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是剑傲,也不得不佩服霜霜的天然本能。
云渡山的树木高高低低,参差不齐,寻常人根本寸步难行,就连他走起来都感到踬仆难前,到最后只能像蟋蜴一样手脚并用,否则就会掉到下面似海一般的雾里。
“这下面都是浓雾,怎么样才能辨别出你师哥的所在,倒是个问题……”咬牙深思,剑傲在疾奔的狂风中低喃。
“别担心,我有办法。”霜霜的耳力惊人,他明明在自言自语的。
“什么办法?”心中凛然一惊,千万别又想出什么异想天开的决定,他现在可是陪葬品。
“用闻的啊,我知道哥哥他们的气味,只要接近的话,应该可以感觉得出来。”
霜霜嫣然一笑,彷佛这是十分理所当然的事情,身子挺直,似乎在感受风的方向,与大自然对话,去嗅轻风传递的各种讯息。剑傲呈石化状态,他本来以为霜霜起码还是个人类,只是有点不正常,现在才发觉他完全想错了。
“接近了……”无视于剑傲的呆滞,霜霜猛地睁开眼睛,行动如电,朝着她认定的方向笔直驰去:
“那是语哥哥的味道,跟我来!”
事到如今,他还能反对什么?大力摇了摇头,把自己的茫然和错愕甩掉,遇见霜霜之后,剑傲觉得世间已经再没有什么事能使他讶异了。
“语哥哥!”她开始大叫,大雾越来越浓,她瞇着眼去窥视浓雾中的影子:
“语哥哥,如果听到的话,回答霜儿罢,语哥哥!”
喊得半晌,霜霜在前方遽然顿步,近处忽地传来了一声狂吼──那声音是如此狰狞,若不是霜霜对那音质极为熟悉,几乎要以为是她梦境里的妖怪再次现身。
“语哥哥!”
一确定了那是凌语的声音,霜霜马上脱离剑傲的视力范围,速度快到连伸手阻拦的机会都欠奉,他反应过来时,那精灵一般的姑娘早已踪身下跃,消失在一片白茫茫的雾迷宫中。
“这么莽撞……”
一面摇头苦笑,让脚离开树巅落入迷雾的掌控里需要勇气,好在这棵树不如他想象的高,确定四肢落地安稳,剑傲才敢缓缓站起身来。
树林底下幽暗,比想象中还要视线不良,只略略看得见眼前一寸的情况,他瞪大双眼,静静环视周围,地上竟依稀躺了几个物体,隐约可以辨出人形,至于是那些人,唯有霜霜那样的怪物才看得出来了。
“语哥哥!语师哥,是我!”
好像没察觉剑傲的跟进,浓雾里传来霜霜的叫喊。不知她看见了什么,白影晃动,竟是朝着剑傲所看不见的目标物狂奔而去:“凌姑娘?先等一下!”不管她看到什么,这种举动无疑非常危险;果然没过多久,远处斗然响起一阵兵刃交击声,以及霜霜的哭喊:
“语哥哥……你住手,你醒醒,我是霜儿啊!”
剑傲瞇起眼睛,仔细地摸索靠近,对方的身影这才逐渐浮现。眼前的人他不认识,但看样子该是霜霜所说的大师兄凌语无疑。
只见凌语双眼睁大,如瞳铃般甚是吓人,彷佛眼眶都要撑破一般,充满血丝和青筋;全身大汗淋漓,伴随着浮出的神经和伤痕累累的身子,看得出来,这位师哥的精神已到了负荷极限。
霜霜窜高伏低,靠着天生的运动细胞尽力躲避,凌语却一点也没停止攻击的意思,朝着空无一物的白雾递出剑招,招招狠辣、招招精妙,好像眼前有他恨之入骨的敌人,非杀之而后快不可……
“语哥哥,拜托你醒醒!认得我是霜儿吗?”
不放弃的大喊,霜霜旋即被凌语凛冽的剑风逼得又退一步,对方浑不领情,耳朵无法接受任何声音,手中的攻击却一招比一招变本加厉。
“你退开。”
感到肩头被人搭住,霜霜愕然回头,却见那黑瞳在身后闪动,短剑自他怀里露出锐利锋芒。虽是把寻常的短剑,霜霜竟莫名不寒而栗;这个男人,无论是拿剑的姿态还是眼神,都令她强烈的压迫感。
“你想干嘛?”她好歹也是学武的,深知武器的力量,见剑傲的目光扫向如疯似狂的凌语,身体一寸也不肯依言让开。
剑傲看了她一眼。“妳想被他杀了吗?”
“语哥哥才不会杀我!”
很快反驳,霜霜怒视。话未说完,乍听背后风声虎虎,凌语双目赤红,竟无差别地朝两人背脊直劈而来,剑傲一声闷哼,不及变招,右手将霜霜往旁边一搡,只听“铿”地一声,双剑在大雾里迸出星火。
“这样还不想杀了妳?”直视凌语如疯似狂的眼睛,剑傲冷笑。
“你不许对语哥动手!”
不知从那拾来树枝,霜霜三步并两步上前,竟硬生生往剑傲剑上砸落,好在剑傲察觉得快,即时撤剑跃离,木棒在大雾里激起尘沙,不用亲身体验就知道那怪力有多大。
“妳让开。”他平静地覆诵一次。
“我不要!”她的语气激动起来。
“妳……危险!”
他本来已放弃沟通,想说干脆把这姑娘打昏算了,双眼却忽地瞪大,短剑同时高举,只听一声清响。竟是凌语卷土重来,这回已锁定目标,招招递向手忙脚乱的剑傲。
“呵,想不到我们会在这种情况下初次见面、初次交手,‘蓬莱风云’的首席弟子……”淡然一笑,望着前已然神志不清的敌手,剑傲的眼神微微一深:
“如果是一般在路上交手,一定是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罢?”
自语不妨攻击,凌语刷刷三剑抢攻,先夺敌人门面,招招致人死命,与平常温文和缓的剑势全不相同。蓬莱的武术皇朝驰名,无论拳或剑都堪称皇朝第一,前世流传的诸武术里,也以蓬莱藏书最为完整详细,凌语身为蓬莱座下第一弟子,剑术自非等闲。
剑傲侧身一闪,连忙避祸树后:“真是麻烦……”
才一挪又牵动伤口,剑傲扶肩歇息,凌语剑上却不饶人,一击不中,剑招刚猛如狂风暴雨,月色下双方淋满剑影。臂上的白巾飘落风中,剑傲却无心顾及,剑刃划过颊畔,血光更让凌语红了眼眶,喉咙迸出两声短暂的笑,随即抡剑再攻:
“别怨我……是你自己先拔剑的。”
低沉的警告,原先悬在腰际、属于凌巽的剑代替短剑带鞘上阵。
一剑在手,剑傲的姿态眼神尽数变了,黑眸深邃如潭,剑锋后发先至,他无意杀人,只想尽快结束战局,因此一出手便是对方持剑之臂。凌语攻势一顿,对手反击并未令他觉醒,神色越发凶狠,还击的剑竟已不顾自身安危,务要将对手饮血于剑底。
“不错嘛。”
苍白的唇一抿,剑傲微笑略带冷意,对手强些才有意趣。纵然肩头伤口痛如刀割,剑傲决定暂时和它断绝关系。若有人旁观战局,必定赞叹不已,一方是雷霆万钧,筋脉突起,似要单凭眼神便将对方送下地狱,对手却如龙游大海,在剑影间蹁跹,转折间自然近于艺术。
暴风和飞鸟交锋,胜得却是微不足道的鸟翼,随风逆挽剑花,剑傲趁对手分心时以剑鞘击臂,余刃划过掌背,凌语长剑落地。剑傲更不打话,招式如潮水拍岸,一气呵成,剑锋曳至侧腹时改剑为肘,给发狂的战士着实一记闷棍。
看着凌语倒飞撞中榆木,剑傲利落地还剑腰间。
“这样总该安静一下了罢?”知道自己下的是重手,手劲从小便高人一等,剑傲估量对方大约接下来一礼拜吃得东西全会吐出来;霜霜抛下残枝,早已踉跄地迎向师兄:
“语哥哥!你还好罢?”
剑傲抚胸喘息,几只残萤往凌语处聚集,却见青年委地的手指轻轻一抽。剑傲心中一动,欲待阻止已来不及:
“凌姑娘,快离开!”
“什么?”
未及理解,霜霜喉上蓦地一紧,人已给遽来的大力举上半空。剑傲一握长剑,欲待救援,凌语双臂青筋暴起,将少女细嫩的颈子狠狠握在掌心,要不是霜霜有些天赋异禀,恐怕这一捏便香消玉殒,仰天狞笑两声,大雾更浓了,满山都是凌语狂乱的回响:
“杀了妳……杀了妳……才不让妳自由!”
“语……哥……”
凌语的长剑倒插在身侧,霜霜神色因缺氧而痛苦,眼神却异常安静。剑傲微一咬牙,不知该杀了凌语救少女,还是静观其变。
一双紫眸无言地望着昔日的师哥,霜霜忽地抿了抿唇,半晌竟忽然闭上了眼睛:
“语师哥,霜儿唱歌给你听好么?”
被人勒着脖子还能这样说话,剑傲不胜佩服之至。对方听见这话后似乎顿了一顿,赤红的双目一缓,收在颈上的力道也轻了,霜霜抬起双手,竟是合着歌声打起拍子来,清流般的声音依旧,血腥的大雾似也退开少许,融化在绕指柔的音符中。
持剑轻喘,武器在手里似乎也成多余,剑傲不自觉地将剑换回背后,少女的歌声似有某种魔力,能教最狂风暴雨化作春日微风。那瞬间,凌语的眼神也缓了:
“霜……儿?”
“这样可不行喔。”
正喜于凌语的转变,剧来的声音令在场三人俱是一颤。
大雾在枝头揭幕,闲适地甩着双足,首先认出来人的是剑傲。不管何时看见那男孩,他都不由得打从心底寒栗,彷佛不属于世间的存在,男孩仍旧挥弓鸣琴,连琴音也飘忽不似人间物。霜霜一呆,对男孩的怪模怪样似乎颇感兴趣,颈上传来的颤动却转移她注意:
“语哥哥?”
“这可是‘少爷’精心为你们安排的游戏喔,不好好玩完怎么行呢?难得有这么多观众,让我来为这场戏助助兴罢!”
溢满杀孽的弓弦在月光照耀下盈绕红光,仰望树颠的霜霜尚不解其意。眼角是鲜绿的染料,将男孩的瞳孔衬脱得更为深邃,眼角深处奏起诱人旋律,好像浴火谷梦境,充斥致命的烟雾:
“各位先生各位女士,欢迎来到男孩的演奏会!你们听过这曲子吗?”
指尖在弦上吟揉出优美的音符,不像先几次遇到那样,男孩的举止纵然仍旧玩世不恭,眼神却全然变了,长久以来踏尸体为生的经验告诉他,这回男孩要痛下杀手:
“凌姑娘,快想办法离开妳师哥──”
侧身避开剑傲自下而上的一剑,男孩在旋律余韵里咯咯轻笑,彷佛剑傲的行径不过是小孩无理取闹。红唇一抿,乌云受召遮蔽月亮,男孩的笑容更为诡异:
“来吧,把这场戏演完吧?你不是很想杀了这只小兔子吗?动手吧,风云会的大兔子,杀了她,她就永远是你的了……”
抢先捡起落叶塞住耳壳,剑傲为千钧一发喘息不已。还好他这么做了,剧来的三连音串让凌语浑身抖颤,纵然少了歌者,小提琴单凭压倒性乐势便足让听众体会壮丽的铺陈,凌语双唇苍白,剑傲注意到连霜霜的紫眸也渐转空冥。
“去死吧……!”
凌语手上一紧,小提琴滑入激昂哀切的乐章,月下的双影投射在地。男孩的音乐如傀儡丝线,玩弄人性于掌间,只消人心有一角缺口,迷雾便可趁虚而入,眼看霜霜就要毙于凌语掌间,剑傲微一咬牙,或许是男孩乐声的蛊惑,他竟忽然犹豫起自己视否应该搭救。
“算了……”
从旁观霜霜和凌语互动的第一刻起,剑傲便隐约明白,这位单纯的师兄对少女的感情早已不单纯,也因为他太过单纯,不止没查觉这层转变,甚而压抑这层转变,压抑化为不自觉的占有。从凌语的语气里剑傲感到窒息,栓住霜霜羽翼的不是蓬莱大门,而是这位师兄的执念。
一个尚未实现,也永远不可能实现,在实现之前便被自我否决的执念。
“不可以……这么做……”
无意介入他人的天命,剑傲正想索性离去,凌语低沉而痛苦的叫声却唤得他回过头来,即使反应灵敏如他,也得慢个两秒才反应过来。更别提霜霜,天生迟钝加上乍变突来,因乐慑而空冥的眼忽地澄彻过来,迎接她的却是模糊的乐句,以及惨烈的结局:
“霜儿……”
唇角血迹先胸口淌出,凌语回剑动作决绝而快速,原先倒插一旁的长剑透胸刺入,急于将灵魂从男孩的迷惑里拯救,凌语不惜拿生命作赌注。
他早已赌输,自己心知肚明。
前一刻还紧紧捏住霜霜脖颈的手,因脱力而放松,霜霜从死亡桎梏中挣脱,却半点没有死里逃生的喜悦,对此变故完全茫然,霜霜呆呆地接下凌语倒下的尸身:
“语……哥哥?”
“太好了……妳没有事……”
无力再握紧胸膛的剑,凌语依霜霜身躯而倒,穿心一剑又快又狠,彷佛急于洗刷可耻的罪孽,他真应了很久以前师尊对他的分析──将感情转化为责任,一肩担起单方的缄默。
“语哥哥……你为什么……”将他高大壮硕的身躯紧紧拥入怀中,霜霜抱他抱得极紧,心口流出的鲜血染红了洁白的手,交织成一幅惨烈的光影:
“你会……‘死’吗?”
好不熟悉的字眼,彷佛永远不可能成为现实。霜霜伏在凌语背上,五指将他衣襟捏得起皱,彷佛要尽可能抓紧一点,以免他自指缝间流失,脑子一片空白,为什么戏曲里的角色们能如此轻易地生离死别,在对方咽气前侃侃而谈一大段感人肺腑的遗言?
“应该……会罢!”挣扎地伸出手来,在霜霜发上轻拍着,凌语眼神越发茫然:
“总有一天我会为此而死,打从十六年前开始我便知之甚深,只是未料来得这么快……是了,来了接替的骑士,所以我的义务,已经尽了罢……”
朝树荫下的剑傲微一颔首,死亡的漫延让凌语神志渐复。剑傲微一犹疑,顺着他目光步出,霜霜无心确认靠近的是谁,只将紫发紧埋凌语胸口,却见青年微一振精神,似在少女耳边说了些什么,霜霜却一脸茫然,似乎无法接收任何讯息。
凌语又说了两句,终于叹了口气,指尖滑过少女近乎完美的下颚,竟是笑了:
“我呀,从你刚出生的时候,就和师尊发过誓,一个很蠢、很蠢的誓……”
双眼泛白,仰身于紫色瀑布下,忠厚的师哥笑容里有满足:
“我说我要照顾你,保护你……这一辈子。很笨的誓言不是?多么一厢情愿的说法。可后来我后悔了,我不知道,妳这么难……这么难保护,好像我一不小心,霜儿,妳就会从我指缝间飞走,飞得远远的,永不再回来……”
霜霜发现他眼珠朝上,像在凝视他向往已久的天空:
“不过现在……虽然投机取巧了点,总算是……实现誓言了罢?”
为什么?明明是开开心心的一次出游,到头来,却只剩下天人永隔和无尽的悲痛。如今终于体会人为何要藉酒浇愁,人是逃避现实的生物,如果可能的话,她宁愿自己就此睡去,永远沉睡在公主的童话国度里,不要被残忍的吻唤醒。
“唉,真扫兴,明明剧本就不是这样的,跟少爷说我不想玩了啦!要抓兔子的话,比我行的人还多的是,去喝茶吧,去喝茶吧,茶会要迟到啰──”
一面摇头一面向后一倒,男孩娇小的身子落下枝头。与前次消失的方式一不同,男孩从四肢燃烧至躯壳,再从躯壳燃尽至颜面,直到那双俏丽的眸消逝在清风里,双唇依旧扬起诡异的笑容:
“要迟到,要迟到啰……”
尾音渐弱,小提琴融入黑暗,琴音余韵犹存,男孩竟就此烟消云散。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长叹苦笑,望着已然空了的枝头,死里逃生虽然很感激,但敌人竟如此容易放弃,对他来讲还真是头一遭,有种不劳而获必遭报应的错觉,简直是把这场追杀行动当作儿戏,想必他的雇主也头痛的很罢?
揉了揉太阳穴,剑傲暂时不去思考,毕竟这整件事情实在太混乱,蓬莱风云、兰丸流、追杀者、凌巽还有凌语……
……他想起了霜霜,这个所有麻烦归结的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