稣亚凝起眉,以他对西地的知识,眼前这东土剑客怎么也不该和这些事物打交道,还未及把询问完结,剑傲舒缓的语调就已将它打断:
“嗯,我知道。很久以前,我曾经和沙漠精灵(DesertElf)有些许渊缘,”
剑傲轻拂过那截胫骨,稣亚实在看不出来那双干瘦的掌与骷髅有何分别,他又沉默地补充:
“很久以前。”
稣亚一呆,猜不透距此千里之遥的希拉精灵为何会引起搭档莫名的沉思,气氛冻结在郁闷中,双方都保持安静,直到付丧好奇的叶掌再次摸向布包里另一样事物。那是个单吋立方,刻有特殊雕纹的松木盒子。
“这个是什么……?”
布包里的东西固然都和主人成反比的干净整齐,这小盒子却尤胜一筹,原先深邃的雕刻或许因为惯常的抚摸,盒盖下方的旋钮几乎磨平,但似乎极少真正打开,盒盖与盒身的细缝夹满尘灰:
“可以让付丧看……”
“不要碰那个盒子!”
毫无预警地,剑傲斗然拔高的声音着实吓了付丧一跳,连忙把苍白的手从小盒上拿开,雨声轰隆,尾音勾勒在空气中,显得格外激昂。稣亚大感意外,第一次看见搭档死寂的情绪激荡如此,不禁好奇起来,不顾拦阻地代替惊吓的女孩靠近那紧闭的盒盖:
“什么东西?这么宝贝……”
“我说住手。”
单手抢先一步覆盖法师的目标物,他的目光蓦地和剑傲对上,红色的,稣亚瞬间呆滞,如果他的视力无误,原先深邃的黑潭竟闪电般地被红光映照;不似火焰霸道的红,那红色是那样幽暗,神秘,充满杀戮的血迹,深深嵌在所有者的灵魂里,到死也洗褪不去。
“你……”即使是笨蛋也知道此时该停手,那股气势足以让所有生命体退避三舍,而引发海潮的肇始点却只是那个盒子,那看似浑不起眼、古老而平凡的松木盒子。
稣亚和付丧惊愕相觑的脸很快将剑傲拉回现实世界,好似从一场深邃的恶梦里惊醒,剑傲瞳孔放大又缩拢,同时将鲜红汲回黑洞深处,纯净的墨色重新驻扎。
剑傲呼出口气,无力站稳,学着付丧坐回茅草堆上:
“我……对不起。”
以单掌掩住面颊,剑傲自己显然也颇为吃惊,“魔剑”的蠢动纵使原因不一,但泰半只在战斗中爆发,从未像现在这样堂而皇之地入侵。好在意识迅速盖过了本能,他握剑的手充斥冷汗,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付丧小姐,真是很对不起……明明答应了你……”
“没关系,不用在意。”
意外地,这大小姐竟没有当场发飙,安慰的叶掌轻拂剑傲汗水淋漓的指尖:
“付丧也有很多东西,是不想给人知道的,以前在阴阳寮的时候,付丧怎么也不准玉藻前以外的小妖怪去碰那风铃,谁要胆敢瞥上一眼,付丧就永远不准他进屋子来。”
执拗的眼神瞪着前方,剑傲相信她这话的真实性,只因她早领教过女孩们在特殊情况下的坚持,足以阻挡一切妖魔鬼怪。
适才的冲击让布包滑下茅草,为数不多的事物伴着草堆散落一地,女孩忙帮着剑傲拾将起来,只留那松木盒子待主人收取。蓦地一样事物落入她眼际,彷佛刻意吸引她视觉,这是布包所有事物里看来最像垃圾的一样,脱边的帽沿几要和草色混成一团,她要小心辨认才能将它拿起。
“这个是……帽子吗……?”
有了前车之鉴,付丧再不敢贸然,先以眼神询问所有人。却见他微笑起来,夹手夺过那顶破旧不堪的斗笠,一抚女孩的额发,将它戴了上去:
“这是斗笠,在下前来天照之前,和附近樵家借来避雨的。”
“好好玩喔,付丧是第一次看到这种东西,”
轻点斗笠的边缘,付丧没把它摘下来,只是在阴暗的遮蔽下露出好奇的笑靥。剑傲不自觉地一呆,那笑容竟在他面前转换,那个刁蛮、清丽又爽朗的笑重迭上来,将女孩的微笑盖过,刺得他心底一痛,轻轻揉了揉眼睛,这才让现实回溯。
“在下……和她一起前来时,也是这样亲手戴到她额上,”
剑傲望着付丧拨弄毛边的模样,神情似在回忆,又似在慨叹:
“那时候也下着雨,地面一片泥泞,寸步难行,在下负着她,走过好长好远的路……”
“她?”付丧奇问。
“嗯,她是个女孩,一个很漂亮,很……直率的女孩子,约莫比你大三岁,在这之前,我们都是一道旅行的。”剑傲轻道。
“那么你和那位姊姊,感情很好么?”
仰起苍白的脸颊,付丧惧怕的神情被更多好奇取代,两只大眼水汪汪地凝视剑傲的忧愁,脸上写满听故事的兴致。
“算不上什么感情……只是很单纯的……羁绊罢?”
垂下散乱的发,稣亚觉得他一定识错了人,何时这个无赖变得如此气质与深度兼具?那微笑简直像外力加装,变得威力十足,再铁石心肠的人都未必能漠视,何况多愁善感的女孩子。
“我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好像你叔叔现在一样,差一脚便进鬼门关。”
“我从来不信任谁,这世界上敌人总多于朋友,背叛和欺骗充斥这个世界,大人刚刚体验过的不过是凤毛麟角。我以为我的末日到了,虽然以往好几次这么以为,但是从未如此强烈──肉体的痛楚、心里的落寞、绝望的想法……每一样都深深抓住了我,我见到她的时候,就好像溺水似地,整个人已被自己放逐……”
稣亚也留上了心,剑傲的语言技巧素来引人入胜,更何况往后还要和小俩口相处,依据言语认识素昧平生的姑娘不啻也是个选择:
“但是她……救了我。”
他摊开手,似乎要从掌心中窥见什么,是那条捆绑失败的白帕、是那双冰凉安心的手臂,又或许是其他无形的事物,将他们的命运紧紧牵制在一起,怎么揣,也分不开。
“你喜欢那位姊姊么?”
“喜欢?不,我……很怕她。”
嘴角扬起苦笑,剑傲忘不了那段日子与她相处的惊悚片段,被强制压倒包扎,一拳正中鼻梁,去而复返后的火山爆发,死谷精采冒险……与其说是美好的回忆,倒不如说是一场冗长的梦,至于是美梦抑或恶梦,连他自己也说不上来。
望着付丧询问的目光,剑傲直了直身躯,把答案化作故事,大雨将他们与世界隔绝,茅屋滑入语言所创造的空间里,稣亚和付丧不自觉地聚精会神,从云渡山到皇禁城,又从皇禁城到边疆,稣亚得承认他是比妖狐更出色的说书人,这传说由旁人来讲必定只是个传说,却被当事人的诠释转化为感动,彷佛那个紫发白衣的少女就立于他身侧,与他心手相握,共同阐述这段历程。
故事停在皇朝边疆那座小佛寺里,稣亚注意到,剑傲对于“魂封”的事支字未提,好像刻意留存的谜团,等待询问引带出话题。
“那么现在这位姊姊呢?你们已经分开了么?”
“现在没有……但是,也快了。”明亮的黑曜闇淡下来,剑傲笑着垂下了首:
“她……活不久了。”
闻言整个人跳将起来,付丧讶异地杏眼圆睁,抓住了剑傲的手臂,宛如听到自己的亲人杳逝:
“怎么会?伯伯不是开玩笑的罢!她是生了什么病,还是受了伤么?如果是受伤,不定付丧可以……”
剑傲以一种欲言又止的目光,望了付丧一眼,随即低下了头来。
“我们在边疆的废寺里,遇见了猫又大人……”
“红姬姊姊?”女孩一时改不了口,以最惯常的称呼发出惊叫:
“啊……是在上皇边疆的古老遗迹‘白马寺’么?那是百鬼门在上皇少数几个据点之一,我们的老祖先曾在那些地方布下术力,藉以保护千万年后的百鬼子孙。”
她顿了顿,又疑惑地凝起眉头:
“可那又怎么会……?伯伯要知道,百鬼门不管作什么事情,都是不准别人──尤其是人类在旁边看的。”
“是啊……因为一点小事。”
显然付丧对百鬼门的残酷手段一无所知,才会将猫又屠戮整个乌鸦门的惨事一言以蔽之,剑傲也不细说,只是淡淡笑了笑。但稣亚知道,这种状况代表他在快速思考。
故事继续着,剑傲将霜霜被乌鸦门所擒的事描绘得一面倒,本来乌鸦门首领还给小姑娘摔上几跤,这才惹得他恼羞成怒,如今在他口里,黑乌鸦却彷佛成了江洋大盗,随地掳掠幼女以兹逞欲;而且若非霜霜投怀送抱,黑乌鸦当时也万不敢再动她娇躯,然而叙事方式一变,敌人像设了十面埋伏,她失手被擒,他哀痛欲绝,黑乌鸦升格为无恶不作的大魔头。
语言的魔力是天下法愿所无从匹敌,剑傲从很早就明白这个道理,这非是说谎,纯粹是种换句话说的文字艺术。
越听越是紧张,付丧在故事尾声中抬起头来,她并不笨,所以说故事的人可以引导她发问:
“那位姊姊既然遇上了红姬姊姊,伯伯又说她快死了,那么该不会是……”
剑傲再一次颔首,重重落下后便没再抬起:“是的,就是这么回事。”
“怎么会,那可糟糕了,那位姊姊中术多久了?”付丧急问。
“连同死谷的行程在内,该已超过十多天了。”
十天零六时辰,白马寺以来剑傲每分每秒都在倒数,只是他不愿点破。
“这样不行……”
拙劣的字汇表达不了女孩的焦急,她早已从茅草堆上站了起来:
“这样不行,虽然付丧对‘魂封’这种古老的秘术并非全部明白,但也知道中术的人类撑不了多久,就会永远陷入睡眠;明天日出之前,如果那位大姊姊解不了术,恐怕……”
“多谢九十九大人关心,”对方积极,剑傲懂得以退为进,相对消极起来:
“但是我们试了许多方法,均无从将这等恶术解开,就算知道了期限,也是无能为力,现在只能听天……”
“我去救她!”
不等剑傲自暴自弃地表演结束,付丧义愤填赝的声音已然插口,似要表示意志的坚定,小小的身子立于剑傲之前,抓紧了他干瘪的手指:
“请让付丧来救那位姊姊罢,既然她当初救了你,你也应该报答她的,不是吗?”
“但是小姐如此重复消耗精神,恐怕……”
“没有关系,”
付丧习惯性挥手阻住他说话,稣亚看见她眷恋的眼神,对象当然是挣扎榻上的玉藻前,然而那眷恋随即转化成信念,似乎要藉由救赎他人来弥补一项祈愿,再转回去的女孩眉宇间充满勇往直前的气势:
“没有关系,‘魂占’的力量远比伯伯想象的强……付丧可以的。”
“多谢妳……”
似乎心情激荡,剑傲粗厚的双手猛地一把攫住誓言的付丧,让她吓了一跳,随即体会到对方的真情流露,她以瘦小的手臂回应,眼眸中最后一丝犹豫也洗刷无踪。虽然成败无从预期,但她小小的心灵也确信,自己的保护人必不反对这样的成人之美。
原本该是一片感人肺腑的景象,一直旁观这幕的法师却斗然心口一震,霍然站起身来。从推古街以来的怪异想法突地浮上脑海,所有的疑惑整理成清晰的脉络,并且藉由这副景象催化,迅速茁壮成形。
稣亚打从心底毛骨悚然起来,回思剑傲从以沙勒曼德通话后一切作为,所有怪异的言行举止和要求,焦雷震下,他的身体也跟着颤抖,目光凝向那笑容依旧的脸庞,付丧眼中的他如此苍凉,无助和充满感激,稣亚的眼睛却斗然戳破那层假象,震惊发酵成愤怒,愤怒更蒸发成行动。
“你跟我过来一下。”
总算是还留有些许理性,稣亚也知道避开付丧耳目,不顾当事人错愕,麦色手臂一扯剑傲肩头,将他扯离付丧疼惜的怀抱;猛地动手一投,枯瘦的身躯撞入泥墙,在起身之前便被法师攫住衣襟,压抵壁前。琥珀色瞳眸逼近,在零星的雨滴里熊熊燃烧:
“你这个人……到底还有没有良心?”
回看一脸疑问的付丧,剑傲的微笑越过稣亚安抚:“先照顾妳的妖狐叔叔,我和大哥哥有事要说。”等到女孩的戒心放下,剑傲这才将黑眸回过招来,刻意茫然地询问:
“怎么了?我做了什么吗?”
“你还敢问?”
“呃…是为了你家宠物的事情么?我确实不该伤害牠,可是你知道那家伙咬得我多痛,我一时挣扎……谁知道一条蛇这么脆弱嘛,好啦,是我的错,跟你赔罪便是了……”
“不是,虽然这也是我要算的帐之一……不过现在我不是说这个!”
“咦……那会是什么?我不记得我有偷吃你的午餐啊,难道是晚餐……”
“你明明知道我在说什么!”
再受不了搭档的打哈哈,稣亚可以确定,这几天的愤怒量一定抵得上一年,本来要他自首减罪的想法完全凐灭:
“苦无射中笨蛋狐狸绝非巧合,而是你引来那只小猫的攻击!”
他稳下颤抖的声音,将他的衣襟扯得更高:
“你让狐狸冒着生命危险的原因不为别的,就是要他预作实验品,让他和你那位姑娘一样中招倒地,如此一来,百鬼门拿得出解术方法也就罢,你好依着救狐狸的办法唤醒你那位小姐,这是两全其美的情况。可万一找不到……万一找不到解术方法……”
牙关打颤,稣亚无法接续狐狸的下场。剑傲却抬起头来,墨黑色的瞳不再逃避,百无聊赖地望了他一眼,突地唇角勾起,露出了茶馆时那抹疲惫、淡漠至极的笑容:
“万一找不到解术方法,妖狐就得陪葬……是吗?”
“嚓”地一声,麦色的手刀向上,恰巧击在剑傲目标明显的下颚上,虽然法师的拳头不懂蕴气,颚骨不致碎裂,但光靠肌肉的一击也够瞧了,剑傲仰头躺回墙上,半晌才笑着轻轻抹掉淌落唇边的血迹。
“很漂亮的一拳,法师。”
“你设个圈套也就罢了,”
本来对方老实接他一掌,稣亚还颇为讶异,但一看见那漫不经心的微笑,胸中的怨气再次狂涌如潮:
“除此之外,你还怕笨狐狸不答应小女孩帮忙,确定魂占能够助你之后,你便刻意拦阻我救人,目的是要借刀杀人,最好狐狸给人杀了还是躺个十天半月,这个监护人就算废了;到时候她和你一个天真善良、一个奸诈狡猾,你只需巧言几句,那笨女孩还不任你玩弄掌心?我说的对不对!”
剑傲淡淡笑了起来,毫不回避地望向他燃烧的黄瞳,轻声道:
“你还满聪明的嘛,稣亚。”
被他的笑容给扼住,稣亚顿时如跌入冥狱,一股浪潮在胃中翻搅,难受的感觉充斥全身。不等他回话,剑傲的声音更柔:
“除此之外,如果百鬼门当真没有解术方法,猫又既在众目睽睽下亲手葬送妖狐的性命,一般状况下,百鬼门再如何宽宏大量也无从饶恕她,如此一来不用弄脏自己的手,便可乐观敌人自相残杀;同时,失去妖臣和红姬对夜行是否影响我并不知道,但是诺大的妖群想来必为此重大变故而动摇,甚至叛乱……”
他又笑了起来,缓缓凑进稣亚,压低了语气:
“法师,到时陪葬的不只是妖狐,我期望的,是整个百鬼门哪……”
稣亚缓缓地摇了摇头,举起右掌,不是追加一拳,而是审视起那些签下火之契的荧惑。剑傲被迫订约的那幕犹在眼际,他忽然颤抖起来,不只是身体,而是涌自心底的战栗:
“……你到底是谁?”
“我是你的搭档,不是吗,法师?”他退抵墙上,脸上又恢复那佣懒平易的笑容。
“我不认识你!”
稣亚再次摇了摇头,声音蓦然拔高,惹来付丧的观望,法师却不自觉,越说越是激昂:
“我不认识一个为了自己目的,可以恣意轻视生命,牺牲无辜的藐神者!”
“的确是这样没错。”
凉冷至极的一句话却斗然冲熄他的火焰,很难相信有人可以将这句话讲得如此平静,如此理所当然:
“我从很早以前,就不知道什么叫生命,什么叫无辜。”
“你疯了!”
“我是疯了,亲爱的‘搭档’,你到现在才知道么?”
截住他的骂词,剑傲的笑声再次低沉,朦胧中,稣亚彷佛当真窥见了一只野兽,蛰伏在他灵魂深处,随时等待着冲破这层躯壳。
“你在期望什么?法师,告诉我,你期望一个素昧平生的人什么?”
笑声遂止,剑傲的语气仍然很平静,甚至还有些平素没有的讽刺意味:
“你会贸然和我定下契约,便是对我的人格存有定见的幻想,我在你眼中是废人,英雄,还是圣人?尊敬的法师,是我该遵从你的幻想改变我的人格,或是你该放弃你自始便错误的期望?”
稣亚被逼得语塞,论伶牙利齿,恐怕鲜有人能敌得过他的搭档,所以他只能静听他的导论:“我和你所想的相差极远,法师……不要以为每个人都该和你所要求一样。”轻拂微肿的下巴,剑傲的微笑显得些许僵硬,他背过身去,一字一句:
“我绝不是什么值得你信任的‘好人’……”
稣亚依旧凝视着他的眼,一般迷惑,但这次却多添了冰冷和疏离,剑傲却再不理搭档反应,只是轻轻将他推开,这动作代表着一种单纯的宣示,宣示合作的终结,信任的末日。
“付丧小姐,承蒙大人盛情,救人之事不宜迟,那位姑娘已经拖了一礼拜有余,在下恐怕……”
“那位姊姊人在那里?”
听见对方的急切,付丧很快便忘记了疑虑,起身询问道。剑傲往茅屋外一指:
“在下将她寄在附近的农家里,离这里路程不远,冒着大雨,约莫只要一盏茶时间。”
稣亚恍然,这才明白剑傲特意要挑农家樵房的原因,想起适才冠冕堂皇的解释,法师对自己剎那的赞许懊恼不已。来不及表现出怒容,付丧却作个了暂辞的手势,背过身去,再一次走向榻身金色的修长身影。
“玉藻前……”
轻唤那千百次咀嚼过的名字,付丧将金色的大掌贴紧颊心,眼神复杂的超越年龄,舍弃这双手独自站立似乎需要勇气,女孩的五指松松紧紧,仍是踏不出一步。半晌缨唇微启,竟似唱起歌来:
“岁月流兮长期待,愿作白梅待冬雪,冬已届兮冰渐盈,池面澄清似明镜,倩倩娇影兮映其中;池面澄澈兮似明镜,并肩映照影长双,祈福千岁兮诚可庆,永为守护兮勿疏怠……”
歌声很微弱,稣亚和剑傲甚至无法在近处听清歌词,但光是意境便已足够,古老的和歌自有一股苍凉的魅力,虽只是付丧一人独唱,旁观者却彷佛听见了和音的热流,温厚的男声和娇细的女声,透过那双紧握的手响彻大雨滂沱的天空。
“这是叔叔最喜欢的一首和歌,”女孩终于放下了手,眼神却还滞留。
“付丧不大懂它,也没法唱出全部的歌词……但是付丧知道,歌词的大意,是发誓保护一个人的意思……”
她转过身,苍白的掌仍是牵着人,不过已由妖狐换作剑傲:
“以往都是叔叔唱这首歌给付丧……如今付丧要唱还给他;付丧要变得更坚强,更独立……从今以后,由付丧来保护玉藻前,保护大家。”
剑傲望着他,不知是否亦是某种伪装,这次那双黑眸却相当澄静。
“你长大了,小姑娘,”大掌从后方轻拂她头发,他垂下了目:“以前有人跟在下说,当一个人开始保护一样东西时,那就是他要长大了……”他笑着,下句的声量很低,似在自言自语:
“……而有一天,当你放得下一切想保护的事物时,就表示死之将至了。”
对剑傲言语中的深意似懂非懂,付丧只是朝他笑了笑:
“玩纸牌的大哥哥,麻烦你……照顾玉藻前叔叔,还有镰鼬的族人,好么?”
看见稣亚僵硬地点下头来,付丧欣慰地一拂胸口,随即捏紧了对方的枯瘦的掌,不再回头望一眼妖狐,似乎是怕目所牵沾,那份决心又会动摇,她转身,义无反顾地:
“叔叔,我们快些走罢!”
剑傲颔了颔首,神色似乎自某种漩涡中恢复,拉着女孩的手,在破旧的门扉前停下脚步。
“对了,法师,”
本来不想再理他,稣亚却再次被他特殊的语气吸引。却见剑傲倚着门柱,朝他微笑着,以风雨雷电为背景,他看不清搭档的神情,只知道那语声轻松,像是玩笑:
“现在说这些很无聊,不过我还是得说……虽然相处的时间很短,但是……很高兴认识你。”
“什么……?”稣亚第一反应是呆滞,特别是他说完就跑的背影。
“喂,等一下!”
回过神来,他决定这次再不让他畏罪潜逃,差点就要拔鞭拦阻:
“你给我站住!你把话说清楚……什么叫作很高兴认识我?火之契约至死方休,难道你还搞不清楚?你到底……”
终究是来不及,或许这辈子注定追逐他的背影,等他边叫边追出屋去,那狡猾的搭档早已如以往一般,携着小女孩,消失在大雨的彼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