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伤在什么地方?是背、肩膀,还是手臂上啊?唉呀,我实在不太会帮人家包扎什么的,还记得上次小猴儿受伤,我把外敷跌打损伤的药,当成是内服给他吃下去,结果他拉肚子拉了两个礼拜呢!还有上次语哥哥手骨折,我帮他上夹板,不晓得怎么搞得把他另一只手臂也给打折了,还有……哎,先不说这些。我把你背去找师哥好不好?他们一定会有办法的……”
本来听到这些话,大概没有人会拒绝霜霜的提议,不过就算是思考能力已然减退,剑傲也深知自己身份。如果这小女孩所言属实,她确属于上皇第一大白道门流“风云”,那么就算他活到现在还有幸没跟它结下梁子,但也绝不会是什么好朋友,就算他们肯替自己治伤,顶多也只是晚点被乱刀砍死罢了。
“怎么了,你不喜欢哥哥们吗?你不用担心啦,语哥虽然凶了点,但他其实人很好的,只要你不要做什么伤天害理的坏事,他都是很温柔的……”
但如果已经干了伤天害理的事呢?虚弱地直喘气,剑傲抓住霜霜衣领,试图缓下把他强行拖走的举动:
“请妳……如果不想害我的话,就请把我留在这里,不要管我,也不要跟任何人提起……”
虽然这女孩一离开,他可能就只有躺在这流血到死的结局,剑傲仍不愿承人盛情。双手扶住榆木挣扎站起,正想拼着余力逃之夭夭,一阵大力又拉得他仰躺回去:
“等一下,你给我站住!”
一个皇朝女子那来这么大力气?剑傲无从求证,霜霜情急之下一扯却让他后脑着地,登时天旋地转,伤势加重不说,脑子顿时失去思考能力:
“你还跑!你看你,流那样多的血,万一死掉了怎么办?”
肯定是那个猎人的阴谋,少女谋杀人的功力太过高杆,叶门一辈简直望尘莫及,努力整理乱成一团的思绪,剑傲露出苦涩的笑容:
“妳放心……我这人和旁人不同,身体里的血太多,如果不流出来一些的话,反而对身体有害。”
他还能讲什么呢?反正大概快死了,趁活着的时候多讲点话,以免一下地狱就被剁成肉泥,连放个屁都来不及。霜霜对他的话却嗤之以鼻,像个母亲似地谆谆叮咛:
“你这人也真是不乖,人的血都一般多,那有血多血少的,快别跟我开玩笑了,人家真的很担心你……”
担心我……?
如果没记错,自己该是第一次和她见面吧?老实说,如果现在两人易地而处,是她满身鲜血濒临死亡,他是一眼也不会多管闲事,人自有天命,那是他一向的座佑铭。霜霜的话让他的心微起涟漪,虽然不想承认,他还是决定放弃反击:
“我晓得了……我听话就是了。但是姑娘……妳这样压在我身上,只怕我的血会流得更快,要不要考虑移动一下贵体?”
霜霜“啊”的一声,这才发现自己压在别人身上,思忖半晌,却不马上起来,装出凶狠的模样:
“我起来的话,你还逃不逃?”
“不逃了,姑娘身手敏捷……反应灵敏,小的我那敢?”
不是不想逃,而是不能逃,即使不愿意,现在他已全身软倒在霜霜怀里。
“打勾勾?”霜霜伸出指头。
剑傲摇了摇头,示意自己连抬指的力气都欠奉,只以微笑喃喃吐出字句:
“君子一言……”
“快马一鞭!”
反应极快,和凌语不知做过几次练习,这话对霜霜来讲不止是儿时回忆,更是某种羁绊的象征。答得如此豪气干云,倒让男人一怔,他每次用这诺辞总有些心虚,只因素知自己并非君子。
“好严重……”
似乎安心下来,霜霜解除对剑傲的压制,开始仔细检视伤口。月亮半举,斜晖微映,男人的背脊深深陷入一道血谷,瞧来触目惊心,又因延误了治疗,伤口恶化更快,如此重伤顿使毫无疗伤经验的风云会千金手足无措起来,深怕碰错了任何一处,伤者就要一魂归西。
“只好这样了。”
在草丛里跪坐下来,霜霜手忙脚乱掏出伤药一类事物,迫着他抹遍伤口。又从衣袋里挑出一条白帕,很不整齐地对折三次,结果薄布变成一团厚厚的布球;尝试拉扯白帕的韧度,一不小心用力过猛,造成白帕从中断裂的惨剧。
她皱皱眉,索性把失败的部份扯断弃置一旁,再将幸存的布料卷成长条,一端压在他肩头,笨拙地缠了十七八圈。本来剑傲的伤痕只有臂膀到背脊一小段的,霜霜却用显然过大的白帕把他整个人裹了起来——虽然不至于这么夸张,起码当事人这么觉得,而且她不该包的包了一堆,真正的伤口却还有大部份裸露外头。
忍住伸手帮忙的念头,剑傲又犯了爱看笑话的老毛病。
一般包扎新手常犯错误之一,就是把该包扎的包完后,忘记留下打结余裕,可怜霜霜只好一脚抵着剑傲屁股,双手抓住白帕一端,用身体的力量跩啊拉的,好容易挤出两节布头,伤患已因忍痛过剧导致双颊出汗,差点没背过气去。霜霜却喜出望外,赶紧将白布交叉贴平伤口,在上方打了个夸张的大蝴蝶结。
果然浪漫是与他无缘的,今天他更确定了这个道理。
“你对包扎相当熟练。”看着她抹去脸上晶萤的香汗,剑傲淡然笑道。
“啊……是这样吗?我还以为自己包得很差呢……因为我以前从没帮人包扎过。”
霜霜腼腆一笑,无意识地重重一拍剑傲肩头,他抽痛一下,没有作声。纵使女孩的包扎足以致人死命,来自蓬莱的伤药倒真有几分奇效,顿时创口一阵清凉,疼痛也减轻许多:
“以前师哥们如果受伤,都是由师兄弟互相包扎。因为我是女孩儿,他们在这事上都不愿意麻烦我。但是我也很想帮他们包扎、疗伤,为蓬莱山尽点心力,而不是每次都在旁边看……”
说到这里,一向乐天的她竟有些沮丧,月光下少女俯首轻叹,紫发隐约垂至熟玉般细颈,似耶非耶,若隐若现。要说路上随便都可以遇到这样人物,那么剑傲还真要常去散步:
“不过你别担心,那是蓬莱山的特效药,好像是‘赤华’还是什么‘椒居’的根磨成,再加上兽血,另外混杂了不晓得什么东西──语哥哥说了一堆,我记心差得很,从来也弄不清;虽然大病不见得治几个,止血倒是挺有效的,要不是爸爸怕我外出危险,原也不会让我带着。”
甩了甩手臂,少女的话倒是实在,果然血流渐止,撕裂感也消除了。得知自己获救,剑傲心中反倒异样起来,和自己微不足道的性命比较起来,他更不想欠任何人情。
世人总是说:“受人恩慎勿忘”、“受人点滴,当涌泉以报”,只要别人对你有恩,真正的门流侠客都当用尽一切方法知恩图报,否则就是人渣烂货;然而就算他极力避免,但现实却一直跟他作对,让他的人情债一积再积。
人应该自私自利才正常,就算有人曾诚心为人着想,在经历社会与人情无数考验与挫折后终究会打退堂鼓,就算再怎么人性本善也是罔然。
毕竟每一个童话里的邪恶皇后,都曾是纯洁美丽的公主。
“等等……你要去那里?你伤还没好透啊!”
有心要让他认识世界,剑傲起身便行。纯洁的公主果然起身阻止,还没完成问句,冷冷的金属已抵上她细致咽喉。紫色眼睛轻轻掠大,月光下,好容易捡回一条命的陌生男子,竟以仍旧虚弱的双手拔剑出鞘,幽深的眼蚀侵少女的灵魂,血液登时冷凝:
“你……”
“多谢你替我疗伤,”微笑依然,就像对待成千上万死在他剑下的人一般:
“既然你的工作已经做完,那么,我也没必要留着妳了。”
“嗯……?”
思绪停顿两秒,霜霜侧头思考。
“等一下,就算你不留我,我也不会离开你啊!”
不等他回答,霜霜径自将虎视耽耽的利刃轻描淡写地推开:
“你先把那个东西放下来,这里是云渡山头,又没人会偷你的剑,拿着那样东西怪危险的,万一又伤到自己怎么办?你的伤刚好,身体一定虚弱,怎么好动刀动枪的?快躺下来,我来看看有没有内服的药,你好像内伤也不轻,一直咳个不停……”
呆然拿着被推掉的剑,剑傲不禁哑然。这是第一次威胁不生作用,而且并非少女艺高胆大,而是她的灵魂根本来自天外,世俗的语言,世俗的利害,对她桃花源组成的脑袋自没有半点交集。
面对这样的人,他还能怎样?举手认输了罢。
自不知剑傲内心挣扎,霜霜将行囊里的物事一样样抛向高空,浑不知自己已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苦笑将长剑没入鞘中,他忆起少年的交托,紧握手中冰凉武器,凌巽临死前冰凉的体温犹存指尖,催促着他张口代言,于是他牵过霜霜的手:
“妳……说你叫霜霜?在蓬莱山上,他们是不是唤妳‘霜儿’?”
见对方问得认真,少女一阵呆然:
“是……是啊,好像是我妈妈替我取的;爸爸说,这名字在皇语里虽然没什么特别意思,翻成某个族裔的语言却有着深义……不过我不喜欢这名字,皇语听来冰冷得紧,一点儿也不像我……”
错识男人的用意,少女竟认真介绍起姓名来,剑傲只摇了摇首,正想将长剑按入葇夷,霜霜身躯突地一动,如原野上羚羊般猛然抬起头来:
“怎么……?”
正惊于霜霜的动作,剑傲警觉心蓦生,原因是远处竟传来兵刃交击声,在这寂静的夜晚,显得格外刺耳,声音的来源是浴火谷,半晌竟又追加一声叫喊。霜霜的双眉露出惊色,大叫出声:
“啊!那是小猴儿的声音,他在叫语师哥。怎么回事?难道语哥哥也贪玩不见了么?”
剑傲将长剑柱地,也是凝神细听,他对自己的听力虽不满意,毕竟也是习武的,但他就算听见惨叫,因为距离相隔甚远,中间又夹杂着一堆吸音林木,声音到此处已是模模糊糊,连是不是人都不见得分得出来,心中不禁敬畏起霜霜的听力。
少女似乎忧心如焚,纤腕一撑,正想起身离开,像想到什么似的,她转头凝视剑傲半晌,露出一个极温暖的笑靥:
“你还没有自我介绍,我担心师哥们,得先回去一趟。下次再见面时,你一定要告诉我你的名字,我会再来问你喔!”
尾音尚未凐灭,轻盈的姑娘轻易攀上树颠,几下踪跃,竟像只燕子一般,倏地赶往夕阳那头。
剑傲静静站着,欣赏她近乎自然、毫无殆滞的身法。他是首回有这样的慨叹,可以体会为何牛郎见到天女入浴时,会有偷去羽衣的欲念,人间美景谁不想留住?
不知站了多久,直到霜霜连点影儿也见不着,他才缓缓回过身来,苍凉的余音回荡在重阳凉风里,轻软的绸缎代替长剑飘落掌心,低头一看,竟是少女发上兜带。彷佛也沾染了些许灵性,发兜在月映下微泛紫光,他不自觉捏紧,这才惊觉掌心全是汗水,不禁低首思索起来:
“真是奇怪,究竟是什么人……”
自凤凰肆开始,怪模怪样的男孩紧追风云会,当街杀伤蓬莱弟子不说,照现在这种情况,竟似又有什么冲突,若说是一般恶徒寻仇,绝对不仅于此。蓬莱风云在皇禁城名头甚响,就是大陆上也鲜有人不晓,忆起近日门流里盛传的兰丸纠纷,莫非区区日出戏团,当真敢撂蓬莱山虎须?
背脊伤口隐隐作痛,惶然留着少女笨拙的包扎触感,凌巽的话在脑海重现:
‘听着,我的死是个开端,就像两军交锋前的嚆矢……’
从今以后会有更多人死……然而活着的又是谁?
彷佛回应他心中的的问题,就在他自语的当儿,那个他万不想再听到的声音,竟奇迹似地传到他耳里。然而,这回却不是捣蛋的顽语,更不是关心的温言,而是一声惊呼!
剑傲用那犹带茫然的眼眸抬起头来,无意识地望向声源,猛地恢复了思考能力,赶忙长身而起,内心亦随之狂跳起来。
“是她……?”
虽然只有一个照面和短短的几句话,但那是她的声音,不会错的,绝不会错的:
“出事了吗……怎么这样惨叫?”
涟漪不收反扩,激荡整片心湖,他竟兴起追将过去的念头,不是对这初见面的少女有何好感,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预感,让他既恐惧又期待。
“我是怎么了……?”
很快推翻自己荒谬的念头,指甲在肉里掐出血痕,他自嘲地倚靠寒荫哂笑。弄不清楚自己为何那样在意那位姑娘,这个世界本应如此:杀戮、血腥、死去的老人与小孩、被壮汉轮奸妇女的哭喊……所谓生活就是一场具体而微的地狱之旅,如果一个人随时在怀疑自己能否被明天太阳晒醒,那么他再不会去考虑剑下亡魂的无辜。
那是贵族公子才会在哲学课后偶然思索的问题;在真实的世界里,在你得到解答之前,你的剑下早已堆满尸体。
“她怎么样又关我何事?我是从来不管闲事的……不是吗?”
剑傲茫然自语,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这番话究竟要说给谁听,是说服上天还是说服自己:
“这种天真过份的人,最好是让她痛苦地死去一次,下次投胎的时候,她才会了解到,如此轻易的相信别人,是一件多么愚蠢的事……”
曾经眼睁睁看人屠杀村子,曾经看过无数女人在哀嚎中被尖刀剃出肠子,曾经边喝着酒,边闲适地看着官员把缴不出税收的孩子赶下湍急的波涛。不管那一次,他从未引一手救,而这个天真的白痴算什么?她有什么资格,又有什么样的魔力,引诱他去破自己多年来的铁例?
双手交握,他没有察觉,左臂已在他无意识地掐捏之下,化作滴滴血丝:
“看来历史,就是这个样子,一错再错,周而复始……”
试图做最后努力,虽然他深知每回他开始说服自己,胜败便已成定局,但不挣扎就实在太没骨气,最后他也只能克制双脚停滞原地,不致于立刻回过身去。
“如果这是上天再一次给我的命运,如果这也是妳给她的命运……我就姑且再屈服一次罢……”笑容牵动嘴角,自嘲语调里满溢浓浓苦意,剑傲将发兜收入怀里,然后跃上树头:
“就当我现在是疯了……或许从来都没有正常过。”
林间黑影窜起,朝叫喊的方向疾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