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势上输人,二子满拟可以用语言扳回一城,但是话出口便与稣亚那双琥珀碰壁,那锐利如刀的目光,宛如道道铁炼,禁锢住他一向灵活胜脑的舌头:
“我从来未用这鞭来攻击族人,”
暂且收鞭而立,稣亚捏住黑色长蛇的一头,来回抚摸,在他身畔的沙勒曼德缓缓滑下颈侧,心思彷若与主人一体:
“这鞭以蛇族引以为傲的盔甲为质,烈火不侵,酷寒也未能冻裂他分毫,是天地间最值得信赖的武具。正如同拥有这身蛇鳞的主人──亦是沙勒曼德的母亲,一个牺牲于歧视、战乱与命运潮流下的兽人。”
“格……格老子的,谁管你说什么!给老子拿命来就对了!”
他的镰刀身经百战,在门流间不知承受过多少惊天动地的血腥,例无虚发或许夸大,无往不利却是实情。然而这利器最大的优点亦是唯一的缺憾,便是他与二子的臂浑然一体,万一镰头出了什么问题,二子恐怕就得终生残障。
这点就算他素来鲁莽,也是知之甚深,看见对方恶意的笑容搀杂怒意先武器一步袭卷而来,二子的细胞不安地在体内乱窜,出手的镰未及收回,已给那灵活的蛇鞭束缚。
没有烈火焚身,长鞭的触感却更让二子毛骨悚然。“死亡”的气味,首次袭上他迟钝的脑海,稣亚的眼瞳里满是火光,一字一句:
“你觉悟了没有?”
“你……你……呸、呸,老子才不理你那套……干!就是老子挂了,这辈子也要作个妖鬼,他妈的缠死你,缠死你……”
二子的脑浆不多,那拗起来的直脾气倒有一些,一惯以污言秽语精神胜利。然而如今他遇上的人不是别人,稣亚从不给人污蔑谩骂的机会,黑蛇鞭伸缩自如,尾端高傲地一摆,结结实实地捆住二子一向赖以维生的发声器官:
“妈的,缠死……唔……妈……唔唔……!”
“我说过,我从不随便杀人,”
凝望着那双挣扎却无声的鼬眼,稣亚的声音渐次冰冷,妇儿惨死的一幕彷佛身畔燃烧的烈焰,缠着他、烧着他:
“从我干奖金猎人这行以来,丧命于火焰下的只有三个人,其中一个是失手,我抱憾至今。但是另外两人,都是叫我忍无可忍之徒,就算如今时光倒流,我也会毫不考虑地亲手押送冥世。”
黑鞭的身躯开始缩水,一点一点袭夺二子肺腔的空气,缺氧痛苦终于稍稍挫了镰鼬的锐气,愤怒的眼置换恐惧,瞪着稣亚涨成血红的唇,以最残酷的音调送出皇语:
“而你,是第四个。”
恐怕是二子听见的最后一次雷声,声源很远,听来模模糊糊,临死前竟没法展现他的语言功力,镰鼬心中呕气莫名。震耳欲聋的神怒掩盖了天地天一切声音,包括他无意识的惨吟、包括干柴烈火的燥响,却压不下在那生死一线间,突然插入的温言暖语:
“够了罢,稣亚?”
若非亲耳听见,二子很难相信有人能在这生死交关的当儿,犹能如此闲适。人也和声音一般散漫随兴,干瘦的掌压下稣亚的杀意,强制将鞭柄夹手夺过。
“杀人可不好玩,何苦让自己的手轻易蘸血?”
声音促使稣亚回头,与那力道一般强劲:
“真这么想送他上西天,我来代劳就行了,搭档是干什么用的?”
稣亚顺着声音迅速回头,正好对上那双笑意昂然的黑眸。
“好,真是好极了……”
不是展臂欢迎同伴的归来,提脚就是一跺,稣亚怒气的对象迅速转移:
“你还真够守时,我不知道天照城的落日,竟是半夜十二点过后!”
黑白相间乱发受风吹拂,再次现身的剑傲显得格外狼狈,满身劫后余生的汗水不说,精神的衰弱虽然极力以笑容掩示,仍是不难从眉宇间窥见。抱着被稣亚踩至重伤的脚,剑傲忍痛解释:
“出了点小问题,所以迟了点……”
“好一个‘出了点小问题’,你的问题还真小,怎么不顺便把命送在那‘小问题’上头?我稣亚一向讨厌等人,更讨厌失约的人,找些无稽的借口来塘塞我!”
“是,对不起,大小姐,是我的错,”
面对这样的山洪爆发,他干脆举手苦笑:
“本人愿意接受迟到的任何惩罚,稣亚小姐。”
“你……算了。”
竟然用“小姐”称呼他,稣亚虽然对性别缺乏常人概念,也不禁微感异样。
“暂且想不到如何罚你,先让你欠着,等到契约结束,咱们再来算总帐。”
刻意轻咳几声,他转头瞪向怒目而视的二子:
“你该知道,对于违背我意志的人,我一向是毫不容情。更何况这半兽……这家伙滥杀无辜,我看着他生气,我既已决定的事情,谁也没法改变。”
“稣亚,咳,那你应当先杀我呢,谁不杀过人?谁不杀无辜的人?谁能说自己杀的人不无辜?”
剑傲轻轻笑道,这三个问句说来平淡,却一句比一句深邃,稣亚听得蓦然一愣,他不是傻瓜,明白这话的意义。于是他轻哼了一声,一把夺回鞭柄,终于转头正视迟来的搭档。
“你受伤了?”
看着剑傲的狼狈样,虽然仍是笑容可鞠,背心一片殷红却触目心惊,稣亚不禁大皱眉头:
“怎么拿个东西也能受伤,你是回去取什么?”
“啊,真可怕……刚才突然打起大雷,吓了我一大跳,还以为报应到头,雷公要来劈死我。还好找到你并无困难。大老远就听到你的声音,穿透雷声火焰,比什么都还清楚。”
故左右而言他本是剑傲拿手好戏,而天气正是转移话题最好的工具:
“而且要不是亲耳听见,我也猜不着你是这般有原则的人。”
“听见什么?”稣亚一呆。
“喔,你对那只镰鼬的‘审判’。”剑傲轻轻说道。
“什么?”
稣亚先是一愣,随即醒悟这句话的意义,剑傲发现那张俊美的面容实在和怒气很配:
“你从多久以前就在旁边窥探?”
“我可是很光明正大的看,就在那头没着火的屋檐上,”
面对人妖的指控,剑傲苦笑着抗议:
“恐怕你兴致太好,一下又是审判又是怀古,还露了一手高明体术,我也不好打扰你,抢了猎物只怕我得代替,干脆在远方给你精神上支持。你擒住镰鼬时,我还很仁至义尽地帮你鼓掌……”
本来还想继续申诉,稣亚愤然高举的手却扼止了他的调侃,虽然知道搭档的火焰失效,他还是不想冒这活体烤肉的险:
“好了,好了,这里已然够热了,火气别那么大。我……我看你还是先把黑蛇鞭解开,镰鼬大人就快要被你给掐死了,你没看他脸紫得像葡萄……”
他退后一步,赶快一指身畔气若游丝的二子。
稣亚冷哼一声,眼睛仍是瞪着没良心的搭档,右手顺势一抽,彷佛刻意让二子多受些痛苦,蛇鞭撤退的动作极快,在镰鼬身上磨擦出一片血红,痛得他着地向后滚去,稣亚还舍不得放他,只解除致命的胸口,双手双脚仍是牢牢捆入鞭里。
束缚甫去,镰鼬二子也不管身上疼痛,解放的口随即放肆起来:
“格老子的,操你祖宗十八代,痛……痛死老子了,老……老子才不怕你,要杀就杀,娘们那这么多废话,干!”
恐怕以二子的身经百战,这回是第一次骂脏话骂得如此心虚,一面加大音量,身体却成等比向后挪动,要不是顾虑着少许与生俱来的骨气,双脚早已叛主下跪──半兽终是比一向看不起牠们的人类稍微明白尊严的道理。
稣亚凝起眉头,终于决定开口发问:
“对了,我皇语破归破,听倒是还懂不少,可从遇到这人开始,他说的话我没一句懂得,这到底是什么语言,古瀛语?”
“喔,这是皇语的高级语言,而且历史久远,可以追溯到万古前的老祖宗,是市民们交流增进感情的言论,你自然不懂。”唇角泛起笑意,剑傲的语气极其认真。
稣亚“喔”了一声,信以为真地点了点头:
“那么你要拿他怎么办?就这样放了他,我可不同意,他可是杀了人的,而且在我面前。”
却见剑傲雅然一笑,一拦稣亚肩头,黑色的瞳仁在暮色下跳动:
“你放心,让我来。”
二子看见那憔悴剑客的面上泛起难以言喻的笑意,就算天生单纯,他也深知这绝非什么善意招呼,而是他悲惨命运的先兆:
“妈的,操你祖宗,有种就给我把绳子解开,让老子爽爽快快跟他干一架,否则……”
连哼声都来不及出,二子的威胁戛然而止,猛地弯下腰来,口中鲜血成串滴下。剑傲不知何时已掩至他身畔,右手轻轻握住他的肩胛,表情十分轻松:
“小妖知道了,这就替大人把绳子解开吧……先从那里好呢?”
剑傲的手劲惊人,在面店前稣亚就略有领教。但也没想到竟能仅凭这一握之力折断骨头,尤其剑傲的神色又是这样恭敬,稣亚看得一愣,不明白镰鼬突然痛苦倒地的原因。
二子自也惊于对方的狠劲,仰起红色的口正要说话,剑傲瘦长的臂轻描淡写往胁下一抬,促使镰鼬再次弯身,这次连站也站不稳,扑地便跪。使镰的右臂骨已然尽数断绝,二子却是有苦自己知,因为剑傲在他惨叫前迅速前移,以冰冷的五指堵住他口,害他只能用瞪大的眼表示恐惧:
“别那么心急,镰鼬大人,我那搭档正在气头上,让他发现大人心生不满,恐怕您的下场堪虑。不如和小妖讨论接下来‘按摩’的部位?”
他笑着,冰冷的五指尖在镰鼬因恐惧而不住起伏胸膛上滑动:
“颧骨看来不错……肩胛骨瞧来也挺健壮的,琵琶骨也挺索利,我看干脆从肋骨下手好了,断肋骨虽然比较和缓,但痛得也久,说不定还可以送几根进肺腔。这样好了,我数到三,大人就自己决定,如果到时候还没法下决心,我就自己挑了喔?……”
食指点在胸口靠左,二子听见心脏的蹙音,却苦于无法出声,脑中一片模糊:“三……”一根手指,两根手指,剑傲将右掌随着倒数计时贴近,镰鼬心跳狂乱,脑浆乱窜:“二……”三指,四指,然后五指轻放,同时二子也目炫起来:
“一……!”
声音斗地拔高,剑傲微笑开展,作势在他胸口一推,镰鼬发出一声溺死前的闷哼,随即垂头不省人事。
“哎呀,晕过去了……我都还没动手呢,真奇怪,”
露出一抹天真无辜的笑容,剑傲佯作讶异地放脱二子身躯,让他碰地一声倒回地面:
“稣亚,你是不是鞭子下迷药,怎么我才和他说几句话,他就失去意识了?而且又是吐血又是呻吟的,好可怕,你到底作了什么?”
稣亚一时气窒,剑傲竟然先下手为强,抢了他的疑问。他不是白痴,隐隐也知道是他动了手脚,但是二子只被他摸几下是实情,自己晕过去也是真的,实在找不出剑傲辣手催鼬的证据,反正镰鼬的惨况他不同情,也没有知道原委的必要:
“谁知道,他晕过去倒好,省得我亲自动手。”
再不理二子的状况,稣亚掉头走向妇儿的尸体,街道两旁的火焰如扇,煽起稣亚一头飘逸的长发。他在那对妇人婴儿旁蹲下来,戴着荧惑的十指平放婴孩额头,喃喃吟诵起什么来:
“你的司祭们在黎明时出来/以欢笑洗涤了心/神圣的风带着乐音,吹过了你黄金的琴弦/在日落时分,他们拥抱了你/犹如每一片云,从你的翅膀上/闪现着反照的色彩……”
剑傲只是静静看着,直到他重新睁开眼来,双手离开,这才轻轻插口:
“你们宗教信仰不同,恐怕你的祷词,没法送他入永恒。”
“这是‘死者之书’的箴言,是对自然生命的祝福,和信仰无关。”
稣亚冷冷地反驳,对于搭档的冷漠回敬以责备:
“你既有时间在旁边观赏,为何不早些下来援救?每一个尚未成长便夭折的生命,都是对于自然万物的诅咒,你懂不懂?”
“我又没这能耐,三脚猫功夫,下来徒然送死罢了。我死了,那契约要怎么……”
还来不及把这可能将稣亚气死的诡辩说完,似是看见了什么,剑傲的目光望向地面,忽地闭口不言。
一枚白色,长约寸许的事物,就掉在妇人惨不忍睹的尸身旁,映着火的余光。稣亚看剑傲眼神认真,目不转睛地逼近那物体,不禁随口问道:
“怎么了,那是什么东西?”
“这该是……折扇一类的东西,在日出,又被人称为‘桧扇’,”
缓步靠近,剑傲边回答边弯腰拾起那险些被火海吞噬的扇子,小心翼翼掸去上头木灰,随即抿唇:
“这倒奇了……”
“一个东土女人带把扇子,这是很寻常的事,有什么好奇怪?”
稣亚凝眉,凑过去一道看剑傲展扇,却见扇骨为干净的纯黑色,似是檀木所造,扇面由桧木缀成,前后竟有二十五桥之多。扇柄下垂满丝线,扇上虽一无丹青文字,仆素中却隐隐有股高雅之感,令人望而生畏。
“不,不是带着扇子奇怪,而是这桧扇……”
剑傲将五指抚过扇骨前端,白绢上清楚地刻印着一枚图腾,黑色倒新月如反映顶上的月光,栩栩如生:
“在东土,不论是日出亦或我的故乡上皇,扇子都不仅仅是煽凉的工具,而是身份的表征之一,上皇常用来御赐臣下,公卿名士也以配扇相高;如果我记得没错,扇桥越多,代表身份越高贵,二十五桥的桧扇已是贵族的专利,这小姐从服饰看来不过是平民,为何会持有这样的饰品……”
“难道这女人是贵族?”
稣亚一呆,再次好奇起这搭档的身份,看似不学无术,杂七杂八的怪知识倒是懂得不少。剑傲并不答话,一如他在沉思时的习惯,好半晌才自言自语起来:
“日出武士世家都有其代表的‘家纹’,黑色新月,恰巧是若叶家族的家纹,但是……”
世间比人妖耐性更差的人恐怕不多,不明白剑傲的思考点,稣亚正想催促回神,屋檐处突然的叫喊却打断了他:
“族人──族人!你在下面么?火势太大了,我在设法──设法过去,你能不能帮帮忙?你还活着吗?喂……”
听到唤声,剑傲蓦地从思绪中醒觉,一惊抬头:
“那是谁?”
“哼,看来那个笨蛋保镳总算找到路了,”
遥望玉藻前狼狈拍开掉落付丧身上的星火,稣亚的语气极其轻蔑:
“那只狐狸也真是的,就这么点火,竟然也阻得断他。我劝你还是别见他,免得被他的迟钝活活气死……”
“你说得对,我是不会见他们。”
顺手将桧扇收入腰际,剑傲掉头便行。反把稣亚弄得一愣:
“等一下,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明明说过……”
剑傲骤然回首,与他四目交投,登时止住他的疑问。
“稣亚,多谢你把他们引来,现下还有一件事要拜托你……”
感受到握过来的手干涩而僵硬,稣亚第一次惊觉这看似冷静的搭档竟也会紧张:
“记着,不管发生什么事,都别离开这附近,也别让他们离开你身畔,算我求你,好么?”
黑墨的瞳像要吸人入醉,剑傲的眼神具有教人照单全收的魔力,害得稣亚忘记自己最初的疑问,直到他的身影嵌回黑云翻飞的夜空,他才惊觉要叫住他,却发现他的搭档抢先停下脚步:
“喔,我差点忘了,稣亚,这东西该还给你!”
正愕然间,却见剑傲笑着往怀中掏去,翻搅半晌,终是揣出晕厥已久的黑色生物。
蜷屈的身体颤抖,抛回稣亚手中的蛇类生物气若游丝,好像曾经历过某种难以抹灭的恐布记忆,虚弱蛇眼可怜兮兮地瞥了主人一眼,随即垂头晕去:
“沙……沙勒曼德……!”
欣赏宠物主人难得的瞠目结舌,稣亚的表情像在聚集狂风暴雨,然而召来世界毁灭的罪魁祸首,却早在暴风雨来临的前一刻跃上屋檐,逃窜无踪。
而毫不知情的代罪羔狐,恰巧在此时突破烈焰阻挠,一拍族人因狂怒而颤抖的背膀。
仅管猫族的体力一向优越,她也需承认自己吃不消。剑傲简直是刻意与她玩捉迷藏,明明已在眼前现身,下一秒又钻入巷弄中;忽而在屋檐上朝她挑衅,转眼又没入推古火海里,饶是猫又素来冷静,也不禁要怀疑剑傲是否老鼠转世,竟让她的猫爪无处施展。
而现在,那该死的鼠辈再次失踪。
任由她和诚在街道上吹冷风,剑傲已然许久没有现身。风卷秋落的残叶,猫又拨开雨幕,小心翼翼再转过一个街坊,依旧是空无一人:
“这个人,究竟有何打算……”
自幼惊滔骇浪的环境,让身为红姬的她培养出良好危机意识,明明是那上皇人以付丧的安危诱己相随,理应现身带路,怎么反倒躲了起来?
“人类……族裔这么多,个性也有千千万万种……诚,或许你们才是重生大陆上最难捉摸的种族……”
彷佛安慰似地,身后大掌搭上她肩头,松木色的瞳不说一句话,只是眷念地凝视着,猫又捏紧手中苦无,回头笑了笑。真没想到,以往她一直以为,只有握于掌中的武器,才是世间唯一可信任的事物,然而如今它的份量竟变得这样轻,让她觉得就是抛去也无所谓。
于是她敛下了满把的苦无,将那只手掌改握她想抓住的事物。
“诚,我问你,假若我今天死了,你会怎么做?”
忽然的问句,猫又看见青年诧异的表情,连忙笑着补充:
“你别觉得猫又问得奇怪,人类最长不过七十岁八十岁,但猫又一生却可以看着许许多多阿诚出生、死去。所以百鬼门从来不让底下的妖怪和人类一起,因为那太痛苦啦!等阿诚变成白发老公公时,猫又还是这样子可爱。”
青年闻言只是沉默,过于沉默。握住他大掌,猫又为自己的笑话咯咯轻哂:
“但是除了那只狐狸怪物以外,从没妖怪能真正活到命定的岁数,付丧殿才十三岁,就给人整得死去活来,可怜的紧。百鬼门里每天都有年轻的妖怪死去,都城每日都有新的妖怪诞生……猫又从来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跟他们一样,”
“人类从不设想自己死亡,活着一天是一天;但是妖怪不同,我们每天都在死亡。”
她再一次凝视那双眼睛,那脸庞,那唇:
“我再问你一次,诚,若我死了,你会怎么样?”
或许是不擅于言词,忍者青年沉默了半晌,只挑了极简的一句,而且嗫嚅:
“我……会哭。”
猫又眨了眨眼睛,这答案显然远比她想象得简单,但她明白他,这个承诺对他而言,比任何激烈的言词都还深具意义。她嫣然一笑,忽地低下首来,纤手一拗,扯下上衣脱落的红丝线,贝齿轻囓,将他分作两段,白色的牙衬着缨红的丝线,青年不禁看得一呆。
“在古老日出国度里,有种传说,当两个人互相吸引,彼此靠近,连系它们的没有别的,就是这条红丝线,”
猫又边说边立起右手小指,齿手并用地系上了如血般鲜红的菟丝,然后展颜一笑,牵过诚的左手,轻道:
“来,小指给我。”
出乎意料地,青年却不领情,面色严肃地将她一扯,首次拒绝了猫又的决定。粗大的掌覆盖住她一线缨红的右手,慎重摇了摇头。
猫又显然吃惊,精灵的她随即明白青年的用意,笑着嘟起了嘴:
“别这样嘛,诚,只是好玩而已。传说小指以红线相系的人们,即使历经轮回,也能永远在一起,人类的传说,你不觉得很浪漫么?”
青年再次摇摇头,打开干涩的唇,生硬地道:
“我不会让你死。”
“讨厌,诚就是那么严肃,这样对人类的寿命可不是好事。就跟你说了,红线只是个传说,几千年来多少人在玩,那些人最后都活得好好的,”
猫又笑颜逐开,神色忽地忸怩下来,瞥过了头:
“而且阿诚终究要离开猫又,回去伊贺。至少让猫又知道,遥远那方的诚也系着一条红线,这样猫又每回看到自己指上的羁绊,就会想起阿诚,这样好么?”
‘这样好吗?’女孩子的这句话总是与眼泪具有同等杀伤力,尤其猫又神情又是那样执着。他软化了,默默伸出左小指,默默让她为自己绑上相等的连系。
“太好了……我就知道阿诚最可爱了。”
完成传说的她雀跃像孩子,合掌拍手,看在青年眼里,竟隐约有股不祥的预感。他以右手抚了抚新系的红线,忆起那是猫又衣裳的残余,不禁又微感异样起来。
两人各想各的心事,帘外雨潺潺,天降下千丝万缕的帷幕。水栅终于溃决,像过境的蚂蚁,轻轻爬过全身,猫又咯咯笑了起来,不知是为毛毛雨的搔痒,还是其他更远的原因。
“哎呀,当真下起雨来了……”
正享受雨洗去大火的清凉,消失许久的声音蓦地传回猫又耳里,让她遽然从笑声里惊醒。
剑傲就蹲踞在两人身畔的屋檐上,笑容可鞠,神色暧眛,竟似已观察他俩许久。猫又心中骇异,她自忖没到忘我的地步,却让剑傲靠近至此而不自知,正怔忡间,身旁的诚早已先一步将她拉到自己身后:
“两位不必惊慌。在下绝无打扰之意,如果两位不在意我这观礼者,仅可以继续下去,我绝不出一丝声音。要我立时走也可以,只是在走之前,在下想斗胆确认一下猫又殿的意思。”
猫的反应极快,剑傲看见她的手已置放腰际,随时等着用猫爪将自己撕裂,知道事不宜迟,他一面目光不离,一面笑道:
“在下自从上皇与猫又大人一会之后,身受大人‘一夜恩情’,实在难以忘怀。然而事后猫又姑娘远走高飞,始乱终弃,让在下好生怅惘,今天在下前来不为别的,只是想请姑娘表明心意,究竟……”
不用猫又亲自动手,她单纯的护卫早已先一步忍俊不住,踏步挥手,满天花雨遽扑而至。倒是猫又还能冷静,一扯青年衣袖,将他强制挡回身后,自己以笑吟吟地再次取代前线:
“大叔在说什么,猫又这次可真听不懂啦!猫又只记得和大叔打了场架,还伤了大叔的朋友,什么恩情,猫又可以点也不知道。”
她虽是对剑傲说,意却在身畔的青年,特别提高了音量,似向天地宣誓自己的心意。
“猫又姑娘这么说,岂非太过薄情?在下自离开北疆佛寺遗址,对姑娘朝思暮想,茶饭不思,就是猫又姑娘‘赠’的一片衣衫,在下也是珍藏在兹。好歹在下与姑娘也是有‘肌肤之亲’,姑娘怎能就此撇得一干二净?在下是句句实言,发誓也无所谓……”
他刻意模糊焦点,将当初以褪衣相逼的桥段诠释得绘声绘影,说故事是他的天赋,然而同一个故事要怎么传述,正如同一段历史要如何椽笔,自是任凭史家高兴。
好不容易才拦住青年第二次的回击,猫又悄悄凑进他身躯,面色冷静的不合时宜。
“诚,你听我说,那位大叔对我的苦无有恐惧感,会加意躲避,毕竟他的同伴曾经为此遭遇不测,所以要擒下这个坏蛋,一定非得用它不可。”
五指遽张遽放,猫又刻意将藏于身后的十枚苦无弄得叮当响,笑容灿烂,声音压得更低:
“你负责引开他注意,猫又伺机而动。你别生气,我知道你讨厌他胡说八道,猫又也讨厌得紧,可是一但他中了苦无,猫又高兴怎样就怎样,到时再来问个清楚,千万别中了他的计。这位大叔坏得很,一不小心……我们的红线就真的断了。”
没人注意到,猫又在说这句安慰话时,或许是雨水的清冷,手臂竟也微微颤抖着。
猫又最后的话像镇定剂,将青年澎湃的怒意尽数扑灭。他素来不多话,只是颔首表示明白,第一时间移步而出,人已消失在视线里,剑傲还来不及找到搜寻方位,“锵”地一声,剑鞘与金属在身后交响,刚好抵住青年手甲钩的厉烈攻击。
再回头时,猫又竟已失去踪影。
望着他在屋檐上御敌,她低头检视小指醒目的红线,抽空微笑起来。纤细灵活的五指轻拂,猫又再次捏紧一把苦无,彷佛下定某种决心,轻轻叹着:
“阿诚……对不起。”
还来不及从手甲钩下脱身,剑傲身后风声骤响,却见那松木色的深瞳蓦地闪过一丝狠意,放弃攻击急掠而走,思考敏捷的他随即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百忙间不及变招,躬身一跃,贴着墙壁斜溜而下。
唰唰唰唰,苦无的声音明显而可布,恰巧擦过剑傲鼻尖前一寸,饶是他素来胆大,也不禁吓出一身冷汗。果然不愧是跟了自己一辈子的武具,猫又对这类暗器的熟练就如他之于剑,要不是巷弄间形势多变,旷野上手无寸铁的他必定没两下便尸横就戮。
猫又听声辨风,她对苦无中标的声响再清楚不过,十枚暗器乘风而去,显是一无中的。却见屋檐上的伙伴一指远处,示意敌人逃窜的路线,猫又重捏起致命的武器,朝青年安慰似地点了点头,露出笑容。
这场大雨里的猫捉老鼠还未结束呢!她的眉团起与生俱来的野性。
雨滴越来越嚣张,开始遮蔽双方的视觉,洗去彼此的集中力,猫又的眼如瞳铃,显微黑暗中的一草一木。火光四起,和雨水共舞,然而老鼠的敏捷却超乎她想象,好几次她满拟可以猫到成功,好几次却在老鼠夹捉住尾巴前被猎物逃离。
简直就是一场以推古街为范围,永无终止的猫捉老鼠游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