丝毫不理付丧迟来的辩解,镰鼬打蛇随棍上,讲词一波比一波激情。妖狐挣扎起身,那知才撑起半条腿,无力感随即让他重新接触地面,急怒在他心底交攻,他却只能握紧手中被雨和汗水濡湿的风铃,眼睁睁看着这场胜负分明的群众运动。
“我没有……”
“我们不妨也问问付丧神,他要什么样的继主,他要将贺礼赐给什么人?这样的人,真是祂所眷顾的么?”
罔顾女孩的阻拦,镰鼬索性跃上被火烧断裂的横木,居高临下,举手投足为将熄的灰烬煽风点火,妖群中早有支持镰鼬的党羽,刻意的呼应几要吞噬付丧微弱的抗辩。原本心存观望的族人,听见付丧受扭曲的自白,信以为真的妖群受音量所蛊惑,翻身加入反抗的浪潮:
“把不受神眷的继主赶出百鬼门!”
无视于狂雷和暴风,百鬼的情绪随加大的雨势而越发淋漓,女孩和妖狐的身躯已被妖群淹没,稣亚的角度已无从窥视,只看得见镰鼬的长袖在风雨中挥舞。神情大急,稣亚箭步踏出暗巷,就要前去解救妖狐主仆的危机,然而行动不意外地再次受牵制,稣亚一咬牙,他不用回头,就知道是怎么回事:
“你放手!信不信你再如此纠缠,你的手将烧得连骨头也未剩一根!”
“冷静点,法师,你冷静点。”
与火焰操纵者的激情成强烈对比,剑傲不是只是水,简直是死水了,从情感到行为,无一丝流动的迹像,只是陈述最为客观的事实。
剑傲冷眼看着妖群向付丧层层逼近,已有人攻击委顿于地的玉藻前,只消有人打个先锋,九十九家唯一的嫡传便要香消玉殒,百鬼将如前世某个混乱的时代般,再度掌握京都千万生灵。
“你再阻止我,那笨蛋狐狸就要……”
“我没有说不救他们,”
手如铁锢,剑傲依旧固执地束缚稣亚修长的手臂,他注意到那双深邃的黑眸瞇了起来:
“只是救人需得看时机,否则救人不成反害己,稣亚,请再听我最后一次……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等待。”
还来不及反驳剑傲的判断,两人忽觉环境的异样──街心的气温竟开始降低,速度比呼啸的北风还迅速。离核心甚远的他们感受尚如此强烈,围在付丧周围的妖群更不必赘语,宛如将空间置换作极地,以女孩为圆心,流动的水洼渐次冻结,竟化作一片薄冰,铃当般坠入人间的雨点受冷风一吹,顿时化作霜雪降临大地。
“什……么?”
妖族们惊于这样的改变,镰鼬的吃惊却比他们更剧,只因他够老,老到明白付丧从出的渊缘,明白藏于她身上另一个强大的力量。只来得及看见女孩夺眶而出的泪水,镰鼬的胸口突地被千丝万缕冰凉所穿透,那是雪女的银发丝,寒意刺进血管,面对冰雪的制裁,他只能选择屈服。
“妈妈……”
付丧的眼帘轻阖,泪水挂在眼角,晶莹如万年冰珠,白姬的眼泪。半身的妖血涌遍躯壳,属于人类的黑色童髻在风雪中伸长,受雪色所染,母亲赐与的天赋凭藉发色重生,现在是雪女的故事,扎入镰鼬胸腹的的银色青丝彷佛这样诉说。
“唤醒雪女的原因……‘背叛与欺骗’……吗?”
抚着被苍发重创的胸脯,镰鼬的语气首次有些自嘲。求取生存的代价真是重大,他带着这样的感叹,然后便委身倒于逐渐堆积的雪花中。
群妖四散躲避,从雪堆中伸手求救,似乎连冰雪的中心也无从控制白姬泪水的威力,沉淀数代的嗔怨集于一朝,与今夜袭卷天照的雨势一样疯狂。从天空鸟瞰,被雨濡湿的天照城就这一处陷入冬季,若是有人凌空见了,必定传为千古奇谈。
局部的低温就属稣亚最为吃不消,咬牙避向暗巷的深处,尽可能躲过这一波恶耗。
“现在是什么风向?”伸手替搭挡排开波及圈外的飞雪,剑傲在劲风中高声问道。
“笨蛋,你现在还看不出来?雪……雪的方向这样清楚,由北而南,要……要不是我们站在北首,这下子就像他们一样给掩埋了!”
“顺风……是吗?”
不知是否错觉,还是剑傲过于乐天,虽然一现即灭,稣亚竟似看见他的微笑:
“现在听好,法师。”
“怎么?”是命令而非请求,稣亚第一次看见他如此强势,不由得一愣。
“一听我号令,你就去搀起妖狐和雪女,然后迅速退到后方,不管我发生什么事,都不要理会,明白吗?”
“为什么?”搭档的作法一如往常让人费解,稣亚抗议:
“你手断了吗?为什么不是一人搭救一个,这样岂非更有效率,成功率更大?”
“你先别问,照我说的做就是了,”矮身避掉扑天盖地的白色,剑傲的瞳在眼眶中冻结:
“我有我该做的事。”
冰雪的力量足以让在场任一人掩面,此时人们才真切感受到白姬传说的伟大,虽是尚未成熟的稚儿,苍白的身形在暴风圈中气势依旧,神态依旧。来不及逃躲雪崩的妖群惊声尖叫,下半句惨吟已被雪女的悲愤所掩盖,风雪悉听号令,付丧的神形唯我独尊。
“夫人……”
玉藻前迷蒙地瞇起眼睛,彷佛见到了久远以前,那位白衣白发的少妇,以己身的眼泪洗去情人背叛的罪责。意识不禁模糊,虚弱的病体承受不住这样大的冲击,血丝淌出金色唇瓣,终于也学镰鼬一般,全身倒入堆积成山的雪白摇篮中。
“就是现在,动手!”
几乎与妖狐倒下同时,剑傲低沉的声音与行动同时拉弓在弦,以击掌的方式疾射而出,稣亚的反应一向卓绝,看准玉藻前晕迷的方位,抢在落地前便一把攫住那高大的身躯,甩手将他抛上肩头,回头寻找搭档的踪影,却已失焦在风雪中。
稣亚无奈,开始在风雪中扫瞄小女孩的方位,却惊觉那娇小的身躯倒卧在雪地里──太远了,他一咬牙,百鬼门的妖族虽给大雪解决泰半,余数却也甚为可观。意识到外来客的介入,机伶的小妖早已招呼聚拢,稣亚只来得及抱起气力用尽的雪女,就已身陷百鬼的重围之中。
“该死……!”
来不及解下腰间长鞭,尖角白面的红衣般若已从包围的妖群里窜出,森然的指甲在臂上刻下血红。稣亚吃痛,耽于保护族人的安危,贫乏的体术也让他无从逃躲,只得在心中诅咒搭档的倒行逆施,以瞪眼代替听天由命的表示。
“我知道各位很忙……但还是稍微理我一下,好吗?”
回头看去,稣亚不得不配服东土的武学确有一套,竟能在此兵荒马乱之际将声音送至每个人耳中。一声嘹亮的嚎哭吸引他的目光,付丧倒地后风雪也随之减弱,雨水再次滋润众人,穿过雨幕,稣亚不意外看见搭档万年如一的神情,却惊于他掌下啼哭的男孩。
那是镰鼬三子中的稚儿,拥有治愈能力的小镰鼬。
早在他弄清楚情况前,培倒于松雪中的镰鼬兄长早已先一步跳起,似乎兄弟连心,不用那抽咽的哭声,小镰鼬的惧怕尽数透过心灵传递给大哥,足以支撑他受雪女重创的身体,集尽余力的镰风重现掌中,扑向胞弟被挟的方向。
“这样可不行,镰鼬大人,”
稣亚机警地搀着妖狐主仆往搭档靠拢,却斗地被一阵细长的劲风所吓,晶亮的光芒随着剑傲的手势斩落夜空,长剑在雨幕中划出流线,赶在劲风前抵向小镰鼬细瘦的咽喉:
“为了令弟的安全,还是请各位停手罢!”
声音和剑法一般从容,那是拥有绝对优势者才能出口的胁迫,果然剑傲的判断一向不容出错,一察觉小镰鼬颈抵剑锋,镰鼬瞬间如遭雷殛,镰风的威力迅速衰落,同时也压下鸡飞狗跳的百鬼群妖。
“我想不需在下多费唇舌,镰鼬大人素来智慧过人,应该了解这行为背后的意义,”
剑傲的微笑佣懒,语调轻松,恰和小镰鼬苍白僵硬的神情成反比:
“通常这种情形只有两条路好走:留得青山在而踪虎归山,要不就来个玉石俱焚,不知道镰鼬大人喜欢那一种?”
“人类,你不过是在危言耸听。”
镰鼬示意激进的妖群缓下情绪,剑傲的眼力卓绝,看得出那故作镇定的唇微微颤动:
“若你伸指碰破任一个百鬼妖怪一点皮,天照城将再没有你容身之处。”
“是的,我是在危言耸听,”
未料他竟然点头同意,稣亚惊讶地看着那一向温和颓废的搭档,在扬起笑意的同时,将周围的气氛瞬间带入炼狱,即使炽热如他也不免战栗。千百根雨丝风片,无差别地垂幕大地,更添一分寒意:
“毕竟我是人类,贪婪、虚伪、疯狂又忘恩的人类,有时候说点谎,也无甚希奇,不是么?”
随着剑傲的笑语,长剑凝锋,雨水滑落剑脊,洗褪出一道青芒,让流下小镰鼬颈侧的鲜血更加赤红。
兄长的额落下汗滴,试图寻找转寰的契机,亦或敌人防线的疏忽。然而对方却似对挟持经验丰富,处处给予被胁迫者精神上进逼,让他无法静心思考,剑刃的压力越陷越身,早已不止是“碰破一点皮”。不知小弟的气管深度,只怕一个滑手,镰鼬三子的传说就要从此断绝。
“……我懂了,我认输。”
高举右手,似乎带表某种号令,镰鼬拭汗的帕巾轻描淡写一挥,未被冰雪波及的妖群随即在他身后蛰伏,扣除暴风雪掩埋的道路,稣亚身后已是一片坦途,随时可供狭持者逃之夭夭。镰鼬呼出口气:
“人类,百鬼妖群们一向讲究信用,阁下放开舍弟,便可自行离去。”
“那可不成啊,镰鼬大人,你们一群人靠得那样近,万一在下一个不注意,岂不成了俎上之肉?”
谈判的筹码拉宽,剑傲素来擅长变本加厉。看得出来镰鼬瞬间反射的愤怒,然而幼弟盈满泪珠的大眼却迫使他不得不同意提案,手持汗巾再次挥动,妖群越发向街心瑟缩,登时在双方间划下一道鸿沟。
“这样你可满意了,亲爱的人类朋友?”
“好极了,”
不满足于双方数大步的距离,剑傲使眼色要稣亚再退一步,回过头来时又已是微笑面具:
“承蒙大人美意,在下立刻依诺离开……不过,亲爱的镰鼬大人,您可能忘了一件事……”
来不及测知剑傲笑容中的意义,眼睁睁地看着剑傲将脖子上的剑移动,置于那幢即将倾倒的民房梁柱,位置恰巧在两方之间,镰鼬的眼睛倏地掠大:
“在下只允诺您鸣金收兵,便不伤害令弟,可没答应大人一走,在下便立时放人;在下也是向来说一是一,但如果没说那一呢,自然就无从遵循,所以抱歉了!”
没人来得及反应,锐利的剑锋已划开粗壮的木柱,注入劲气的一剑非同小可,平房失去唯一的支点,再抵不住大火攻势,匡啷一声,伴随漫天扰乱视线的星火飞灰,在双方间筑起一道足以隔绝一切交流的火墙。
“可恶……!”
镰鼬自然也并非省油的灯,从剑傲的微笑窥见受骗,当机立断挥袖而出,欲待以镰风刮去阻路的断木,那知这回自然的骤风却与他作对,竟从反方向袭卷而来,恰让镰风的威力抵消无踪。
“……竟然连风向都算到了,这家伙一开始就……”
镰鼬不禁勃然,指挥麾下小妖迅速搬开炙人的余烬,自己则忍着烫热和烟尘,不顾一切穿焰而出:
“一开始就在算计我……”
空荡荡的。剑傲、稣亚、雪女主仆,还有自己的胞弟,一个也不剩下,只余犹未燃尽的大火,在夜色中宛如窃笑声,劈哩啪啦。
雨滴把屋顶的茅草当作滑梯,在众人顶上跳跃坠落,草根相迭的间隙透露出乌云密布的天空,剑傲仰头望着那片黑暗。
天照今夜的雨没有止息的迹象,反而变本加厉,呼啸的北风是笛,在千丝万缕的顶端呜咽鸣唱,而间距缩短的阵阵雷声便成为钹,为这沉重的交响击出激昂乐章。
“这些水滴烦不烦啊,”
相较于搭档欣赏雨势,宛如耄耋老者的恬淡,稣亚可一点也不能理解身在室内还能全身湿透的道理:
“干什么找一间有屋顶有等于没有的破房子?狐狸的伤势不轻,到时给这大雨害得一命呜呼,我们的救援便得前功尽弃。”
“多忍耐点嘛,法师大人,”
剑傲笑着看稣亚将大衣盖在躺在茅草堆上的付丧和妖狐,持续仰望着大雨连绵的天空:
“能够在这城郊找到一间废弃的柴房,你我就该偷笑了。此处离推古街有一段距离,又和妖怪们的圣位东北相反,百鬼不敢轻易走脱天照的庇护,镰鼬兄弟间的感应也穿越不了如此间隔。”
稣亚“哼”了一声,不以为然地瞥过了头。却意外见到一直被弃置一旁的小镰鼬,此刻竟怯懦地步至妖狐身侧,如果剑傲没有看错,那应该是相当着急而歉疚的目光。
“喂……”
正要叫住他,小镰鼬红色的小舌却舐了舐那罐随身携带的黄浆,轻舔妖狐周身多处的擦伤,所过之处宛如新生,却唤不醒因内伤和术力用罄而昏迷的妖狐。小镰鼬似乎弄不懂这点,边舔边呜呜叫着,似乎在哀惋自己的无能。
“小少爷,妖狐大人受的是内伤,恐怕治愈术无从帮忙,”
本意是要提醒,剑傲缓步踱至小镰鼬身侧温言道。那知还未伸手触及,男孩的惊呼便打断他的动作,小镰鼬神色恐惧地跳了开来,一双小眼尽可能往面具里缩,雨滴轻点削薄的肩,竟是因剑傲的接近而颤抖不已。
“怪了,他好像很怕我。”剑傲一笑放弃,回头又坐了回去。
“你这样拿刀子吓孩子,他当然会害怕。”稣亚的语气颇为不以为然,琥珀色瞳瞪了他一眼:
“我们逃就逃了,顶多辛苦点,你作什么牵连到小孩?现在你还得多照顾一个人。”
“那叫‘长剑’,不是刀子,请你在名称上也用得精准点,”
不能忍受自己爱若性命的武器被人非议,剑傲苦笑:
“且况以百鬼的人多势众,我们就是有三头六臂也逃不出重围,遑论有个家伙根本不会体术。镰鼬的族长如今身受重创、二子倒下,那些妖怪又给小姑娘的大雪搅得七零八落,一时之间绝没有余力重整旗鼓。”
他说话的声音很轻,似乎在考虑全盘托出的必要性:
“而且……你不是担心他们继续屠杀天照城?如今小镰鼬失踪,身为领袖的镰鼬很难不投鼠忌器,将心思转向寻人而非杀戮罢?”
稣亚呆了呆,没想到这看似无良的搭档,竟然也有破格大爱的时候,质疑的眼神递向剑傲,想要再多问几句,身后蓦起的叫喊却迫使他们俩同时回头。
“玉藻前!”
高而亮的音质,不用确认便知是百鬼继主的呼唤,即使气候如此凉冷,自梦中惊醒的付丧仍是满身大汗,一掀稣亚追加的覆盖,路也没看便滚下茅草堆来,头下脚上,“砰咚”一声,好不明显。
“很不错的出场方式。”
“这里是……?”
那一摔终于让她将现实与梦魇分开,付丧迷蒙着确认环境一圈,虚弱的身体承受不住回忆冲击,推古街的一切,好像走马灯似地掠过她脑海,魂封、魂占、镰鼬狰狞的笑容,盘旋着搅动她的判断和视觉。无法将眼前的情境与那片混乱连接,付丧的目光从稣亚和剑傲身上划过,很快又回到那唯一能令她安心的目标:
“叔叔!”
三步并两步地奔回茅草堆前,付丧险些儿被式服落下的缓带绊倒,笨拙地爬起身来,小指颤抖地抚过妖狐昏迷的金色面容,眉间霎时凝满忧心,细唇一抿,险些又要哭出声来。
“那只笨狐狸没事,只是伤后乏力,又给那什么‘卜巫’的怪仪式噬去了太多精神,才会昏迷不醒。反正这狐狸活了将近千年,命一定比橡皮还轫。”
语气纵然不屑,稣亚修长的五指却安慰地搭上付丧肩头:
“与其替他担心,不如为妳自己。”
居高临下,女孩看不见他别扭中夹有怜悯的神情,只以迷惘的眼望向那黑发披肩的修长身影。“……我记得你,”女孩停顿半秒,喃喃开口:
“你是在茶馆子里表演球和纸牌的那个人……也是救了我和叔叔的人。”
“你记得咒缚后的事情?”稣亚显然有些惊讶。
“记得,付丧记得所有的细节,叔叔怎么带我离开,怎么遇上邪马台姊姊多次攻击,还有我和叔叔一路逃回天照城,在茶馆里休息,遇上突袭的事情。最后一次记忆是满天的纸鹤,好多好多,玉藻前的血喷在付丧身上,付丧好担心……再醒来时,就是叔叔被苦无射中的模样。”
她稚气地一叹,这么轻描淡写的几句叙述,稣亚却明白,这之中的艰苦远非外人所能触及。而这小小一双肩竟要承载如此折磨,他的神色不由得添了些怜惜。
“这位伯伯是……?”
秀目流转,付丧脱口而出的称呼却让剑傲一跌,如果九百多岁的妖怪叫作叔叔,那么自己又该算什么?
“喔,他是我的奴隶,随侍在我身旁,听候差谴。”
“对,我是他的奴仆,在下这主子任性得很,水平又差,动不动就生气,谁也管束不了他,服侍这主人是种酷刑。”
剑傲也不否认,自嘲是嘲人的第一步,他深深懂得这个道理。
“服侍任性的主人……是很麻烦的事情罢。”付丧垂下眉,低声说道。
以剑傲的聪颖机敏,当然听得出付丧话外有话,意不在提他与稣亚的关系,而是投射自己。
“那倒不一定,”他雅然一笑:
“任性的主人麻烦是麻烦,然而若是你……明白她的任性,麻烦也未尝不是一种享受。”
这话让稣亚和付丧同时一愣,猜不透剑傲是单纯安慰这女孩,还是顺手影射了自己,抑或是其他更久远的记忆,因为他的语气是如此缈远,在那种语气下,自己一切惊涛骇浪的经历顿时都显得微不足道。付丧则是干脆地笑了,剑傲的话显然成功搏得她好感,连稣亚都感觉到他和女孩的知心度霎时窜升:
“明白她的任性吗?……”
回望一眼妖狐,付丧的神情染色起来,道歉和感激,眷恋和些微怨怼……剑傲从未在一个十三岁的女孩身上看到如此复杂的情绪:
“对了,镰鼬叔叔他们……”
转回眼来,正要再寻些问题,手背的暖意却让付丧惊得低下头来,却见另一双比自己还小的手掌,不知何时已覆盖上来,带点怯懦地在她的手背上来回轻拂。顺着那双手往上瞧,映入眼帘的却是小镰鼬浅藏于面具下,那怕生而含泪的眼眸。
付丧这才注意到他的存在,神色微讶:“镰鼬一族的三子……他怎么也在这儿?”
稣亚冷哼一声,“这还用说,当然是给某位大叔绑……”
“镰鼬当时欲伤害妖狐大人,在下不得已,只得出此下策,将他暂时也请了过来,”
剑傲迅速打断搭档的实话,转寰它的型式:
“付丧大人尽可放心,一但此间事情结束,在下会原封不动地将他送回去的。”
“那就好了。付丧很喜欢镰鼬家的三子,他是未完成人形的小妖怪,没有说话能力,总是给他哥哥们欺负,付丧看着可怜,但也没有办法。”
她突地叹了口气,超越她年龄的沉重,凝视榻上的妖狐:
“付丧没有办法的事情,实在太多了。”
小镰鼬始终没将手放开,不知是寻求安慰亦或其他,体察到百鬼继主的无奈,镰鼬的幼子将双掌握得更紧,头一垂,侧脸靠上膝去。无法以言语表意,小镰鼬在付丧怀里呜咽几声,音质柔和而卑微,仰脸望进了付丧的心底。
“你是在和付丧……道歉吗?”
似乎能依据眼神互相沟通,同样生于天照的百鬼自有其千年培养的默契,不需言传,就能让百鬼的继主读懂这份无声的歉意。于是她也伸出手来,四只大小相仿的手掌迭在一起,稣亚从中看见了一份人性的初始,即便是在尔虞我诈的百鬼门,他的力道也丝毫不减半分。
小镰鼬颔了颔首,忽地以笨拙的五指拿下面具,面具下是张削瘦稚嫩的脸庞,两只眼睛充满泪水,低下头时水珠成串染湿付丧的膝头。
付丧知道,对百鬼任何妖怪来说,在谁面前取下面具,代表的就是对他的臣服与效忠,镰鼬一族向来只在族长面前以真面目相示,这是付丧头一回看见他的面容。
“你不用道歉,这不是你的错,”
付丧摇摇头,望了一眼熟睡的妖狐:
“也不是你哥哥们的错,不是那位大哥哥的错,更不是邪马台姊姊的错……付丧现在知道了,人在这个世界上必定要经历些困难的事,于是我们才会长大。如果每件事情都去怪罪别人,就永远也不会了解自己。”
付丧抬头,稣亚惊讶的发现到,这女孩身上的血液并非白流,言语举止间虽稍嫌青涩,却自有一股洒脱,那是妖狐的顺从、镰鼬的霸道所不及。或许自古以来白姬就是这样的女子,传说将她的性情变得阴森,真正的雪女该是早已看破世俗,早已明了世情冷暖的哀伤。
似乎也感受到女孩的威仪,小镰鼬纵使无法了解语意,单膝在付丧面前轻轻点地,伏下身去,这是朝拜主人的礼仪,也代表着敬意。剑傲坦然一笑,轻甩外褂,竟也有样学样,以行动表示最诚挚的歉意:
“之前一时权宜,对小姐以及贵门的小朋友多有冒犯,还请大人能够见谅。”
付丧对这意外的礼数显然吃惊,不习惯这种形式,她忙不迭地跳下草堆,一手一个,将镰鼬和剑傲笨拙地拉了起来,脸上娇嗔之色并现:
“付丧都说了,谁也不能怪谁,你们要是敢再跟付丧道歉,付丧就要生气了。”
“大人能够谅解,那是再好不过,在下就先谢过了。”
不动声色地移开付丧滑腻的五指,剑傲再次躬身微笑道。稣亚却颇不以为然,插口道:
“这家伙那里值得原谅了?妳起码先踹他两脚再原谅,以免未来后悔莫及。”
幸好稣亚说的是耶语,付丧无法理解,否则剑傲还真怕自己的形象会被搭档毁蚀殆尽。缓缓起身,剑傲在付丧面前一个侧转,腰间擦过草榻,只听啪哒一声,一样事物滚落茅草漫布的榻上,似乎承有重物,布包深陷入草堆中,就落在女孩身侧。
“伯伯,你东西掉了,”
毕竟是孩子心性,付丧注意到剑傲掉的东西,即刻伸手探察,刚好和剑傲转身的目光对上。女孩也不客气,索性在他身边跪坐下来,明亮的眼睛紧盯着他:
“我可以看吗?”
或许是使性子惯了,虽然记得礼貌的询问,付丧的手早已自行解下那脏兮兮的布包,在剑傲来得及回应前摊了开来。
“无所谓,反正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物。”
稣亚闻言倒是意外,连名字都不愿意坦承见告的神秘搭档,竟然会如此干脆地公开私密物品,他报以怪异的眼光,却被剑傲以微笑躲开。
早在得到应允之前,女孩已用那双眼睛快速扫射起布包里的一景一物。果然如它的外观,布包里的事物在常人来讲不是垃圾就是便宜货,而且大多年代久远,虽看得出经过拥有者的精心保养,大多数仍是无力回天。
稣亚抬起头,这简直是剑傲的照写,他就像这些古物一般,衰老、沉静,却又有某些舍不得丢弃的部份。
“这是什么……?”
布包里最醒目的自然是那管颜色微黄,长约寸许的竹箫,箫上的竹节殷然,箫身和箫孔被人细细擦拭过而显得洁净光滑,付丧才敢拿在手中,以单眼凝视它内部。剑傲以微笑看着她,轻声道:
“这是皇朝的古老乐器,‘箫’,属于管乐,有好几种形制,这是其中的小箫。萧的声音很好听的,时而清亮,时而低浑;音色婉转多变,内涵温润潇洒,和古琴一般,被古老的上皇文人视为修身养性的尚品。我倒没有这种细胞,一直以来都是吹着玩的。”
“像你这种人竟也会玩音乐,真是让我讶异。”稣亚半带讽刺半带玩笑地冷笑道。
“是啊,我也好讶异,”
剑傲苦笑摊手,加入自嘲:
“当初是某人和我交换条件,强迫我非学这玩意儿不可,否则就不教我剑术,这种条件真不知该说什么……在下还常常笨拙到把手指插到箫洞里拔不出来,一整天都带着箫走路。”
付丧听他说得有趣,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笑声中再次往油包里看去,这回映入眼帘的却是一截灰色、看似骨头的事物,长度不过指节,亦是被人细细擦拭过,再以丝线串成项炼,静静地躺于布包上,宛如一枚明净的月牙。
“这是……?”
“啊,这是骨头,一种被唤作‘来默丹’(Ramadan)长耳兔的后脚胫骨,”
他以极轻的声音说道,彷佛在呢喃一段诗句:
“牠们生长于沙漠精灵的圣地,希拉大沙漠,沙漠精灵们相信它能赋予成年的战士们勇气,毅力和安拉神的祝福。”
“希拉沙漠?不会罢,你去捕猎精灵圣地的生物?你该知道除了沙漠精灵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