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隆,空雷再次遽降大地,似要击碎人世间一切澄澈的美梦。
“快要下大雨了……”
立于推古街近处的制高点,妖狐的视线越发清晰。
满神社的黑影倾巢而出,尾随三名镰面的敏捷身影,残余的火把连成一道盛开的红莲。忧心地掩起长耳,玉藻前将怀中女孩拥得更紧,似乎尚未从适才偶然的梦境里回溯,表情显得格外茫然。身后响起足踏屋宇的声音,虽然来人极力收敛,在天生敏捷的妖狐耳里,仍是笨拙地让他一听知悉:
“你还是跟来了……”
长长叹了口气,妖狐没有回头,只是凝视那道火焰更紧:
“何苦来踏这场罪恶之焰?这是我们掀起的大火,自该由系铃人来将火扑灭。”
雷响如背景音乐,空气中湿黏意味一次比一次重,将来人的声音也浸得模糊了。
“这你可就错了,我稣亚一向是热爱引火上身的人,”
一面逼近妖狐所立的旗秆,身后的人妖语带双关地笑了起来:
“万一这骤雨将火掩熄,我可就体会不到赴汤蹈火的乐趣。且况我可不是要来干涉你的事情,稣亚一向爱去那就去那,谁也管不了我这团烈焰,我就爱待在这欣赏百鬼夜行的奇景,恰巧和你选中同一个所在,难道你想和我决斗一场,决定地盘的归属?”
玉藻前投给稣亚一个复杂的眼光,兼具有无可奈何和一点点的感激。
“在想心事?”
怎不会察言观色,他适才以沙勒曼德和剑傲沟通的时候,便持续跟踪着妖狐的身影,却见他突然伫足不动,将自己的保护人拥得特别紧,害得稣亚一时还以为他也中了什么东土的符蛊。
“是在想一些……从前的事情。”
不需要加意强调,稣亚便知道他的回忆必与怀中女孩有关,若非如此,一个人的脸上难有这样暧昧的迷惘。稣亚望着玉藻前,似乎欲言又止,尽其所能的表现他的满不在乎。
“我……该跟你……我的意思是,我稣亚收回刚才的话。”
“嗯?”
“纵然这样下去可结局可能悲惨,你的力量也确实不足以蚍蜉撼树。我虽不赞成人们依赖情感如畜牲只识食物,但我……但我也明白每段感情都有特例,有时连自己也捉摸不到……”
稣亚的语气明显嗫嚅,天生与感性的事物无缘,即使本质是歉然,表情仍是冷如月:
“我稣亚虽然独来独往,这世上仍有一个人,唯一的一个人,能让我倾心信服,所以我……稍微能够理解。”
玉藻前需要好些时间才能消化稣亚的道歉,诧异地眨了眨眼:
“我没怪罪你,狐族的智慧没有承继给我,这我打出生就明白。遇见付丧殿前我依本能生活,只懂得饥寒饱暖;十三年前我开始循着情感前进,也不过是换一种生存的方式。人活在世上必定有个理由,人类赖以维生的欲望我不懂,只能愚蠢选择单一的道路,如此而已。”
稣亚有种怪异的感觉,似乎他正浮在泥淖上而不自知,每向前走一步就下陷一寸,于是他再次不自在地瞥过头。
“你要收拾他们,还是加入他们?”
玉藻前却似听不出,脸上写满沉思。
“我必须尽快制止这不寻常的程序,血祭是献与付丧神的牲品,不是百鬼取乐的工具,在‘贺礼’的承继之前如此倒行逆施,神怒必定降祸百鬼,而且……”
他一咬牙,伸手探测湿滑的空气:
“九百年来,我还未见过夜行之夜下雨,付丧神重生于人类焚烧器物的烈焰中,火是他降临人间的要途,万一承继当下倾盆大雨,祸福将难以逆料……不,或许我们的行径,已然引起神怒,左右自然也说不一定:继主脱逃、权倾宵小、蔑视贺礼……”
“行了,我不想听你那套敬神论,谈几句实际的,胜过你在这回忆一日。”
稣亚一如往常不给余地:
“如今那些半兽人如此反常,抛弃头儿又罔顾信仰,就算你说的那群鼬鼠再怎样神通广大,也不可能操纵诺大百鬼门尽数倒戈。依我看来,必是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事,足以掀起兽人澎湃的情绪,以致忘却一切纲举伦常。”
玉藻前心头一跳:“什么大事?”
“我不清楚,但是假若将百鬼门内部分为两派,一部份坚守古老传统,执意你的小女孩儿接掌大位,若你们不现身,他们想必不会轻举妄动;”
“另一边则叛逆顽强,企求全新的力量,百鬼内部越是暗潮汹涌,就越合他们心意。如此一来,能够让两边同时有所行动的情况,恐怕就只有……”
“你的意思是……”
金色的眼瞳瞠大,似乎抓到了什么,却又模模糊糊:
“但是我们还安在,只是尚未现身……”
“你们是死的还活的,有谁在乎?”
稣亚当头就是一句狠话,搞得玉藻前脸色一变:
“你懂了罢?我不晓得你们失踪多少时间,但百鬼门的妖怪你非个个熟识,谁知你们近况如何?战场上的胜负都可捏造,何况区区两名失踪人口的死活?一旦你们的死亡成谣言,支持少主的耆老会恐慌,镰鼬的党羽恰可藉机作乱,这把火还怕烧不起来?”
妖狐咬紧了下唇,先是缓缓颔首,随即又快速摇了摇头:
“可是镰鼬一向在门里声誉欠佳,邪马台那女人更无可能。我不相信单凭他们几句话,便能骗倒百鬼门上下数千信徒与族人。”
“这我就不晓得了。不过群众的集体愚蠢,有时是超乎你想象的,笨狐狸,”
雷声好吵,稣亚不耐烦地掏掏耳朵:
“不需要骗过全数,假定今天我们面前有一千人,两百人因为花言巧语而相信太阳会从西边升起,另两百人全然不信;余下的则半信半疑,心存观望,你猜结果会怎么着?绝非一对一的拉锯,因为太多人惧于表达立场,连自己的心意都游移不定,一但鼓吹的有心人稍加积极,即使以往再怎么确信旭日东升,还是会跟着群众举旗加入西升阵营,这就是可笑的人性。”
眉间闪过一丝阴霾,稣亚不像是在论理,倒像在述说某种亲身经验。
玉藻前哑口无言,习惯性抱紧怀中唯一的凭依,“那我们……该如何是好?”不知不觉间,他将主词改作“我们”,对这陌生人的依赖与时俱增。
稣亚邪魅地轻舔姆指指甲,挑高长眉不发一语,好半晌才缓缓答话:
“我跟皇语不熟,不过这些日子在东土旅行,听过一句颇为智慧的话,叫什么‘擒贼先……’”
“‘擒贼先擒王’……你说得对。”
难为妖狐分辨得出此等支离破碎的皇语,凝视远方再次颔首:
“但我们也得先寻出‘王’在何处。”
“你说今晚的夜行,人人皆举火为信?”
稣亚询问,不等玉藻前点头便径自接续:
“依照常理判断,既然是王,必定有人相随,而且人数不菲。依着制高点的优势,凭我对火焰的敏感,找出红光的聚集处并非不可能……”
纤长过人的手指向前一递,稣亚瞇着眼扫射天照城一圈:
“趁这场大雨扑灭罪火前,我们得以人为寻出火把的朝圣点,阻止这场逆天的灾难。”
妖狐沉默半晌,看得出来他在做最后挣扎。其实口头反驳,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自己的实力,以往他总是逃入安逸的阴阳寮,以忠仆外壳掩示脆弱的交际能力,说好听是与世无争,他的双臂充其量也只够为小主人拾起掉落池底的绣球,一旦野火撩原,他连拍掉火烧屁股的能力也没有。
“我明白了,族人,我和你合作,先将夜行的紊乱归于宁静……”
然而他明白,就算逃了一辈子,一个男人终究有必需回头正视梦靥的一次。不计代价,无论成败,赌得是腔子里的那口气,与怀里的那枚希望:
“或许,我们可以分头……糟,族人,看你后面!”
才下定决心行动,进一步的商讨却被迫打断,妖狐的眼蓦地睁大。火光在身后炸开,宛如节庆时所用的烟火,玉藻前本能性地抱着付丧向左一闪,恰好躲过急剧而来的星芒:
“小心!”
再次高声警告稣亚祝融即来的危机,却意外地发现高傲的族人竟一动也不动,任由红焰在身后爆裂,红色火珠撒落他赤裸的上身,稣亚却如沐浴清泉,连回头的意愿也无,只是冷漠地仰首:
“是你那群无法无天的伙伴?”
“不知道,我想该是……反正你快躲开!”
来不及把话说完,只因危机再次以步步近逼的方式威胁一方寸土,这回玉藻前看得清楚了些。流星明亮如阳光,在稣亚周身殒落,逼得最近的一枚嚣张从地上揭杆起义,张牙舞爪反噬稣亚一向爱若性命的面容。
要是击得实了,这辈子恐怕人妖得靠面具过活。
“该死,凭依荼吉尼神,俯请听允……”
虽然恼怒族人的不识实务,玉藻前多少还有点同胞爱。空下单手捏起印诀,想要以迟来的术法尽其所能减少伤害,那知咒文到半路却强制咽回,稣亚的行为再一次让妖狐哑口无言。
稣亚抬手,不动,再垂手,麦色与白焰交融,消逝无踪。
若非这次莫名的邂逅,他恐怕再如何也不能相信,那看似可以烧尽一面城墙的炽热,竟如此轻易被随意举起的手臂挡回。焰缠入稣亚身上墨黑色的刻纹,亲昵地像宠物遇见主人,甚至不必动口气吹熄,顺服的火苗在短短两秒内人间蒸发,连点渣滓都不剩下。
“这是……?”
玉藻前瞪大眼睛,因为稣亚不止挡下火焰,甚至往下一跳,径往燃烧漫延的屋檐步去。
火海为之开展,退避两旁,任由他踞傲的身影自中心穿过,颇有远古某位神眷者斩红海救族人的气势。大火在他身畔像儿戏,只是小丑临时起意的余兴节目,如果火苗可化为人形,此时必是卑恭屈膝地匍匐他跟前:
“莫非是……‘NaturePower’?你是火象的……”
看着稣亚洁癖似地拍去身上的灰烬,玉藻前推翻了最后一丝将稣亚视为常人的妄念,他实在反应过慢,不如剑傲当机立断,打头就把人妖以非人哉观之。
“嗯?本来就是,你看不出来?”
引起骚动的当事人却不以为意,轻描淡写带过妖狐的问题。两团火焰透过夜色映入稣亚琥珀色瞳中,将之染为艳红:
“这不是重点……这家伙是谁?”
“那该是……“魃”。”
从震惊中稍稍回醒,妖狐不自觉地脱口:
“是镰鼬那一帮的小妖。在古老的上皇朝,也被人称为‘旱魃’,是导致干旱与饥饿的罪魁祸首,他能操控日头的炽热,蒸干山湖沼泽,让大地干裂,树木枯尽,让人民膝触着地,为焦黄的五谷而悲泣。”
玉藻前看着那兴奋的背影,脸色凝重:
“还好……他如今不过是未成熟的小妖,否则一夜功夫,恐怕天照城今后得靠草根树皮维生。”
随着玉藻前的批注,一个灰色的身影闯进两人视线,因为距离还远,依稀只见一道随兴的长尾,缀满红色的星花,一只死白的单眼在火屏下揭幕。兴致高昂地瞪着人妖傲然挺立的身躯,与稣亚的瞳相撞出雷霆。
只听街道上尖叫声四起,红焰中满是晃动的人影,盈满热度的白光效力惊人,一枚就是一幢民房惨遭付之一炬,整条推古街被红色的恶魔强制唤醒,迎接他们的不是新年将至的美梦,而是热油沸腾的地狱光景。
“旱魃……是吗?”
玉藻前的心头某地一颤,不知是否错觉,灵力敏锐的他感应到一枚跳动的火苗,就在族人心口。虽然非救苦救难的观音,稣亚对工作上的目的可以不择手段,却无法放任无辜的孩子掉落井底,半兽人不似人类将所有非我族类视为低等,那不是自欺欺人的慈善,而是对同为自然生命的一份崇敬:
“得先抓住那家伙,阻止他继续破坏街道才行……”
长尾妖怪的速度显然不快,恰巧是稣亚贫乏体术能够尾随的程度,看来牠阻挡常人的方式便是那道绵长的尾巴,炽白色随着长尾的扫街将夜晚照成白昼。稣亚对高热无所畏惧,然而瞬间的强光就是他也承受不住,好几次猎物唾手可得,却因不合时宜的眨眼而纵虎归山。
“同时以光和热来对付人,的确是个万无一失的能力,即使抵受得了热度的侵袭,兽人的眼睛多半对光敏感……”
稣亚缓下脚步喘气,受伤的身体这般奔波,对法师来讲确实太吃力,他索性就地缓缓伸直身躯:
“可惜你这家伙算错了一件事,在火的领域里……”
双掌伸直摊开,玉藻前惊讶地看着稣亚在红色爪牙环伺的危地里,大摇大摆阖上眼睛。又一道大雷打下,将四下照得有如白昼。
似在沉思深奥的哲理,火丝焰片从四面八方缩拢,呼应召集前来簇拥他们的王,替代稣亚的视觉重新感受这世界。比开眼时更无犹疑地踏前一步,稣亚似乘热风破红浪,出手之处与旱魃长尾的方位无一丝偏差,未感受到事态严重,魃的独眼眨了眨,似对敌方的自寻死路额手称庆,长尾不避反迎,十数枚白色炽球变本加厉地迎向法师。
玉藻前本能似地闭起眼睛,不忍卒睹红烧半裸人妖的惨剧。
旱魃兴奋地仰天怪叫,满拟攻击对象必如以往般抱头鼠窜,却忽地察觉自己离地面越来越远,尾巴传来拉扯的痛楚,直到被提升至与那双轻阖的眼相同高度,旱魃才惊觉被俘的事实。
雷声越砸越快,风虎虎吹送,满天黑云似已封不住破茧而出的水蝶,差一步便要以雨水攻击大地。
“你……没事罢?”
思考迟缓的妖狐不能反应电石光火的战局,直到稣亚钓鱼般将得手的猎物扛肩返回,他才惊觉慰问的义务:
“你果然是‘原生力’的拥有者,竟能单靠术力的灵觉测知敌手……”
稣亚毫不保留地展露胜利的笑容,气势与美感兼具,那瞬间,妖狐甚至有拜伏的冲动。
“以我现在的状况,只消一个级数高点的妖怪,不定便可要我性命,但他们千不该万不该,就是用火焰来对付我,失去视觉算什么?就是五感全失,凭着这家伙满身热度指引,我稣亚照样手到擒来。”
一把提起旱魃染满鲜焰的长尾,轻松地像在提白兔的耳,更验证了他的狂语:
“现在该怎么处置他,断尾还是烤熟了吃?”
“算了罢!断魃的尾好似砍去镰鼬的刀手,跟要命是同样的。这家伙妖力虽强,却缺乏智能,没有人化的本领,牠充其量只是镰鼬手下一枚点火的棋子,为难他没有意义,还是放他一马。只不过就因为不懂思考,镰鼬从不让牠相隔自己太远,旱魃既在这里出没,那就表示……”
玉藻前的推测确实有几分道理,刚瞇着眼寻找百鬼之王踪迹,却被法师伸出的手给打断了。
“等一下。”
挡住他话头,稣亚突地凝视下方,往妖狐看似只有火海的推古街道望去,彷佛盯住了什么了不得的事物。玉藻前还没见过他如此认真的神色,不由得询问:
“又是怎么了?”
不期盼这目中无人的族人回答,稣亚果然也不理他,推开立于身前的妖狐,稣亚竟反手将瑟缩一团的旱魃丢开,让玉藻前接手名副其实的烫手山芋。连叫都来不及叫,才来得及听见一声:“等我片刻,我去下头瞧瞧。”纤长的身影早已一跃而下,自行置身推古火窟的淹没。
“喂,慢、慢着……这是怎么回事?”
不知道往后谁倒八辈子楣,成为他的终生伴侣。妖狐不禁感慨起稣亚的我行我素,正要尾随而去,骤然倒下的屋瓦却挡去他泰半视线,洪水般掩向妖狐立身之处,惮于小主人的安全,玉藻前只得从权跃开:
“族人,你去那里?……下面很危险啊……”
叫唤早已无人回应。再回头时,恰见那头狂野的黑发消逝,在红浪赤潮之中。
伸指弹去发梢一点星火,稣亚轻轻点地。
红莲将他包裹,他旋又破茧而出。下头的火势已然无法无天,祝融如雾,热度弥漫空气的爪牙,他咬牙环顾四周,这才发现周围的民房竟已付之一炬,熊熊烈火如仰天咆哮的鼬,吞噬陆羽茶馆那条长街,一路延伸至推古神社。
“现在即使动用‘原生力’,似也来不及阻住火势了……啧,”
微一阖眼,坐看自己统御的元素在眼前放肆,实在大伤他一向过盛的自尊:
“在我面前,竟胆敢如此滥用火神的恩泽……”
抛去内心伤害,稣亚持续往他跃下的动机奔去,就在一幢类似面店的倒塌建物下,稣亚清楚瞥见一个瑟缩的身影。
火光并不扰乱他视觉,再走近些,才发现人影竟是一双。
一名身着和服的妇人往梁柱处死命挪动,为的是保护怀中犹在襁褓的婴儿,不住低头哄着啼哭的幼儿,妇人抚着他稚发,在湿风中颤抖,这情景让稣亚想起那对多灾多难的主仆,正呆然间,却见残柱倾倒,激起漫天的灰泥碎土,瞬间将两张惊惶焦黑的面容没顶。
没时间容他思考,手掌一排,烈焰如烟波水画,千丝万缕地聚拢稣亚指间,暴戾狂乱的大火甫见稣亚,气焰陡降,顺服地循着他修长指尖的方向转移阵地。
“快走!”
稣亚低声轻叱,那对母女似的人物从黑烟中偷眼窥探,想要看看谁是救命恩人,却惊见火窟中阴影倒下,梁柱受不住火龙的掏空,霎时间一幢木造民房宣告末日。
“啧,人类就是这么麻烦……”
虽然本意不想弄脏身体,有严重洁癖的稣亚此时也只好勉为其难,赤裸上身与焦黑的火柱亲密接触,就算只是半幢屋宇,重量也够让他咬牙,黑色灰烬乱飞如流星,沾湿稣亚滴下的汗水。妇人惊呼一声,这才明白迫在眉梢的危机:
“快跑,往没着火的地方跑,我替你们阻住火势的侵袭,尽快往城外的方向去,别回头,也别多问,听见吗?”
以身躯护住暴起暴落的火屑,推古街道已成名符其实的烤箱。稣亚驾御火焰,同时也最知它的可怕之处。饶是吓得呆滞,妇人也明白此时并非迟疑时机,四十五度鞠躬,径行日出标准礼仪:
“多,多谢您,愿若叶的新月永远照耀……”
“别啰唆了,你再多说一句,我就把你投回火坑去,快走!”
妇人见他说的凶狠,连忙抱起怀中的稚子,不忘回身点头,随即往街尾踉跄奔去。
稣亚对天照城的政治并不熟悉,否则他应认得在妇人偶然露出的臂上,那代表若叶藩主的倒黑色新月。
正安心瞥过头,稣亚丢去肩背压死人的重量,还来不及寻找玉藻前的踪影,妇人的惨叫声便先一步划破长空,焦雷骤响,截断后半声尖叫。法师连忙回首,却见一只素手自拢袖中垂下,妇人浑身浴血,另一手仍紧抱稚儿,空下的一臂已颓然落地。
“怎么……?”
莫非是给断柱压断了手臂?稣亚急于看护妇人的灾难,那知才一动,银光夹带剧风却阻断他的前进,胸口一凉,竟是一道血痕。
“你奶奶的,那里来的屌货,敢管我镰鼬二爷的闲事?”
几乎和骂词同时,身着深蓝色长袍的身影映入眼帘,宛如鼬鼠的面具遮蔽了神情,来人的右手显示他的种族,并非人类的五指,而是把令人望之生畏的银色长镰:
“干!你回不回答?发什么愣啊?”
稣亚首次困惑起来,对方使用的皇语过于殊异,让他无从辨认。一时忘记敌人的伤害罪,耶语吐声:
“你是谁?”
“妈的,老子问你是什么东西,你是耳聋了?”
同样听不懂耶语,面具下的眼因为对方的嘟嚷而燃起怒火。
“你到底是谁?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妈的,呼噜呼噜的,你是在放屁啊?”
“你说什么?”
“听不懂啦!”
经过简短的自我介绍,双方终于确认了一件事——他们永远无法以文明的方式彼此沟通。若不是一方的镰刀还停在猎物上头,一方又暂且失去了法师的能力,两团烈火可能早已厮咬得遍体鳞伤:
“妈的骚货,老子的猎物你也敢抢?没这般容易,凡事老子相中的,就给我乖乖献给付丧神当祭品罢!”
来不及阻止,二子不甘势弱地又唾骂一句,镰刀先一步斩向妇人头顶,深邃的鼬眼预见血光的兴奋。轰隆!响雷在极近处劈下,白光刺得他睁不开眼,只依稀见着致命的金属光泽凌空一闪。
镰刀自背脊将妇人剖成两半,鲜血如烈焰,同时焚烧着稣亚的视觉和心口。
“停手!”
本能地伸出长指,咒语自口里流泄。然而荧惑却对法师的急切毫不领情,闲适地抽起一缕轻烟,连星火都未曾制造便归于沉寂。
感受到体内空荡荡一片,这才猛然醒觉“咒缚”的伤害。镰刀早已再次扬于火光下,持续残害早已吓傻,放声大哭的幼小生命。
“可恶……”
侧头唾去一口鲜红,稣亚毅然伸手挽发,将一头华丽的黑云盘旋脑后,然后一挥缠满荧惑的右手。黑色的长影顺着他优美的手势划过热气,一条通体乌黑的长鞭突地往夜空撕开一道裂缝——稣亚御鞭仍如御火,盈满扑天盖地的气势。素来天不怕地不怕的二子,一瞬间竟也望之却步。
“即使暂失神的护持,我族沸腾的兽血,仍能护佑他的子民,”
不知是否二子的错觉,明该是死物的长鞭,在稣亚手中竟似成了吞吐自如的蛇信。惊恐间暂时抛弃了鼬族引以为傲的尊严,欲待见好就收,却发现鞭的距离随着他的撤步而逼近,鞭尾霎时间已近至几可触摸:
“不需动用火焰的制裁,毒牙足可将你送上永无轮回的天平……”
“妈的,你再靠近一步……老子就一刀毙了你!”
稣亚的脸上写着自己末日已近,二子不会读不出来,持续着言语的恫赫,眼角已在扫描供作脱逃的契机。
“……亵渎火焰者,无可饶恕,”
全然忽略二子自以威胁的问候,长鞭指天划地,祈祷上天交与审判的权柄。雷声隆隆,似在呼应稣亚怒涛翻腾的祷祝:
“冒犯我奥塞里斯的信奉者,无可饶恕。”
感受到对方异于常人的气势,二子克制不住心中自然涌生的恐惧。他与兄长雄霸百鬼一方以来,只消满足大哥稍嫌严厉的“管教”,大道还不任他的锐镰望风披靡?
他总梦想有日能杀尽城内的人类,遗忘返朴归真的人类不配拥有自然赐与的恩泽,这片文明的乐土是建筑在半兽人的冢中枯骨上,再滂沱的大雨也洗不去曾自族人身上流泻的鲜血。
疯狂又怎样?既然天照城其本质已是疯狂,何妨让自己抹上最终一笔鲜红?
“……轻视生命的代价者,无可饶恕。”
然而如今他忽然发现了人外有人,宛如青蛙爬出了深邃的井底,将他从自以为中心的世界里拖出,给他当头一鞭,热辣辣的痛感袭上鼬面,面具应声而落,裂缝自中间分开,底下是二子瞠目结舌的眼瞳。
“这些,无一不足以让审判只导向一种结果──吾将代替吾神,吞噬罪人的心脏。”
“干!他妈的……你……你竟敢……你竟敢毁老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