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丧难为地抬起头来,猫又的眼神是这样随波荡漾,让她险些便要点下头来。然而镰鼬的声音却斗然插入,不意外地尖涩阴森:
“九十九大人可要三思,猫又是百鬼门‘红姬’,是献给付丧神的圣洁人物,别说远走高飞,就是失去处子也非神所应允。万一红姬的环结出了什么问题,到时神怒的对象将是无辜的百鬼全体,而非这只临阵脱逃的小猫。”
现实的提醒像响雷,震得付丧脆弱的身体支撑不住,两股拉力将她的心堪堪撕裂,现在她才明白世事的复杂,远远超过捡回落入池里的绣球。正想勉强开口,猫又高亢的叫喊,却不顾一切侵入众人的耳朵:
“镰鼬,付丧大人,还有各位百鬼门的好朋友,请你们看着猫又。今天开始,猫又将这副躯壳还诸圣神,红姬的奉献已了……猫又从此孑然一身。”
刚不解她话中之意,猫又的举动却掀起前所未有的波涛。纤细灵活的五指凑进衣襟,轻手拉下维系衣物的缨带,像在挑戏花间的飞蝶,瞬间那层薄衫已殒落水洼。青年的反应毕竟最快,意识到猫又接下来的作为,大惊之下连忙伸手拦阻,粗壮的臂却被猫又细微的声音阻挡,只得以怔然的神情聆听:
“阿诚,你不要管我,”
比蚊子的哭声还小,猫又甚至连回头也没有,眼神停在褫下的衣衫,还有那漫天飞舞的雨中灰烬:
“猫又要你看着,也要这整个城池看着……看猫又这身清白,看猫又的……心。”
细雨纷纷地落下,滑落千家万户的屋檐,却眷恋少女白皙的胸口;薄衫落下,晶莹的水珠降落发丝,滑下缎般玉颈,流淌尚未受人探索的一片境地;腰穗落下、秽衣落下。颤抖的双手如拥抱这片帷幕,雨幕绵绵密密,似情人落点轻盈的香吻;衬裙落下,连绵长串的水流滑柔冰凉,恣意爱抚一无遮蔽的躯体。
宛如回到伊甸的初始,一身孑然,百鬼的红姬如是向世界宣告。
似乎真是未经玷染,低垂的睫毛兀自垂吊水珠,双手微遮,修长的双足紧紧相并,红晕淡抹,更添一分嗔柔。剑傲看得出来,并非不赧于大庭广众下的赤裸,然而那份娇羞中自有一股油然而生,比之世俗眼光更为坚定的决心,将凡尘的欲念自身上洗去。
没有人能否认猫又此刻的美,不只是那副胴体,那是一种由外至内,彻底觉悟的灵魂升华。
月光透露些许光华,映得红焰娇美,落雨微熏,然而众人的目光早已尽数被更红更烈的焰袭夺,再美的风景也视若无睹。连镰鼬也不禁屏息,妖狐腼腆而礼貌地背过身去,付丧的言语失灵,话凝在口边却无从表意。
或许只有那松木色的深瞳,足够穿透这一切惊诧,与那片赤裸心有灵犀。
“红……红姬姊姊……”
付丧童稚的嗓音首先敲碎这层玻璃,眼睛盯着那一身的雪白,微带哽咽地。
“九十九大人,红姬已经被付丧神食尽,”
她伸手将束起的长发撩开,连最后一丝束缚都毅然脱去:
“如今这个躯壳只剩下猫又,一个生于天照,平平凡凡的妖族……”
她没有把请求补完,因雨凉冷的微颤却道尽了一切,那眼神、那姿态、那语气,付丧过短的人生无法将那股激情消化,更遑论从混乱的脑海萃取出决定。
“小姐,可否容玉藻前说句话?”
脸色苍白,明白小主人的为难和踌躇,妖狐纵然光是挣扎起身便直喘息,那金色的眼眸却依然美丽,锐利地凝视猫又与青年,彷佛将千年来的智慧尽数汇集于一望之中。付丧一呆,玉藻前在她眼里,永远如春日般和善、像风铃般顺服,即使再大的浪打来,也总是随波逐流。这样的他,她还是头一次见到。
于是她颔首,轻轻扶他站起。玉藻前向主人点头致意,随即以颠跛的脚步踱至猫又身前,不敢直视她的赤裸,他迅速解下身上的蓝褂,示意她自行披上;猫又对他露出精灵的笑容,那笑容中却同时有份感激,轻轻接下了他的好意,她无言地以宽大温暖的布料重新遮掩身躯。
“你叫作诚?”
牵起那犹在颤抖的纤掌,青年毫不避讳地将安慰置于一拥当中。对于玉藻前的质问怀抱戒心,他无言地与猫又四目交投,却见她咯咯一笑,比之面对付丧,玉藻前显然让她轻松许多:
“去啊,诚,去和他说话。就算光是论年龄,这个古董活过的日子也足够让人类膜拜了,想要和古人说话,这机会也不是天天有的。”
猫又的鼓励稍稍减低他的迟疑,刻意与妖群分隔界线,青年退步后碍然颔首。
“我是九十九大人的妖臣,在大人继任贺礼,得到付丧神眷宠之后,一生便将祀奉百鬼门,因此,我可以作下决定……”他似乎话中有话,停顿了半晌,却听妖群中的镰鼬哼了一声,显是对他的介绍不以为然,妖狐不去理他,深吸一口气,缓缓道出那大胆的决定:
“仆和九十九大人,可以让你们走。”
这下子群情又是哗然,一句话展开了猫又和青年的愁眉,两人不禁相视一笑。但妖狐把脸一沉,不意外地还有但书。
“但是……我们无法替百鬼门作下如此重大决定,若要‘红姬’离开百鬼,需得请示付丧神的同意……”
他回头,目光一瞥面色不善的镰鼬:
“一但付丧神亲口应允,凡妖不得再有异议,这点毋庸置疑;若是付丧神仍需要红姬……那便谁也没有释放的权利。”
“真是好方法,”稣亚听见身后的剑傲轻轻下评语:
“人决定的事情,人心自然不服,神决定的事情,就没人敢再有意见……这也是宗教极重要的存在原因之一。”
猫又的眼神暗了下来,一双眸在妖狐目里转动:“怎么请示?”
妖狐并不答话,只是站到她跟前,突地提起食指,在唇边囓破,鲜红的血液脱离金黄而略显苍白的皮肤,一滴滴流泻到双方间的圆形水洼,缨红快速渲染晕开,被急跟而来的大雨冲得更淡,浮于水上,宛如经纬交错的图腾。
“原来如此……”
安静举起右指,猫又无言地依样画葫芦,血液在水洼上与妖狐交融,洗去两人的倒影,将小池染得更为鲜红。
“这是什么?”稣亚看得一头雾水,回首问道。
“我想……这该是‘卜巫’一类的东西,用来卦占吉凶,请示神意。歃血代表卜卦人的决心和忠诚的信仰,一旦歃血的人违背神谕,就会受到惩罚。”
他一笑,又道:
“这仪式在我们东土还用得满凶的,一堆人不晓得他的严重性,结拜个兄弟也爱歃血为盟。”
妖狐抬起头来,朝青年一凝目:“人类,你也来罢!”
风雨潇潇,妖狐感受到那人类青年冰冷的目光,竟是伫立不动,猫又对他投以半带恳求的眼神,轻唤他名姓。然而这回的温言却出乎意料没有奏效,他仍旧凝着一张脸,在风中宛如雕塑,忽听“唰”地一声,竟是武器出鞘,青年手臂凝稳,直直将利刃递向妖狐胸口。
“玉藻前!”
这次是付丧的惊呼,妖狐一句话也没说,金色的长发四散伸展,对于逼近的利刃视若无物。气氛僵持在狂风中,直到青年手臂一抽,无言地将武器的尖端倒转回头,对准自己右手,鲜血在金属映照下涌出伤口,血色似乎比前两人来得黑,将整潭血水染得密不透风。
“很好……”
一撩长袍,随着付丧的呼气声,玉藻前将宽袖挽起,仰头朝天,一如神社召神的礼仪,轻轻击掌二下,面朝东北方一躬,然后他清了清嗓子,字句以近呼吟唱的姿态逸出:
“以吾百妖之躯,付丧神请应吾辈之召,以鲜血为誓,遵从汝一切意旨……”
他的声音越趋细微,轻柔安静,在静夜中彷佛水击空竹,清泠而澄彻。剩下的字句已非常人可辨的皇语,咒文回溯古老的年代,怀旧瀛语的奥秘。
冗长而沉闷的咒诗持续良久,而水洼除了持续纳入的雨滴仍旧平静无波。
就在众人质疑祈祷是否上达天听的同时,祭者却蓦然自水洼前退开,玉藻前的身子一阵激抖,血液自喉口涌出,鲜红的丝线划作弧线,抛在水镜上头,激起血花,也激起群妖的惊呼。
“唔……”
双膝触地,妖狐无力的身躯跪入漫天水泽中,女孩大喊一声,上前搀扶的手臂,却被接下来的异像骇得打退堂鼓。
红色的,红色的丝带,数不清有多少缕,竟从玉藻前的血,从水洼中混合成图腾的血池里,飞鸟逃窜般疯狂地逸出。
“诚……!”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猫又也不禁茫然,她担心的对象却非自己微不足道的身体,意图将青年推离红丝舞动的范围,然而神的双手却比猫又更快。未及拉稳披于肩上的遮蔽,惊觉视角的范围越来越窄,血红的池水融化为千千万万条红缎,剎那间已将自己和青年全身周身缠满。
赤赭将两人层层包裹,好似蚕茧,猫又轻盈的身子在风中腾空,瞬间已不见踪迹,而青年的状况亦同。或许付丧神的原形本就是血液的鲜红,是累积人类世代的牲祭,红色长龙仰颈向天际,似受来自天外的操控,缠绕扭转,疯狂地吞噬猫又每一寸肌肤。
或许,只余一个地方。
红线紧缚两人的指尖,血丝竟盖不住那唯一相连之处,千丝万缕,竟朝那小小的红线汇聚,群妖在狂风暴雨中遮住眼睛,惊呼与忆测四起:
“怎么了,这是怎么一回事?”
“是神罚?‘红姬’终究是无法离开亘古的罪赎么?……”
“是付丧神……”
随着丝线的越剥越薄,付丧尖叫一声,将妖狐强制拉离红色剧风的范围,苍白的颊埋入他怀中,浑身轻颤着,玉藻前注意到她小手一拧,似要将他紧紧抓住,不让他也随风而逝。心中一阵心疼,一手揽他入怀,报以安慰的微笑,随即和她一同抬头,忧心地望向红色丝线舞动的范畴。
红龙兀自旁若无人扭动,风声也似的狂呼若有似无,宛如这群祀奉者不曾听过的神喻,神在示威,在教训,或在谛听?
可惜凡人总是无从知道,信仰是一种永久的等待,因此即使号为神眷者,付丧和妖臣也只能以敬畏的神态,无言地看着满池的红缎紧缩,分散……最后与大雨一起淡化于风中。
不见了。红影飘动几下,随着雨滴落回水洼,滴滴答答,红色的血迹只在水面划出一道淡痕,随即与其它水坑交合,连最后一丝淡红也消失无踪。
付丧的身躯湿透,被斑斑红墨布满,这时候才发得出抖声:
“是……付丧神……么?”
妖狐身子一软,再次倒入水洼当中,全身的力道竟似被抽干,连根指头也抬不起,然而他的眼神却异样,仰头看着无底的夜空,像是在思索什么。付丧被他这样的举动所吓,群众纷纷而起的议论更让她心慌意乱,她顺着妖群的忆测喃喃出口:
“她们……就此消失了么?”
缓缓摇首,妖狐的双眼茫然,语气却坚定。
“不……他们还在。”
阖起眼睛,他终于把视线从红龙攀升的至高点移开,既然站不起来,玉藻前索性坐下地来,俯身捡起那被雨濡湿的红线,成双成对,在风吹拂下,彷佛具有生命:
“这是神恩,而非神怒。他们还在……”
付丧的神情充满疑问,伸出小掌触及玉藻前手中紧捏的红线,一碰之下随即大惊,因为那看似实体的丝带,竟在她触碰的瞬间融化,化作红色的烟雾飘散风中。
“这不是真的红线……”
玉藻前摊开金色手掌,让那缕烟雾散得干净:
“真正的红线,已经由付丧神赐给他们了,小姐看到了吗?那些丝线……就是付丧神允诺他们的姻缘哪!小姐……相信仆,他们还在,只是在我们不知道的地方而已……”
他轻叹,声音被雨滴口耳相传,递得老远,叹息竟似传遍整个京城。或许有一天,他与猫又会在路上重逢,那时她再不是百鬼的红姬,而是平平凡凡的农家妇人;而在她身侧,会有一双厚实的大掌、松木色的殷实眼睛,永远在旁守护着她……
无关乎人,无关乎妖,这是付丧神亲手缔结的红线。
“想不到玉藻前兄样如此诗情画意,小妖倒是领教了。”
没有太多时间体会付丧神的涵意,丝毫没有玉藻前的浪漫细胞,镰鼬的语调依旧缓慢,插入两人的对谈中:
“妖狐大人如愿以偿,心中必定高兴得紧。但擅自作主放走百鬼门‘红姬’,这条罪状可不轻啊!妖狐大人。”
玉藻前的眼前一阵模糊,看不清镰鼬脸上的神情,然而不详的预感却敲醒他意识,强迫他正视这最大的威胁:
“玉藻前亲自请示付丧神,无论有什么样的结局,都非玉藻前所能掌控,如今神谕作此决定,正如仆卜卦前所提,谁都不得有异议。”
“喔,这小弟当然知道,玉藻前大人,”
镰鼬慢条斯理地一个鞠躬,擦了擦被红丝沾上的颊:
“弟从小便风闻妖狐大人讲故事的功力,毕竟活存千年,传说、神话和歌谣都难不倒您,只可惜故事这种东西一向虚幻,若是大人有伟大的付丧神纵走猫又的凭证,如此甜美的故事镰鼬也必乐于相信。”
“你……!”
“玉藻前大人,咱们兄弟一场,镰鼬一向敬你为长,从来不为难大人,然而如今为着百鬼门全体,弟也只有从权。妖狐大人,您不旦擅自拐走百鬼继主,而且作主放纵红姬,无论那一项都对百鬼门伤害甚巨,般若,按照百鬼门的门规,九十九大人该如何是好?”
镰鼬的神色刻意哀伤,望向一旁的红衣女子,她一个微福,轻声道:
“似乎该收押回阴阳寮,等候九十九家族亲自发落。”
“既然规定如此,小弟也实在无法回护,玉藻前大人,为着九十九大人的名誉,您还是乖乖就范罢?”
拿付丧的名头压下,镰鼬故作严肃,一句接着一句,丝毫不给玉藻前辩解的空隙,轻袖一挥,围在他侧身的妖群便踏前一步,竟似要就地执法。
玉藻前的心中栗六,若是他现在公然反抗,付丧势必难以做人,他在抱走女孩的同时,也曾起过数次牺牲自己的决心,此刻那份想法又死灰复燃,加上全身无力,妖狐几乎已想听天由命。
“不许你动玉藻前,退下!”
然而白色的和袖却蓦地飘动眼前,将镰鼬的去路阻住,一双稚气的黑瞳充满执拗,生生地把奉行懿旨的小妖挡架回去。
“九十九大人,小妖也是情非得已,玉藻前大人一方面掳走大人,使千年来夜行会无法顺遂,又擅自放走红姬,惹得付丧神怒,降祸百鬼族群,如此重罪,大人若要轻纵,恐怕妖狐也难辞其疚。”
镰鼬丝毫不为十三岁小儿的气势而退缩,反而变本加厉地躬前一步。似乎因为雨淋的关系,付丧濡湿的黑色稚发显得更为深邃,额发低垂,遮去半片眼睛,让她的目光也相对深沉:
“镰鼬,现在你给我听好。是付丧自己要和玉藻前走的,我想离开百鬼门,离开阴阳寮,离天照城远远的,再不想见到大家。玉藻前是付丧的仆人,自然要跟着我走,这是我的意愿,他想要左右我,那是绝没可能!”
镰鼬一时并无答话,雨滴从他白色的面具滑下,宛如泪珠:
“付丧大人可确定?是否能清清楚楚再说一次:是付丧小姐自己要离开百鬼门,离开阴阳寮,与玉藻前的意愿毫不相干?”
付丧毕竟年幼,妖狐虚弱的手还来不及阻止她继续,她早已大喊出声:
“就是这样!还有,镰鼬,你凭什么管付丧,付丧是父亲大人嫡亲的继承人,统领百鬼群妖,爱怎样就怎样。付丧想和玉藻前在一块儿,想让他带我出去玩儿,只欢喜他一个人,不要看见你们,可不可以?”
恢复神智的她言词竟如此刚硬,甚至略胜自己一筹,稣亚也不禁讶然:
“现在你听好,你命令你的下属退开,不准阻挠我们。”
现场气氛一片静寂,只余镰鼬衣袂的飘动声,面具下看不清表情,语气仍然恭敬非常:
“是……这当然,付丧大人,九十九家是百妖奉承的圭臬,小妖一介仆人,当然会遵照小姐的意思……然而,在小妖告退之前,可否斗胆请问一事?”
付丧握紧玉藻前的大掌,抬头询问似地望了望。“你想说什么?”妖狐代她问了。
“九十九大人肯让小妖说话么?”浑不理玉藻前怎么说,镰鼬充满魄力的眼只盯紧女孩。
“叔叔说你可以讲,你就讲。”付丧嘟起嘴巴,不安地动了动。
“那么小妖就冒犯了。九十九大人,您是付丧神眷宠的对象,是百鬼门最高的统领,自是想如何便如何,这点毋庸置疑……小妖只是担心,若是大人一走了之,那么付丧神的‘贺礼’该由谁继受?”
“唔……”
付丧的脸一阵惨白,凝眉瞧了瞧身旁的监护人,玉藻前正想开口,却被镰鼬一挥阻住:
“九十九大人,如今小妖问得是您,是大人对于百鬼门弟兄的心意。让一个妖臣来代答,恐怕难以服众罢?”
镰鼬的眼神如烈火,炽得未经世故的付丧惊烫。妖狐神色一狠,拼着伤躯将付丧推至身后,正想不顾一切豁出去对质,却被那苍白的单掌挡住气焰:
“玉藻前,你退下。”
“小姐……”
“退下,玉藻前,不要把付丧当小孩子!”
蓦地仰首瞪目,妖狐瞥见小主人的眼里,竟似有极复杂的水光,只得茫然退入群妖间。却见女孩忽地蹲下,拾起了跌落身侧的白色风铃,掂了掂它的重量。
“把它修好……玉藻前,付丧要叔叔亲手还给我,一个完整的、漂亮的风铃,然后,付丧要和叔叔一起再许个愿望……”
悄悄地,反手递过碎裂的白瓷,付丧一句话也没多说。妖狐只能目送着她走向核心,与镰鼬面对着面,默默握紧了冰冷的铃,风吹过,叮铃一声,好不明显。
白色式服给大雨淋得贴身,付丧娇小的身子显得更为单薄,更为孱弱。
“九十九大人想到该怎么答小妖了么?”一般地夸张恭敬,镰鼬再揖。
“付丧……付丧不是就这么不管百鬼门,只是……只是不爱看到你们,尤其是你,镰鼬,付丧最讨厌你,从小就讨厌,只要这里有你在一天,付丧就一天不想留下来。”
“是,小妖让大人如此厌恶,那真是小妖的罪过。”
镰鼬的瞳晃动一下,没有立即的反应:
“不过,九十九大人,可否容小妖这罪人再问个问题?您因为讨厌小妖,因而自愿和妖狐大人出走,错过了前主的丧礼,更差点与千年来神圣的夜行之祭擦肩而过,假若一不小心,惹得大神不快,降下惩罚,小妖疑惑,这罪衍该由谁来承担?”
他的用词流俐,竟不像即席发问,而是早已拟好的讲稿。付丧被问得呆了呆,一时抿紧了唇,说不出话来。
“这镰鼬老奸巨猾,真了不起。”
相对于付丧的局促,屋檐上的他倒是相当悠哉,和身畔的搭档聊起时事来。稣亚却感染不到他的聊赖,没好气得瞪了他一眼:
“你也差不多,少五十步笑百步。”
剑傲笑了笑,却不答腔,只是挂着唇边的弧线望向街心的变局。付丧低下了头,脸上写满犹疑,要不是周围的雨势如此之大,众人几乎要以为滑落她额角的是泪珠,苍白的面容一瞬间显得成熟,再抬起头时,又是另一番神色。
“你说得对,付丧真是什么也不懂。”
声音渐次放大,付丧缓缓说道,其力度超过她应有的年龄,穿过大雨、穿过火焰,直透每个人的心底:
“我不懂百鬼门,不懂我为何生而为九十九家人,也不懂为何有些人排挤我、害我,即使付丧什么坏事也没做过,”
街心寂静,付丧却激动起来:
“猫又姊姊说得不错……每个人都有自己想要走的路,付丧也有自己的愿望。我知道的东西很少,但关于这件事,付丧却是明明白白,比谁都还要清楚……”
群妖一片肃然,没人敢出半点声音,几百只眼望着付丧露出笑容,转头望向那始终握着风铃,呆坐于地的金色身影:
“那就是……付丧希望玉藻前能永远平平安安,我们能永远在一起──这是我现在唯一确定的,也是我应走的路。为了走好这条路,付丧会尽一切努力,克服所有的难题。”
北风呼啸,大雨洗去付丧誓言的尾音,雷声隆隆,湿黏闷热的气味更为浓厚。
镰鼬的嘴角抹起笑容,恭谨中暗地提高了音量:
“那么,小妖可否再确认一次?小姐可是说自己什么也不懂,但只要妖臣能够平安,就是自己最大的幸福?”
付丧笑逐颜开,轻轻颔了颔首:
“是的,这就是付丧的答案。”
那声音是这样的诚恳,让一向只识血腥的妖群不禁一呆,倚墙的稣亚冷哼一声,黄铜色的眸似在掩饰过多的感受。却听身后的搭档原因不明地叹了口气,语气复杂中有惋惜:
“这个小笨蛋……”
嘴角再次在面具里勾起,镰鼬展开长袖面对妖群,气势如同引导愚民的先知,恰与剑傲的叹息同时:
“大家都听见了!”
镰鼬的精神喊话流利过了头,恐怕一辈子说话都没这样义正辞严:
“九十九付丧,前主大人的嫡女,亲口向百鬼的众位兄宣布,即使百鬼门如何遭遇神祸,如何倾覆死绝,她都不会皱一皱眉头,只要妖狐仍旧安好,便抵得过我们千万妖族的性命!”首次不用敬语,镰鼬竟大胆地直呼女孩的名姓。
群众哗然,巨大的回响把付丧的脸色霎地洗白,她微退一步:“不……我不是……”
“各位兄弟请说,这样的继主,可有资格祀奉付丧神?可有能耐统御百鬼的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