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分钟前才射出一把无功的苦无,猫又倚着暗处的墙喘起气来,罔顾远处青年的指路。透明的水珠扑扑簌簌,融入猫又苍白的肌肤,所幸有秋雨的救援,稍稍灭去点烦燥的怒火,还未及卷土重来,耳边竟又传来令她既恨又惧的语声:
“怎么,猫又姑娘累了,想休息一下么?”
连考虑都无,猫又咬牙将新捏一把暗器朝屋顶上一闪即灭的笑容投去,看似瞄都不瞄,准头竟丝毫不差。那知目光移处,原先的目标物竟已消失无踪,几枚苦无寂寥地飞向天际,再无力地坠落钉入木造屋顶。
“狡猾的老鼠……”
脚尖轻点屋檐,猫又敏捷地翻上适才敌手伫足之处,黑影朝细雨里逸去。彷佛故意让她瞧清楚行踪,剑傲的身法不急不徐,不时回眸一笑,除了怒意以外,更让她心生疑窦。
“这只老鼠在打什么主意……?”
若说是暗设埋伏,适才自己与诚暗赠红线时便可痛下杀手,何需故意自置险地,还以言语相激加速自己死亡?
正思忖间,诚已跃至猫又身侧,手指一递墙角暗处,示意敌方已然匿到屋檐之下。猫又微一颔首,右手缓缓摸至腰际,再抽出时又是一把苦无。
虽然脸上微笑,猫又心知这是最后一批存货,若是再次失手,她就永远失去的封印灵魂的能力。纵使还有诚的相助和猫爪的威力,在那怪大叔的剑法下恐怕都得竖白旗,她蓦然惊觉对方的阴谋──定是等她弹尽粮绝,再来反将一军。
低身躲过一柱倾倒下来的横梁,火焰的劈啪声吸引她的注意,猫又这才发现追逐之间,自己竟已渐次逼近推古街燃烧的核心,雨水与烈火,映得她娇丽的面容一片惨白:
“诚,你绕到上面,守住屋檐,这周围都起了火,这家伙没其他路好走。不是倒退而出吃我的苦无,便是给你的手甲钩身首异处。”
雨滴坠下。火光在木墙上映出猫又纤瘦的身形,她的神色难得温柔起来。松下一切防卫,她很少抬头看星星,这回却不得不看,连同诚一块映入眼帘,夜色竟是这样动人,只是她以往从未发觉。
她不禁开心地笑了,对着阿诚听命跃上屋顶远去的背影:
“你要好好保重啊……阿诚。”
雨水滑过屋檐。她清楚看见可恶的老鼠闪入唯一不被大火吞噬的巷道,确定诚已移动到视线范围外,猫又神色斗然坚毅起来,似是下了某种决心。
雨汇聚在瓦片下。雷声好大,震得她什么也听不清,间或飘落的雨珠更让她变成惊弓之猫,冰凉的雨点打在肤上,打在周遭屋舍惨遭祝融的檐上,冷与热激烈厮杀,劈哩啪啦的金铁交击是战鼓,这场战争还在持续,直到一方举起白烟投降。
雨滑过檐沟,往前流动。猫又看见剑傲在狭窄的屋宇间张望,似在寻找下一个躲藏地点。
暗自咬咬樱唇,她默数出手的时机,三秒、、两秒、一秒……啪答,一滴雨水滑落惨白臂上,化成散花泻落,她盯着跳珠般的白雨落地、反激,然后一道黑影遮蔽了水珠的反光,距离近得伸手即可触摸。
“给我抓着了……!”
猫又的声音明快,然而猫爪却比声速更快。唰唰数声,雨滴被苦无尖端戳破,朝敌手的方向义无反顾地驰去。
水珠从天空坠下,如仙女织就的长绢,丝丝缕缕,却不经意漏了一匹,下垂到人间来,盖熄了部份火焰。炽火肆虐的范围斗然缩小,只集中在核心火源,推古街的形制本来方正,此时万黑丛中一点红,更显醒目。
“啧……”
冷眼望着委顿在地的二子,稣亚还没看过玉藻前这般严肃,或许是被迁怒的自己误打一顿,现在正在呕气。边确认着镰鼬的呼吸和脉膊,妖狐从头到尾都彷佛天塌下来般凝着眉,好半晌才附手一叹:
“你把他弄成这副模样的?”
妖狐轻问,揉了揉适才被稣亚踹伤的小腿。
“不是……也算是,这样还算便宜他了,我本来想杀了他。怎么,脸色这么难看,你这么不爽我虐待你同伴,想找我报仇?”
“当然不可能……”
妖狐白了他一眼:
“而且没有人会在莫名其妙被秒杀一顿后,还容光焕发罢?更何况妖狐和镰鼬一族,在门里的关系素来欠佳,几代恩恩怨怨,血都流尽了,也不差这一次。我担心的是……”
玉藻前接过稣亚代抱的付丧,却见怀中人儿嘟嚷一声,揉了揉眼睛,小眼惺忪半开,梦呓似地询问:
“叔叔……叔叔……我们到……到雪山……了……?”
妖狐连忙转移注意,一抚她稚发,轻声安抚:
“很快便到了,小姐,您先安睡……很快便到了。”
付丧抿了抿唇,似乎为火光而刺眼,抓着玉藻前衣襟翻了个身,再度陷入梦的国度。妖狐嘘了口气,面色慈祥地拍了拍小主人的背脊,边拍边续道:
“我担心的是,镰鼬三子自古以来秤不离锤,恐怕‘镰风’的承继者──镰鼬家族当真令人忌惮的人物,不可能感应不到胞弟的受创,万一他就在左近,我实在不想和他对上……”
“妖狐兄……没想到你这么不想见我,真是太出小弟意料之外了。”
斗然的插嘴吓得妖狐一颤,雨滴乱飘,在焰的映照下,似点点流星殒落人间,又像夏季庙会时随风飞舞的萤火。
风虎虎地吹,吹得来人衣袂猎猎,在风与火间取得一个最佳的平衡点。稣亚发现玉藻前退了一步,拥着付丧的臂竟微微颤抖,心中不禁大奇,跟着他一起将目光移向那声音来向。
戴着和二子相同的面具,自屋宇和大火间步出的显然也是个妖怪,然而比起二子,来人气势凝稳、目光深邃,似乎往那里一站,那儿便是他的王国:
“许久不见啊,妖狐……不,如今该称你玉藻前‘大人’?”
带着鼬面的镰鼬大哥如往常般慢条斯理,缓缓弹了弹身上的尘灰。
“那是谁?”
毫不客气地以手肘叫醒呆住的妖狐,稣亚挑眉:
“刚才来了一只小的,吃得苦头还不够,想再来一次吗?”
“不要轻举妄动!族人……他不是个简单人物。”
伸手拉住稣亚的鲁莽,妖狐的手心尽是汗水,带着他退后一步,这才淡淡开口:
“好久不见,镰鼬。”
修长的身影未及答话,却见来人的水干下襬一动,一个同样戴鼬面的小妖怪躲躲藏藏在身后,手挽一罐黄浆,脸上似乎无时无刻不涕泗纵横,正是镰鼬三子中最小的幼弟。
“您还是像以往一般惜字如金啊,玉藻前兄,”
取出帕巾,轻轻拭了拭受星火溅黑的面颊,镰鼬蓦地向两旁一挥手,笑道:
“我们这么久没见面,小弟想你的紧,你却如此冷淡,这叫小弟情何以堪?各位说,是么?”
却听笑声四起,竟是从街头巷尾向玉藻前所立之处聚拢,稣亚凝起了眉,只怪两人都非熟习体术,竟没发觉在不知不觉间,两人已被火把所包围。玉藻前再退一步,却意外地触及两只冰冷的长腿,还回原形的不明妖怪伸直覆毛的八爪,虎视眈眈地挡住妖狐去路。
浓郁的血腥气与火煤味混杂,来源是每一个被鲜红覆盖的群妖,连纯净的雨水似乎也洗刷不去。玉藻前脸色霎白,稣亚倒是异常安静,自信的眉微微一挑,只是附手不语。
“哎呀,天哪,玉藻前兄样,在你怀里的是谁?莫不会是九十九大人罢?”
镰鼬的口气惊讶得夸张,那是此语却让整个着火的街道更加沸腾起来,群妖争先恐后的挤向前排,为的是一睹付丧的存在,一时惊愕叹息声四起,稣亚看见部份妖怪竟席地而跪,向那小女孩行日出最隆重的大礼;部份却往镰鼬处靠拢,眼神警戒,全指向街心的妖狐,但大多数人只是脸露诧异之色,退开妖狐和镰鼬对峙的核心,袖手旁观这场狐争鼬斗。
“原来九十九大人还好好的活着,真是付丧神护佑!”
镰鼬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情势,神色由惊转喜,夸张得让人不舒服:
“玉藻前大人,您忒也太别扭了些,怎么好端端把大人带离阴阳寮这般久,也不通知大家一声?可知我们这些妖仆为了‘贺礼’的事焦头烂额,以为九十九大人有了什么不测……小妖并无诅咒大人之意,付丧大人吉人自有天相,自是安然无恙。不过妖狐大人,不是弟造次,您是否该解释解释?”
说着转向圈外的群妖,高声问道:
“各位说是么?”
“喂,妖狐,你干什么把大人带走?”
“不定付丧大人被他挟着,你没看她昏迷着吗?”
“要是惹怒了付丧神,该怎么是好,唉,百鬼的末日近了……”
不用镰鼬提醒,底下早已议论纷纷起来,无论是故意或真心,玉藻前的个性本就柔软,加上带走付丧此举他本就有些不安,面对众妖的指控,妖狐更加不知所措。只得无意识地抱紧了付丧,嗫嚅道:
“我……我只是……”
小镰鼬抽咽一声,混杂在呜咽的火光里,为气氛添加一份阴森。但他不辩解,受不了的却另有其人,一直附手在旁的稣亚突地一步踏前,推开了僵直当场的妖狐:
“有没有搞错啊?狐狸笨蛋,你给我走开。”
实在看不下去,本来不想介入旁人的战争,稣亚瞪视着镰鼬的眼睛,声音凝稳中带有惯用的讽刺:
“我不管你是谁,不过你还真是了不起啊!路上遇到老同事,看见他抱着你们的小女孩,就可以马上断定是狐狸带着小女孩远走高飞。这倒奇怪了,你这鼬鼠怎么不猜是小女孩被人害了,被敌人掳走了,狐狸历经千辛万苦,好不容易才把她救回来参加夜行?否则他和小女孩私奔得顺利,干嘛找死跑回来?狐狸,你说句话。”
稣亚一撞妖狐手肘,狠狠瞪了他一眼,玉藻前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连忙颔首。稣亚冷冷接续道:
“你这样说,简直就像你本来就知道小女孩被这笨蛋带走似的,嗯?”
“阁下是谁?”
甩甩帕巾上的脏污,镰鼬连抬头都没有,径自擦起另一手的脏污:
“恕小弟记性不好,怎不记得百鬼门里有阁下这号人物,还是玉藻前大人的朋友?”
“我是谁不重要,你们寻小女孩寻了这般久,是不是应该赶紧迎接她?还是你这鼬鼠比较希望延误到太阳升起,让你们的什么玩意神生气,一把火杀了你们全部?”
稣亚的话显然有某种实质功效,不少旁观的妖怪暗自点头。
“阁下从刚才到现在,一直提及小女孩,狐狸什么的,不知阁下在说什么人?哎呀,莫非阁下是这样称呼九十九大人……”
徐缓的音调,镰鼬丝毫不为稣亚的反讽所动。
“我不想跟你兜圈子,我稣亚是阿蒙的信奉者,又不是百鬼门信徒,要不是可怜这笨蛋,我才懒得理你,”
稣亚比他更无视礼仪,附手后退,冷然朝玉藻前道:
“喂,狐狸,你自己倒是说说话,我不想理你了。”
玉藻前深吸口气,轻轻将怀中女孩高举。付丧苍白稚嫩的面容在火光下更显娇弱,似乎被火光唤醒,眨了眨眼睛,微雨之下,两人的身影显得更加飘忽,彷佛风一吹便要御风而去:
“九十九家的嫡传亲系在此,镰鼬之首,身为妖仆,你不跪下迎接么?”
语末修眉一凛,稣亚看见他的背脊微微颤抖,似是强自镇定,心不禁微讶,想不到妖狐对这鼬鼠如此忌惮,再看一眼群妖,显然也是对于镰鼬的敬畏大于玉藻前。除了少数已跪伏的妖群,大多数的百鬼门妖怪神色飘忽,似是不知该靠去付丧身畔,亦或在镰风下望风披靡。
“迎接付丧大人,那当然是需要的,小妖对百鬼门忠心耿耿,一向不擅离职守。付丧小姐失踪,小妖费尽千辛万苦,寻遍天照城郊,妖狐大人可曾知道?”
镰鼬的声音尖锐而缓慢,刺得玉藻前一痛:
“如今您带着大人现身,像个没事人一般,付丧小姐还不知是受挟或如何,却要百鬼群妖向您致意。玉藻前大人,在确认九十九大人旨意之前,您是否太过急躁了些?”
连续两个问句,弄得玉藻前紧咬下唇,心知镰鼬明知付丧身中咒缚,无法神志清醒为自己辩解,心中大感愤慨。
镰鼬的淫威在门里向来如日当中,除了少数接近作古的耆老,群妖大都听信于他,只消他滥用众意,将诱拐首领的罪名随意安插,他就是百死也难辞其咎。
稣亚的预言果真不错,因为门里的危机而携主出走,这决定一开始就不明智。待着是死,逃走也是百口莫辩之局──或许对方还更希望他逃走,如此就可名正言顺驳斥他的忠心。
他从头到尾,都落入了少女和镰鼬联手的陷阱中。
回首看看稣亚,却见他目光凝重,双手置于腰际,似乎随时准备在必要时刻武力相抗,心中不禁感激。再回首瞥眼怀中挣扎的付丧,假若自己受到惩处,势必再不能保护付丧,大雨淋湿了他金色的面颊,落下眼角,他深深吸了口气,本来牺牲的念头消失殆尽,他要顽抗到底。
“镰鼬!”
他的声音很稳,宛如当初抚慰绣球落入池底的付丧:
“我再说一次,以后再不多说──九十九家的嫡传亲系在此,镰鼬一族之首,身为妖仆,你不跪下迎接么?”
满拟此令一出,接下来不是翻脸的大战,便是一方的屈服,那知此时一直侍于镰鼬左近的红衣女子般若却忽然奔跑而上,向镰鼬恭恭敬敬席地而福:
“镰鼬大人,我们寻到二子了,他满身浴血,无法起身,恐怕伤得不轻。”
稣亚看见镰鼬面具下的表情微微一抽,立即抛下玉藻前的宣示,向妖群涌去。二子死鱼般的伤躯被抬至众妖核心,红莲的衬托下,失去面具的长面一片惨白,嘴角淌血,身上的烫伤、割伤与稣亚长鞭的捆伤星罗棋布,无论那一块肌肤均精彩绝伦,在雨水洗褪下,痛苦地不时皱眉。
镰鼬兄长在小镰鼬哭着扑上后蹲下查看,轻轻扶起胞弟,他将手掌抚过二子胸腹,侦测伤势,神色间竟忧心异常:
“看来你找到了武术高手的伙伴哪……玉藻前大人。”
正不明白镰鼬所指为何,却听二子呻吟一声,微开眼帘,似乎认不出亲人,骨折的痛楚磨得他死去活来,连最得意的语言都不成章法:
“干……这是怎么……他妈的……”
未断的手臂挥向身畔泪如雨下的小镰鼬,似乎想抓住什么,却又无功而返,雨水砸落他失控的镰刀,反弹力太强,四溅老远,制造出更多涟漪。
“你从小就是笨得可以,才会每次都这般下场……”
镰鼬的声音十分冷酷,似乎不愿让旁人听见那异样语调,稣亚遥见他向小镰鼬瞥了一眼,温柔的语调,这回却与平时的毛骨悚然全不相同:
“小弟,二哥需要你,你懂吗?”
小镰鼬甩甩头,抛去面具下盈满泪珠的眼睛,大力地点了点头。跪于二子身侧,以小掌按着二哥断成碎片的臂骨,他担心地舐了舐上头殷然的鞭痕,然后捧起身畔几乎与他同高的药罐子,轻搅几下,随即以舌相就,将沾满黄浆的舌尖如母牛舐犊般,柔和地布满二子断去的一臂。
稣亚呆然看着这一幕,对一个毕生修习法愿的法师来讲,治愈术法一向是可遇不可求的天赋,古往今来多少名震重生大陆的法师,用尽机关也无法突破自然限定的法则,任何法师如果兼习治愈,恐怕将是天下无敌。
大自然遵循弱肉强食的定律,在循环里同时也教导万物一个真理──即永远没有十全十美的力量。
然而眼前的小镰鼬竟像是完全忽略法愿,只是单纯的以不起眼的黄浆沾舌相就,黄浆所过之处,二子的臂竟如时空倒流,皮肤宛如新制,血污尽失,断骨接续,镰刀手又可活动自如。
这不是施术者的天赋,而是神给予半兽人弥补的本能,稣亚感叹,镰鼬三子的传说果真不假。
“多谢你……小弟……”
虚弱的回应,稣亚这才注意到二子从头到尾都半醒着,监护小镰鼬的治疗。这或许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不带脏字的发言,一向暴戾的眼充满温柔,凝视自己唯一的胞弟,然而小镰鼬的伤药虽对外伤有奇效,却治不了剑傲重创的内脏。
来不及一抚幼弟的稚发,二子呻吟一声,镰手一垂,再次陷入昏迷。
“没有妖怪是甘心伤害人类,过着躲避世人的生活。百鬼就像是绵花里藏针,一向安然与人类共处,只有当人用力触碰时,针才会反弹,用得力越大,反弹也越大……”
在小镰鼬继起的哭声中,自二子身畔站起,镰鼬大哥的脸显得特别平静,一瞬间,稣亚在他眼瞳中瞥见一丝无奈,然后就如他那闷骚的搭档,真实的情感总是一闪即逝;
“玉藻前大人,镰鼬一族三千年来为九十九家服务,向来与狐族井水不犯河水。然而如今你掳走众兄弟一向效忠的继主不说,却伸手触碰一向戆直的舍弟……大人您说,小弟的针能不发吗?”
似乎早有演练,随着镰鼬的进逼,聚在他一方的小妖们竟也纷纷围拢。大火昭然,稣亚看见他面具里一闪即灭的笑容:
“众位兄弟们!付丧大神忠诚的信仰者,神的旨意,要救回受青睐的承继者,除掉不洁的叛徒,是也不是?”
不用预测,就可以知道答应轰声雷动,纵使还有站在妖狐一方的人,早被大雨和群众所淹没。
玉藻前浑身淌汗,惯性地搂紧付丧,脑中轮转的念头只有唯一,那就是紧握怀中女孩的每一寸肌肤,保护她每一次呼吸,没有人可从中介入。这愿望是如此微薄,难道祂也吝于成全?付丧神啊!妖狐在心底呼喊。
稣亚扫描战局,他一向没有自怨自艾的恶习,四面楚歌不等于乌江自刎,法师字典里向来找不到绝望。凝视面具里深思熟虑的脸,镰鼬显然早有预谋,二子的乍现并非偶然,只怪两人的弱点统一,就算受人跟踪也无从发现,竟好死不死在这死胡同中受困。
那该死的搭档!稣亚忆起他的叮咛,不知是否要以死守住那份约定,但他很快推翻这种想法,这种愚行非西地半兽人所该为,守信也得守住性命,他开始寻求毁约的良机。
“什么地方有出口……”
蛇般锐利的眼扫描街道间的漏洞,稣亚却忽地抿了抿眼,因为一道黑影,竟离奇从妖狐和付丧身后闪过,虽然动作快极,然而这几日来朝夕相处,稣亚仍是认得出黑影的身分:
“死老头……你……”
还来不及叫住搭档,更惊人的事实却在后头。剑傲在妖狐主仆身后一点即离,随即跃上了屋顶。然而黑影来处,被雨幕所遮蔽,一道,不,将近十道的银光,正以百米赛跑的速度,恰巧递向主仆二人所立之处!
“狐狸笨蛋,快退开!”
根本没时间警告,由于自己也在银光波及范围内,稣亚只得先救性命。刚来得及着地滚开,玉藻前才反应过来,银光如流星,划破雨幕,划破空气,划破粼粼火光,红心竟是玉藻前怀中的小主人。
‘永为守护兮勿疏怠……’
当年的歌声霎时闪过玉藻前的听觉,将时间冻结当下,也将他的脑子冻得一片空白。
燕子北还,茴香满园,那叮叮当当的风铃……当一切充阗于脑海,玉藻前的意识只能支配身体作一件事,那就是遵循着歌词──所以他看见自己前跃,尽量以背脊承受银光,像单纯为小主人遮挡夏日阳光……
“九十九大人……”
妖狐蓦地没了声息。“碰”地一声,水花溅起,收纳颓然倒下的高大身躯,怀中的女孩顿失凭依,被远远甩将出去,在积水面画出一道曲线,滑落细雨初降的石子地,寂然无息。
然后,是雨滴上血肉之躯的声音。
妖狐的肩头,一道鲜血似烈阳。
火红似血的娇阳。
木造深檐之下,白衣女孩轻轻拥紧怀中风铃,从他膝上抬眼偷瞧,金色的发丝掉落她额前。唇角泛起精灵的笑容,她看见安心于自己熟睡的他,竟也在春阳的抚慰下,与她一起跌入梦乡。
“玉藻前……你是个笨蛋。”
望着他难得一见的睡相,抿着唇扼住笑声,女孩的声音有些娇嗔,再一次重复适才怒气充阗的骂词,然而这回的语气却窘异。
低下头来再次审视着风铃,她吻了吻褪色的许愿签,满足似地叹了口气:
“才不告诉你我写了什么,谁叫你那么笨,都不懂我……总以为我是个小女孩儿。”
捏起眼前掉落的金发,女孩用苍白的手指缠绕,让风铃的白和发色的金黄辉映,然后盯着纸签,重新伏下身来,笑了:
“‘但愿玉藻前和付丧能够永远平平安安,永远在一起’……”
“玉藻前……?”
火焰和细雨彷佛暂时停止了呼吸,一道细微的血丝缓缓爬过众人脚下逐渐汇聚的水洼,渲染、扩张,彷佛也将冻结的时间解开,风沙沙地吹,带走众人的嘈杂,四下一片安静。
雷声混杂微雨潇潇,现场再没有一个人的视力清晰,或许只除一个人。自街道上缓缓爬起,白衣下蜡般的肌肤看不分明,那双茫然的黑瞳成为辨认她的唯一指标,冰冷中有高傲、澄澈中有精灵,举手投足彷若风雪降临,付丧首次没有妖狐引带地直起身来。
“玉……藻前?”
密雨如帷幕,轻点在场每一个人的目光,却无一人想移开付丧缓缓移动的脚步。靠近,蹲下,俯身,不同于身受咒缚的惊惧犯傻,雪女的黑瞳突然染色起来。
细雨转遽,浇落屋檐上的大火,冒出嘶嘶白烟,窜出一道道零星焰芒,火红似血。
“玉……藻前?叔叔?”
娇小的身子呆立,女孩的表情颤抖起来,似乎还无法将眼前的情境和大脑结合。原本以为白蜡似的脸庞已不可能再苍白,然而此刻,心底的空白漫延至表面,连唯一有色彩的黑瞳都敛了光芒:
“叔叔……叔叔!叔叔!”
鲜红的血如潮水,醒目的黑色凶器与鲜血交融,一枚、两枚、三枚,日出民族暗器“苦无”,竟遗落了三子,示威似地立于妖狐肩头。
付丧的蜡手抓紧了妖狐身躯,先是轻轻晃动,然后随着潇潇雨势,雪女的手越来越快,到最后近似疯狂。稣亚呆立一旁,发现整得他死去活来的阴阳咒缚,竟似被雨水洗褪,从付丧身上一层层剥落:
“玉藻前叔叔……我、我是付丧……我是你的小女孩儿付丧啊……我什么都想起来了,我什么都知道了……”
水滑落她眼角,不知性质为何:
“你……你快醒来,快醒来看看我……玉藻前,这是我的命令!你快点醒过来……”
“命令”二字似乎稍稍唤回千年忠仆的意识,唇因失血而急速泛白,声带也跟着沙哑。
“小姐……太好了,我还以为,你会一辈子都那模样……”
玉藻前的意志力惊人,金色的眼竟犹能眨动,以无比温柔的眼神望着康复的小主人。然而苦无的力量实在太强,这句话到最后只剩嘴型。“样”字一落,妖狐连动嘴也未能,浑身化为黄金雕像,如霜霜一样,灵魂被封印,与躯壳彻底分离。
“不要……”
燕子北还,茴香满园,那叮叮当当的风铃……付丧却什么也看不见了:
“不要……!”
“啪”地一声,是瓷器落地的脆响,一个看似年代久远,却保存得宛如新制的白瓷风铃,自付丧紧拢的袖口滚了出来,摔在地上,裂了。
“不要!玉藻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