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发现自己在大雾中迷路,霜霜已经找不着回去的路了。
白雾茫茫,霜霜尽其所能地睁大眼睛,奈何视觉却一点也未有进展。说也奇怪,在山顶时还挺正常的视线,一接近风云驻扎所在,便彷如投入了巨大的迷宫,找不到出口。
“语哥哥!小猴儿!还有大家……你们还在吗?”
试图以声音突破视觉障碍,霜霜扯着嗓子四处叫唤,但换来的却只一片宁静,还有凑趣的风:
“大家都跑去那了……该不会给怪物吃了罢?”
沮丧地坐倒在地,她从来不是容易放弃的人,只是这大雾似乎有种神奇的魔力,不自觉地叫人迷失,叫人彷徨无助。她不由得怀念起一分钟前邂逅的男人,虽然认识时间不常,霜霜直觉地认为他肯定有办法:
“还是先找路回去好了……”
雾将退路遮蔽泰半,霜霜手脚并用,正摸索着找回原路,猛地,一阵热辣辣的触感划过了她的脸颊。霜霜愣了一下,热烫的液体流过半边面颊,一擦竟是鲜血。
“什么……东西?”
还来不及放声求救,霜霜的脚底却蓦地一紧,竟似被土地给攫住了纤足,不由得单膝跪倒在地。她连忙低头看去,却见就在她正下方,竟有无数只枯黑、充满荆棘的手臂,从地底朝她纠缠!
霜霜惊呼连连,长手藉由抓足的力量,怪异的形体一个个从地面破土而出,就算孤陋寡闻,她也确定此类生物绝非常人所能遇见,饶是她素来胆大,也不禁花容失色:
“哇啊啊啊──”
生物的形貌丑陋,即将脱落的皮肤、巨大而充满疙瘩的鼻子,样子倒有点像云渡山上四处可见的千年榆木,只是那些榆木,竟如童话一般有了眼睛、手脚、以及一张长满疽痈的嘴巴,恶心的黏液充斥其内,还不住往地下流窜。
“……是树精吗?还是什么怪物?”
正胡思乱想的当儿,一根粗糙不堪的手指却猛地搭上了她的臂膀,少女惊呼一声,下意识地挥手摆脱,那知那怪物力量甚大,不仅没有被霜霜的格挡弹开,反而“嘶”地一声,扯下霜霜一片衣衫,露出雪白的肌肤来,若是她再避得慢些儿,只怕连皮肉都要给扯下了。
“乖……乖……我不犯你,你不犯我,我们坐下来谈谈好吗?”
几十只手又如潮水般涌来,那情景简直就像地狱恶鬼,在炎炎炼狱中向逃脱的灵魂索命。只听“嗤”地一声,右足又给其中一只利爪划过,粉嫩肌肤上登时出现三道血痕:
“别过来……你们再这样逼我,我可要动手啰!”
欠缺武器,很多招式都使不出来,而且在这种视觉条件奇差的状况下,就是空有一身武艺也没用。猛见一个树妖朝她扑来,惊恐之下随手摸出削火折的小刀来,毫无章法地随意挥动,那知树精的动作显然笨拙,竟给她一击得手,喀啦一声,怪物的手臂已给硬生生削了下来。
“吼喔喔喔──”
“对不住……我……我不是故意要砍你的手的,请你原谅……”
话才至此,她的气息便猛然一窒──现在她当真相信自己是在童话故事里了,原因那条被砍断的树枝,竟在极短的时间内,分裂成数十道余脉重生:
“这里应该是云渡山……上皇城东土的云渡山罢?”
难道这雾竟有瞬间移动的功效,令她飞进了某种非现实的仙境?霜霜心中闪过这夸张的念头,喉咙被涌上来的惧怕哽咽,心底乱成一团;以致当树妖抓上脑门来时,她只能呆滞着双眼,往事如走马灯,倏忽掠过她单纯的脑海。
刺绣永远学不好,武术从来不认真,但她绮丽的愿望却无限宽广,还未亲自到闻名遐迩的日出推古街庙会、到奥丁的极点欣赏永夜后旭日东升的奇观、在奥林帕斯神庙顶端赞叹龙族掠过晚霞,甚至她一直想吃的上皇名产也还没沾到边,还有……
“闭起眼睛。”
一声低而沉稳的警告,突地在霜霜耳际响起。
在这种慌乱无助的时刻,就是有人拿根树枝过来,她都会毫不犹豫地抓上去的。反正大不了一死,恍忽中不及细想,她立刻依言行事。
“现在,什么也不要想,什么也不要说,想象你的心灵如一面澄静的湖,而你的周围,是一遍广阔的原野……”
那声音续道,没有时间去分辨发声者究竟为何,霜霜闭紧双眼,只觉得心底荡过一阵涟漪,随即扩散成漩涡,往她的心底钻入,到达核心。霎那间原先的压迫感消失,彷如静置的脏水,沙土渐渐沉淀,霜霜松了口气,握刀的手也放松下来。
她感觉到生命的“存在感”,又回到身上了。
“你可以张开眼睛了。”
不用对方说,霜霜早已自行舒缓盈动的双眸。什么怪物、枯枝,竟在一瞬间全数失踪,只余眼前那仍是白茫茫,毫无遮掩的一片雾海。霜霜不禁目瞪口呆,迟缓的思考未及反应,便被人从身后一把搂起,轻轻一个踪跃,降落于身后的粗枝上:
“作梦的感觉有趣吗?”
充满笑意与温暖的声音,却是霜霜所熟悉的语气,在她耳际怡然响起。
“是你……?”
她回头,正好见到那对深沉的黑眸,瞇眼望向脚下不自然的烟雾,对方笑着续道:
“敌方使用迷雾的时候,一部份原因是‘惑敌’,而迷烟大多数比空气重,会沉淀在空气的下方,这时候往高处跑,会是比较有利的选择。”
“你一直在这里?”仍然没从震惊中恢复过来,霜霜喃喃问道。
“妳受伤了?”
不答反问,相拥间见霜霜藕臂淌血,剑傲侧身问道,显是适才过于惊慌,竟不知那擦出长长一道血痕,竟丝毫没有觉察;听剑傲一提,这才感到一阵阵刺痛,忙以舌轻舐:
“小伤而已,没有关系,只要稍微包……”
话还没说完,创口处一阵清凉,不禁微颤。抬头望见那充满笑意的脸,再低头察看伤口,只见对方正将一种青绿色的树叶敷在上头,贴紧她饱受摧残的肌肤:
“这是……?”疼痛随即减轻,叶子似乎有止痛功效。
“蔓苎麻。”剑傲边专心地加持一叶,边轻柔地道:“又叫奶叶藤,秋冬之际随处可见的药草,有清热止血的功效,东土老祖先的古老智慧,有时可以和西地术法相媲美呢。”
“好神奇……我从来没有试过这样的东西。”
“这在一般的药铺都有卖,只是你看到他时,往往都已被捣碎成药粉或碎末。认得他的本尊,对我们这些居无定所,又常和人打架的流浪汉来说,是很重要的,药店对我们来说往往太高级。”他爽然一笑:
“还好你受伤不重,要不然这样低廉的事物也救不了你。”
“谢谢你。”忆起自己应有的礼貌,霜霜对适才的鲁莽微感歉然,剑傲不着痕迹地向旁一让,硬是躲开她的道谢:
“没什么,只是把欠的人情还给妳。”
他没讲出之后那句“以后两不相欠”,但句意已然无任明显。
没察觉到对方语句中的涵意,霜霜突地抓住了他的手掌,脸色苍白:
“你知道吗?在你来之前,我看见了一些好奇怪的生物,你叫我闭上眼睛后,他们才全跑开了。你不知道牠们的样子有多恐怖,就好像……就好像……”
少女回头望了一眼那树皮皱湿的老榆木,连忙又把眼光给转了开去。剑傲微微一愕,随即会意,轻声道: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看到的是一群怪物,还是一堆向你索命的仇人,还是其他希奇古怪的东西?”
霜霜大力点头,对于剑傲的猜测之准报以钦佩的目光。
“是啊是啊……他们的样子,就好像……我们身后这树变成的老妖怪。”
她对于形容不在行,只是极尽词汇地描述她的恐惧。但不知是否她的错觉,眼前这人在听了霜霜的形描后,竟有拼命忍住笑的嫌疑,这素非剑傲所擅长,半晌才勉强沉住声音:
“是了,有一类术法,是专门以阵法、烟雾、假像等东西来造成敌人心智迷惑,无论在东土和西地,都应是相当普遍的。”敛起笑容,剑傲不知何时已悄悄放开了霜霜,附手续道:
“如果我没猜错,这应当……是公式术法中‘幻境’的一种,你在幻境中所看到的东西,会根据经历的不同而有所改变……不过,通常不会是令人愉快的影像。”
“那么……是谁?我是说,对方为什么要这样做?”
“呵,这样做用意可大了,”剑傲又是一笑:“我看见你的时候,你差点斩下我一只手臂,如果我再闪得慢些,我的手臂差不多就成了红烧清蒸炖肉了,你知道么?”
“什么?”霜霜的吃惊毫无遗漏地显现脸上:
“可我……斩下的……明明……”
“幻境会让你陷入假想敌的状态中,你的心灵越不纯洁,杂念越多,所恐惧的事物越惊人,在你的幻境中出现的东西,相对的也会越强大。”剑傲淡淡道:
“然后,你就会开始和自己心中的恶魔作战,旁人看你,就像是跟空气打架。若是真的沉溺太深,接近的亲友可能全会被你当成敌人砍杀,我一定是你迷境中的某个怪物,然后你想斩下我的手臂,是吗?”
“啊,是……”霜霜脸上一红,难得她也有惭愧的时候。
剑傲笑着续道:“到最后,中招者若不是力尽而亡,大都是打不过幻境中敌手,心灰意懒,因而萌生死志,最后横剑自刎。如此一来,敌人非但省了自己动手的麻烦,还能确切杀死你们每一个人。”他淡然再补上:
“而且大部份的人,都赢不了自己内心恐惧的;心中的敌人,往往比什么都还要恐怖。”
霜霜呆然颔首,心中虽不甚了解,不过反正这人讲的话总是有一两句无法理解。眨了眨眼,她迷蒙地望望四周,猛地惊叫一声,似是清醒过来:
“师、师哥们呢?他们在什么地方?”
“除非是精神力特别强大,否则的话,大约是像你刚才一样,也陷入幻境中了。这整个浴火谷似乎都在‘幻境’范围内。”
“那可不成,我们得尽快搭救他们!”霜霜抿了抿唇,作势跳下树去,却被剑傲伸手提了回来:
“你做什么?我要去救我师……”
“你还想要命吗?”剑傲长叹一声,遽然打断她的抱怨。
“嗯?”霜霜愣了愣,为他那怪异的语气。
“想要吗?”他又强调一次。
“我不懂你的意思,每个人都不想死的。”霜霜瞥过头去,脸上的神情转为无限担忧:
“师哥们也一样,我也一样,所以我才要去救他们!”
“妳贸然行事,救人不得反而自己遇害,这样也无所谓吗?”
脸色闪过一丝不悦,涟漪似的表情记号在她美脸上扩大,然后熊熊燃烧,剑傲才觉察到事态不对劲,想要闪避时早已不及。才眨眼功夫,人已被霜霜以强压之姿倒在地上,第二次被推倒,剑傲大汗于少女的怪力。
“什么事也办不到,就不能尝试去做吗?”虽看不清她的表情,仍可以从语气中清楚听出她的怒火:
“就因为觉得做不到,所以就宁愿把眼睛闭起来,什么都不去管?”
不为所动,剑傲只是淡然轻嘲。“即使你插手之后,失去的比你不插手更多,你还是愿意去做明知不可为的事?”反手抓臂,他微一起身,黑瞳在暮光中闪闪发亮:
“还有,妳愤怒的原因,是单纯因为我不去做超乎能力的事,还是我不愿去搭救你的师兄们,嗯?”
霜霜呆了呆,她从不思考太复杂的问题,以她直来直往的个性,只要对方的所为触动到直觉上的怒气,她就会忠实地表达:
“但我不能一直待在这里啊!”霜霜找不到辩论的立足,她表达的只是感觉:
“我们得想办法,不是一直待在这儿看着;办法是人想的,如果永远都不想,就永远都不会有办法。”
“有些事情,就是永远都不会有办法,无论你再怎么不甘心,再怎么气恼。”冷漠地顶回,剑傲语气里有种世故的无奈,安静苍凉:
“事实的残酷,永远超乎你想象,凌姑娘。”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早该明白少女是行动派的代表,在他能举手挡架之前,蓦地眼前风声剧响,看自己的鼻梁表演喷射鲜血真不是好玩的事,剑傲摸着伤处呆滞。
“你这个人!每次都这样,除了自己的事,旁人的事都与你无关吗?除了你自己,你从来都不曾喜欢过什么人、想帮助什么人吗?”
“妳要打人也事先知会一下,这么突然,我会害怕……”
艰难地擦掉奔流的鼻血,剑傲有点担心,万一少女的师哥们尚建在,乍见他鼻血狂涌不知会误会到那个方向。正待再开口,一道临死前哀鸣般的惨叫却打断了对话,剑傲和霜霜同时一惊抬头,后者立即站起,惊诧地望着声音来向。
“那是语哥的声音,他……他发生什么事了吗?”
“如果一个人用这样的叫法,似乎是的。”剑傲淡然点头确认。
霜霜急得直跳脚,真搞不懂眼前这人怎能这样冷静?就算听到路人甲惨叫,她也不可能保持平静。不去理她的无情,她立刻便想跃下树去,却见下头白茫茫一片,就算跳了下去,正如剑傲所说,看不见路也是白搭。
一时之间,她终是略略感受到并不是所有事情都是“想做便可以”的道理,心中警然,这人必定是有许多无奈的经验,才能说得出那番道理。
“从树顶走罢。”
“啊?”霜霜显得错愕。
“以妳的本领,依着树顶走,应该不是问题,从高处往下看,可以辨清前后左右的状况,也不至于陷入迷雾的铚锢中,就算敌人想要偷袭你,在这狭小的地方也必十分困难。”他笑道,又再补充:
“正常人我是不敢这么建议的,除非他不想要自己的命,不过你不正常,所以没什么关系。”
听不出来剑傲语中的调侃,霜霜用拳头重击掌心,恍然大悟地叫了:
“你说得对,我早该想到的,谢谢你!”
没等剑傲回答,在空中以近乎不可能的角度转身,霜霜的身体竟轻盈如雁子,瞬间飞往另一棵树顶──虽然没这么夸张,但至少在旁观者的眼光里确是如此。
“来吧!我们一起去救语师哥!”
这位小姐到底是吃什么长大的?遥望霜霜的身影,剑傲一手轻倚树枝,苦笑着频频摇头,本能地便要踪跃跟上,心中却忽地一悸。
要跟过去么?
仅仅就这一步,麻烦可能就此上身,他可能被迫放弃三年来无拘无束、独来独往的生活。
这条线一但缠上了,恐怕再也甩不脱,剪不断了。
霜霜已朝前越过许多棵树,回头见剑傲竟没跟着过来,不禁颇为惊讶,扭头问道:
“你……不和我走么?”
无法回答,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想找借口,也找不到借口,剑傲只有选择沉默。霜霜的神色黯淡下来,飞快跃回剑傲身前,后者马上警戒地退后一步:
“对不起……让你为了我的事情……”
他愕了愕,她竟然向他道歉了?这个不通世事的小女孩竟会道歉?
“你看起来……总是很难过的样子。”
霜霜的话却让他一顿,由歉然转为困惑,沁凉如水的玉掌忽地靠近,剑傲浑身一僵,任由她将滑腻的五指从耳际划动至下颚。彷佛检视自家的小猫小狗,剑傲骨瘦嶙峋的颊霎时全落她掌握:
“从我在山顶上救你开始,你就一直是这样不开心的模样。爸爸说,人降生这世间的目的,便是为了让他人快乐,一旦你让身旁的人笑,你的人生就多开一朵花;让人伤心哭泣的人,是世间最不可原谅的人。告诉我,是我让你这样难过的吗?”
蓦然一呆,为霜霜那斗然沮丧的神情。一开始以为她不过是单蠢的千金小姐,在父兄的温床下无忧无虑渡日,然而他发现他错了,至少某部份必须修正:
“凌姑娘,现在妳听好。”
“什么?”被他深邃的黑瞳所震慑,执拗如霜霜,也不由得停下探索的动作。
“我帮妳,只是因为我太无聊,等我不高兴了,随时也可以离开,我跟妳一齐行动,并不代表我真是想要帮你,也并不代表……妳可以干涉我的生活方式。”
呼出一口气,举剑缓慢,剑傲淡然低语:
“况且,在这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管别人的事情,也没有一个人能完全了解旁人。”
霜霜愣了愣,本能的开口。“没错啊,”剑傲直觉地认为,对方又片面误解他的话了,从她那副理所当然的表情便可得知:
“本来就没有人可以完全了解一个人,就算是语哥,我们虽然从小生活在一起,可是啊,有时候很多事情,他们也是不懂我的。”
剑傲表情呆滞,单纯为她那笑容。
“如果我在想什么,他们都一清二楚,那多恐怖也多无趣啊!要是语哥哥能够看透我的话,我也不能整他了。所以我并不想知道世上所有事啊,这样子的话,我花一辈子的时间都了解不完;我想要知道的,只有你而已,我也不想知道你所有的事情,只要做朋友,知道朋友该明白的事,那就够了。”
感到一阵局促不安,霜霜的话竟首次让他答不出回句。
“可是……”她低下头,也不等对方回话,只是自顾自地叹了口气:
“可是,我现在却连你的名字都不知道,我们才刚做朋友,你就想要走了……”
存在这女孩身上的似乎并不仅止“天真”二字,剑傲永远相信天真会杀死一只猫,所以他鄙夷那种以天真为善良之人。
然而她……却给人一种独立于天真之外的,另一种感受。
他喜欢美的东西,更喜欢新奇的东西。
对方实在沉默太久,霜霜几乎要以为他睡着了,却见他当真闭上眼睛,深深吸了口气:
“暂时没有必要告诉妳名字了,”
他转过身,在霜霜愕然的目光下跃过她身侧,小心翼翼攀上另一侧树顶:
“因为……我们还会相处一段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