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明白自己为何会置身此地,凌语在一片花海中站起身来。
蓊郁的花香袭人,阳光自天顶洒落大地,彩蝶在周身扑翅游憩,不时在花浪里翻腾觅食,小河潺潺声自远而近,混合黄莺出谷的清脆鸟鸣;微风徐徐,北疆从来生受不到如此温暖的春风,凌语一阵陶醉,即便是天堂也无此等奇景:
“这是……什么地方?”
记得自己前一刻还在云渡山上,跟着还是女孩的霜霜走入谷里,怎么一下子跑到了这里?问句一出,凌语这才惊觉自己声音也变了,连忙低头看去,两只小掌白皙清嫩,离地距离大幅缩减。
再试着哼几个音,果然童稚不似成人,他奔至河畔自照;流动的溪水洗褪年龄,凌语对溪里的十三岁男孩既陌生又熟悉,伸手触摸水面,却只激起阵阵涟漪。
“语师哥,快来这里,你看!这里有好多鱼!”
比影像更熟悉的声音攫夺住凌语注意,蓦然抬头,溪的对岸紫云撩绕,那是梦里才有的颜色,他六岁初见师父怀抱里的襁褓便这样确信。霜霜的纯真与美每每让他屏息,远观和守护是他的习惯,然而当他偶然兴起,伸手试图捕捉一丝半缕少女的存在,她却化作紫雾从指缝间溜走,回到梦的世界里:
“霜儿,妳怎么会……”
“语哥哥,说好要陪我到桑野的河里玩儿,陪我过生日,怎么来了这便闷不吭声,好没意思。”
定睛一瞧,少女娇嗔的容颜纵然熟悉,令人头痛的年纪不再,河水带回了这对青梅竹马的记忆。
眼前的霜霜赤足涉水,裙襬撂到膝头,龆龀未满的稚容在属于蓬莱山腰的小溪里绽开笑容。难得的秋日阳春,暖阳毫不吝啬地照抚大地,在溪上映照出波光,少女伸入水中的臂如一段鲜藕,连银鱼也乐于亲近:
“我最远也只能到八纮这块区域来,再往外便是八极,若去了爸爸一定生气,听说从八极开始便有很好玩的‘兽’,我却没福瞧一瞧,真是好可惜喔。”
彷佛要挥去心中的阴霾,小女孩尾音以笑声作结,双手冷不防掀起巨浪,朝兀自发呆的凌语突袭攻击。欲待闪避已然不及,只得在霜霜的笑靥下化作落汤鸡;见河鱼落荒而逃,凌语不再奇怪年龄的剧变,脱下鞋袜嘻嘻一笑,顽童一般跃进河里:
“你敢泼语哥哥的水,好呀,和阿离那只马猴儿在一起惯了,连妳也变得野了。”
“谁叫语哥哥陪人家玩还不专心,人家阿离哥本事大得很,上次还在丹泽那设网补鱼,昨天还教我怎样在沃野捉鸟儿,才不像语哥哥这般笨笨的。”
一面笑着躲开师兄的反击,女孩在溪底移动如游鱼,身手矫建的令人怀疑她是否当真只有六七岁年纪;倏忽绕到凌语背后,可怜师兄空有一身功夫,对霜霜的灵活往往只有束手。企图捉住她脚踝扳回一城,霜霜的脚程比兔子还跳脱,三两下逃离凌语的掌握,一时重心不稳,在溪心跌了个四脚朝天。一片溪泉激起,凌语在漫天珠玉甘霖间大笑:
“你看吧,还说我呢,现在摔疼了罢?”
“语哥哥取笑我,好过分……哈啾!”
正想以行动反击,浑身湿淋淋的女孩却抵不住九月凉风,揉了揉小小鼻子,鼻涕成串掉了下来。
凌语忙敛起笑容,霜霜的身家安全并身心健康一向被他引以为己任,平常就算跌倒擦破了皮,他也要紧张个半天;虽然这女孩壮得跟小牛一样,几年来没认真得过什么病,保姆心性还是让他耳提面命,拉着霜霜从溪里站了起来。
谁知才伸出援手,冷不防女孩使劲一扯,可怜凌语好心反中计,陪霜霜一起跌了个狗吃屎。
“霜儿!妳这调皮的小妖精──啊嚏!”
“语哥活该,就爱取笑霜儿──哈啾!”听两人喷嚏成交响,嗔怒也不禁化了大半,凌语和霜霜相视一笑,桑野溪畔的空气更加活络了。
石面宽阔,晒着两件外褂小衣,暖阳轻轻以掌轻抚过衣上水珠,也抚过仰躺一旁的主人。
“语哥哥,蟑螂呢?”
霜霜和凌语并肩枕着上臂,趟在一旁的溪堤上,凝视远方偶然窜过的兽。
蓬莱是皇朝环城诸山中形制最封闭的,比起观光盛地云渡、军事要塞方丈,蓬莱一向被皇朝人称作“仙境”,寻常马匹家畜不得入山,就是进香也得徒步而行。
唯一代步工具是生长于蓬莱的“兽”;但兽的栖息地飘忽不定,就是长住蓬莱的风云一门也难捕捉其踪迹,只偶尔有驯良的兽落入羁网,便足和霜霜建立短暂的友谊。
此刻霜霜口中“蟑螂”,便是她为凌语驼兽精心挑选的闺名,虽然师兄不止一次抗议“那有人给蓬莱灵兽取这种鬼名字?”,女孩却坚持“他和蟑螂一样,跑得快又善于闪躲,而且遇上东西就吃,那一点不像蟑螂?再也没比这名字更贴切了。”一向拗不过她歪理的凌语也只得就范。
“天晓得呢,蟑……牠一向容易饿肚子,想是看见那里有橡草或栒木,跑去大快朵颐了罢?”
顺带一提,虽然闺名如此不堪,凌语的兽外型倒也不差。貌如狐狸,一丛白尾曳地数尺,腾空飞起时宛若银河;双耳长似鹄兔,鼻翼尖而不失优雅,毛色是黄昏的浅金,见到食物时兽眼锐利如刀,亲近霜霜时又温柔似风。女孩说他喜欢兽的眼睛,和黑曜一般又黑又亮。
黑色眼眸总是惹人迷醉,无论是父亲那种忧郁的闇,亦或凌语那样温和的墨。
想起风云,霜霜翻身烤干背脊,似嫌衣湿难干,索性动手脱掉上襦,短小的臂绕不过颈项,紫发陷在衣物里好半晌,幼嫩的索骨随挣扎摆动,好半晌才破出重围。光裸的肌肤白里透红,不比手臂长受阳光屠毒,女孩的蓓蕾干净如初生婴孩,童音犹带鼻音,轻脆的句子融入风里:
“语哥哥,爸爸他……从小就住在蓬莱山里么?”
“从小?”
不敢直视她赤裸的上身,凌语为这问题一愣,随即避开目光答道:
“怎么可能,蓬莱被皇朝人称作仙山,和日出的‘出云山’一般,平时八门紧闭,只有在皇室宗族祭祀,向天祈愿之时,才会放人进来,但最多也只到悬圃山以外的宗祠……”
说到这他却一哽,见女孩竟是变本加厉,许是湿掉的短襦不舒服,霜霜霍地坐起,干脆连裙子也脱个精光,只剩下短短一条小肚兜。虽说九岁的女孩发育不会好到那里,光是那节藕段般小腿便足让凌语脸红,她却浑然不觉:
“原来是这样,难怪每次过年或者好久没下雨时,都有奇怪的人从城里上来,又是烧香又是满桌食物的,原来是在跟老天爷说话。”
将襦裙远远甩到溪对岸去,在暖阳下蒸发湿气,霜霜哇地一声躺回溪堤上,抬手遮住半盏阳光,鸟鸣稠啾,风和日丽,几只白兔在远方的绿地掠影,小少女叹了口满足的气:
“语哥哥……我问你喔,外面的世界,也和蓬莱山一样么?”
“嗯?外面?”
“就是皇禁城哪,还有你常说的什么天照城、双子城、神都耶和华什么的,也都和这里一样漂亮吗?”闲适地翻了个身,霜霜用雪白一段脊背装盛阳光,紫发微带水珠,随热度而融化。
“这个……我想再没比蓬莱更美的地方了。”
由衷发自肺腑,吸进一口清朗的岚气,凌语学她一般翻滚:
“外面的世界乱得很,也脏得很……人和人见了面要互相防着,一言不和便大打出手,即使杀了人也不皱一皱眉头;不单敌人间如此,朋友兄弟也得彼此猜忌……不过单就皇禁城而言,那倒是个很雄伟的城市,街道整齐的像棋盘一样,人马在市街上流动,夜里一点灯,人工再美也不过如此了。”
“真的啊……”
师兄的话让女孩陷入沉思,丹红的唇紧抿,半分倒像平时游戏输时的耍赖,半分却更加深沉,凌语为那表情一呆:
“好想……出去看看,语哥哥,你去和爸爸说,叫他让我踏出八极门,好吗?”
“好吗”的余音尚回荡溪畔,女孩的声调却斗然变了,浓雾覆盖暖阳,凌语瞬间被白绢吞没。回头惊寻霜霜踪迹,却发现目标蹲踞墙角,房内幽暗,一头紫发更显色烈刺目:
“霜儿……?”
话声一出,凌语才惊觉自己声音又变了,变得低沉而宽厚,桑野的溪消逝无踪,梁柱和雕栏在眼前延展成屋室。
摊开双手,岁月造就的粗糙在大掌上显露无遗,凌语惊觉自己又化作了二十出头的青年。这是蓬莱山的偏屋,和主屋紧紧相邻,一向是霜霜的住处,香烟缭绕,四处可见随意挂设的烟笼和檀灯,油然一股庙宇的神圣。
“霜儿……你……还好吧?”
蹲在轩辕星绣房角落,霜霜的年纪也随凌语增长许多,紫色长发漫延至肩头,梳装未妥,盖住少女半个脸庞,哭声便自发丝间幽怨传来。
凌语记起来了,那是去年端午,得知师兄弟都能下山过节,独她一人得默守空闺,霜霜几乎闹遍了整座蓬莱山,要不是师父出面安抚,只怕太微星到现在还不得安宁。
“我……我不要待在这地方了,蓬莱……蓬莱再大、再漂亮,也不过是作孤岛!我不要这样!语哥哥,你的故事里总是充满着各式各样的人,然而我见到的世界却不是这样,你骗人,你骗人……”
严厉的指控深深射穿凌语之心,对少女的啜泣只有默然。她不再是溪畔的那个孩子,可以用谎言和故事轻易安抚,当见识随年龄长大,凌语也发觉自己再无法像从前那样,坦然接受霜霜的拥抱;纵使那分亲情的羁绊依旧,有堵复杂的墙悄悄筑起,在纯净的水中投下杂质。
“别哭了,你看,语哥哥给你买回来好多香袋子,小兔子、小小狗,小蜻蜓,还有你看这只长得好像蟑螂……”
摊开悬挂一臂的香囊,所以凌语每回节庆后的工作,便是安抚少女燥动之心。最近他越发在意霜霜的泪水,孩提时一半感到烦,另一半又怜她幼弱,因此往往她泪功一发他便举旗投降。
如今这分感觉却变了,少了童騃的不耐,他发觉自己有时也期盼起霜霜的眼泪,特别是拭干的剎那,凌语有种被需要的支配感,彷佛怀中的女孩只属于他,只他有资格安抚满脸泪痕的她入睡。
这种想法从何而来?
凌语不自觉害怕起来,彷佛呼应他的希望,墙角的少女哭得越发起劲,泪水滴滴答答蘸满石地,逐渐累积成泪潭,背影在潭里荡漾日远,他伸手挽回,却惊觉双脚深陷水泽,动弹不得:
“霜儿!”才伸手搭向少女肩头,凌语惊觉自己声音又变了。
场景物换星移,轩辕星的摆设消失无踪,无边无际的黑暗自脚边漫延,将他层层包裹,身子一沉,没入幽深漆黑的泪海,他在冷冽如冰的水里张口欲言,却只吐出几抹无力的泡沫;
“霜……儿……”
几枚光点由远而近,他发觉那竟是萤火,光点在黑暗里堆积汇聚,修长人形跃然水中。长发及地,萤光包围的霜霜只着单薄的紫色纱衣,身体曲线一览无遗,平常绝对会被凌语数落到死的着凉穿着,如今的她再不是他所熟习的年纪,媚眼如丝,紧紧攫住凌语心志:
“语哥哥,你是怎么看我的?”
不知那涌生出来的锁炼,将他紧紧铐在水中,一动便是金铁交击。凌语挣扎着呼吸,镣铐却坚硬莫名,从颈背到足趾,限制他的一举一动。人影溯水而近,萤火闪烁不定,映照白玉无瑕的躯体,凌语不敢直视,但又移不开视线,欲待避退,铐炼又拉了他回来:
“我们从小一块儿长大,一块儿在溪边捉鱼;我成天叫你师哥,你也总唤我霜儿,愤怒时找你出气,难过时找你诉苦,高兴时与你共享,颓丧时要你鼓励……你总是那样费尽心力地待我,但是语哥哥,除了妹子,你怎么看我?”
下意识想转身逃走,柔软而丰满的身子却忽地靠了上来,纤足攀爬,葇夷覆盖上肩头,凌语为后颈如兰的气息一颤,本能地想推开掌握,紫纱衣在身后落地。
凌语深吸一口气,未来得及出言阻止,肩头扳过后便是热烈的相拥。
时空停滞,他的呼吸也跟着停滞了。
“告诉我,语哥哥……你是怎么看我的?”
“霜……”
余音,融入对方始终歌唱般的柔软唇间。
“怎么了,语哥哥,你不是一直想要这样?”
幽香混同甜美的声音自背脊爬来,唇上犹带暖意,凌语却浑身寒栗,汗水在水面形成涟漪,滴答,扩散、滴答,再扩散;他的心脏也与涟漪同步,碰咚,停滞、碰咚,再停滞。
“不……我……霜儿,我并没有……”
“我再问你一次,亲爱的语哥哥,你是……怎么看我的?”
赤裸冰凉的触感贴上肌肤,四周都是沉重的水流,他们在嘻戏、喧闹,嘲笑他无力的意志,紫色的吻又落。蓬莱山、师尊、师弟与江湖……水的重量压得他直不起背,听不见音乐也看不见色彩,他在洪流中溺死,而水流依旧。
“霜儿,师尊要我照顾妳,好好照顾妳……这是我的责任。”
“只是责任?”
“我……”
是这样吗?凌语自问,不自觉摊开掌心,形躯在水中消融、退化,童稚天真的年龄,总在人生尚未察觉时一去不返。他叹息着掌握光阴的水流,霜霜仍在他怀里,这样就够了,无论现在或未来,这就是他的世界。他将作她的世界。
“语哥哥,你想留住我,想让我一辈子待在蓬莱山上,对吗?”对方又问。
“我不想……让妳飞走,霜儿。”他坦承。
女孩在怀中抬首笑了,把玩卸下的镣铐,投入兄长温柔的怀中。
“但是我……”少女笑了,那是渐转低沉的笑声:
“但是我想走啊,语哥哥。”
心脏不跳了。
云渡山的大雾瞬间涌入意识,涟漪在模糊的空间中疯狂四起,腹部如透入水流,凉意里带着痛楚,他诧异地低头望去,想飞的女孩一刀扎进他心口。那瞬间水中渲染虚幻的缨红,他瞪大眼睛,紫色的少女不再,取而代之的是自他心口涌生的妖魔,张牙舞爪,朝他飞扑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