吓产生的瞬间爆发力已消失无形,无力感再度抓上脚踝,促使他身子一软跪倒在地。
少女“咦”了一声,似是对他的举动颇为疑惑,怎地有个陌生人一见自己便跪下,那可真是件新鲜事。为弄清楚事实,她用腰力撑起上半身,一个利落的后空翻,在剑傲身前安然落地。
不难了解,这少女正是霜霜。
虽然知道不告而别对凌语有些抱歉,但是那份抱歉之心还是抵不过她强大的好奇,因此悄悄卸下凌语的披衣,趁着他打盹时溜之大吉。
顶多回去再和语哥哥赔罪罢!她是这么想的。
“因为我刚好散步散到这附近,听到好像有人在这儿说话,觉得很有意思,就从那个树顶一直翻到你头上那棵树。”
她边说边比手划脚,说明她匪夷所思的移动路线:
“然后我听到你和自己说话,又听你叹气,不晓得为什么,觉得心里难过,不由得也跟着叹了口气。”她说着,彷佛还不能从适才的情境中释放似的,又是喟然一叹。
男人终于稍微冷静下来,他一向善于冷静。她是谁?为何这时节孤家寡人出现在云渡山头?他见过太多类似的敌人,伪装得清纯可能却心似蛇蝎,一旦松懈近身,立时死无葬身之地。
但识破又能如何?自己现在全身无力,要说“任人宰割”虽然有点凄凉,其实也相去不远,这个女孩要杀、要剐、要煎,甚至想要强奸他,他都只能悉听尊便。
“请你温柔一点,亲爱的小姑娘……”又犯了老毛病,当他心里开始沮丧时,就会开始胡言乱语起来,偏偏他的废话,往往都会让敌人更想砍死他:
“如果要切块的话,请绑在一起丢到同一个地方,这样比较好收尸;如果想要煮来吃的话,就麻烦把骨头烧一烧埋一埋,反正妳也没法把骨头吞下去……”
“啊?”
直线思考的她自不懂意义深奥的笑话,霜霜展颜一笑,竟在他面前席地就坐,由于相隔甚远,加上天色晦暗不明,霜霜完全没察觉到对方身受重伤。
到底是在装傻,还是真的只是路人甲?剑傲首次感到惴惴不安:
“姑娘真是雅人,这么晚了,还出来夜游?”
“哎,别那么说,我只是个爱玩的孩子,我好不容易背着师哥出来看看,那是什么夜游啊……”
双眼乱眨,姣洁月下,男人惊觉少女的瞳色竟是深紫,轮阔鲜明,浑没有东土人类该有的模样,是妖精?还是鬼魅?紫发在眼前随风散开,剑傲诧异地瞪大眼睛,几乎要以为是光线不良所致。霜霜那里知道他的稀奇,只是双手乱摇,径自把话接续:
“……赏月啊,喝茶啊,这些师哥们会做,我可不会。”
语毕,她无意识地向剑傲逼近一步,剑傲则有意识地后退一步。见对方不答话,霜霜以为自己话说得不够,于是再度谈天说地起来:
“对了,我没跟你自我介绍,我的名字是霜霜,霜雪的霜,是蓬莱山‘风云’主人的女儿。”
毫不避讳地开诚布公,好似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如此坦白,反使剑傲不知如何是好,一般对人故示大方的,不是内有阴谋诡计,就是笃定自己已然死定。
少女的自我介绍却更令他一惊,忆起凌巽的交托,世事那有如此巧法?莫非是少年鬼使神差,把挚爱的师妹谴来接受嘱托?有鬼,肯定有鬼,剑傲不由得又向后一挪,退回树干堡垒。
完全没有查觉剑傲心思,霜霜只是疑惑对方热爱树荫的程度,遂也跟着走到树下:
“对了,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正盘算着如何开口,毫无预警地,眼前的姑娘突地以最大分贝声量惊叫起来,让他再次心脏麻痹。五分钟内能吓他这么多次的人,霜霜还是第一个,却见她纤指一递,目标正是委顿在地的自己:
“你受伤了吗?怎么流这样多的血?”
喔,太好了,妳总算发现了。剑傲连点头都不想点了,意识离他越来越遥远,死神在脑海里高歌,没想到自己死前还有人在他旁边,月娘当真听到他无理的祈祷,派了一位嫦蛾抚慰他走到尽头的生命,他这种恶贯满盈的坏人该也感到幸福了罢?
“快点,我来帮你止血!”
箭步扶起剑傲身躯,满拟男人该像风云训练有素的门人一般沉重结实,因此用上了十分成力,却没想到他轻如片羽,差点用力把他丢飞出去。
虽然高大,但似乎因为长期营养不良,男人颧骨突出,线条和轮阔鲜明,月光衬的他五官更为深邃,宛如斧凿。苍老、凄凉、落魄……雄性应有的帅气和飘逸在他的身上简直是零。
“怎么弄成这样的,跟人家打架了吗?可就算打架也不该这么激烈啊……快别坐得那般高了,来,你躺下,我来找包扎的东西。”
也不等男方同意与否,霜霜强用手臂压住他身躯,迫使他仰躺下来。剑傲除了还有些微仅存的意识外,压根儿没有反抗能力,如果知道自己也有被“推倒”的一天,他是不是该先去交个女朋友?人生至此,当真是欲哭无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