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狂大雨,洗刷过岱姬门前的曝晒场,雨滴交织成千百幕吊帘,再被狂风一一掀起,雷龙则穿帘而出,想尽一切办法吞噬天地。
几乎是全身湿透,天照这场大雨果然不容凡人忽视,加上沿路以身体庇护小女孩,剑傲全身早已没一处干爽。
雨滴从睫毛上滚下,显得泪眼朦胧,却挡不住他凝视床上人儿的目光,苍白、清丽而又带点无助,若不是付丧早已知她身中魂封,或许会以为这美人不过是一时娇困,偶然卧倒在清泉石后,即使岱姬的屋宇是如此家徒四壁,有她在的地方即成为仙宫。
“好漂亮的姊姊……”
放手让魂占接近霜霜,剑傲自己却远离床榻,远离岱姬夫妇交手观望的室内,径自立于门槛上。
孩子对美丽的事物总是迷恋,付丧的目光凑近床上白如凝脂的面颊,秀目微阖,一缕青丝披散胸前,霜霜的全身直如白璧无瑕。
她看得一阵屏息,虽然从未见过自己身为雪女的母亲,但在付丧幼小的心灵里,早已不下数次模拟出妈妈的形象,如今那影像竟似活生生躺在面前,伸手即可触摸,付丧情不自禁地握紧她童騃的梦想。
“……怎么样?”
令人惊讶地,自付丧二人前来后便一直附手旁观的岱姬,此时却自行放下老伴的手,抢在剑傲面前问话。倚在门边的他亦呆了呆,剑傲见过的人太多,人的情感再如何伪装也总有破绽可循,他看得出这对老夫老妻对霜霜的关心绝对不亚于他,尤其是三郎,眉间堆积的忧心几要为他老迈的额角再添数道皱纹。
“好奇怪,”付丧侧了侧首,清亮的童音疑惑:
“照理说过了这么长的时间,大姊姊的灵魂早该陷入深沉的睡眠,但是它却依然留在原本的地方……只是与身体暂时分离罢了。”
女孩的外形出众,气质又殊异,即便是岱姬也很难不生出好感,闻言插口:
“这小姑娘睡得好极,没见有什么动静,呼吸均匀,气血充足,本来你们拖了这许多天,我以为没得救了,那知她的情况稳定至此,和之前中招的伊贺族人大不相同,我也讶异得很。”
她的声音忽然冰冷起来,然对象显然是始终远远立于门槛的大叔,而非眼前这两位姑娘。不知是否剑傲错觉,岱姬在听见付丧的判断后,竟似安慰地笑了一笑:
“妳是什么人,能够解得了这玩意儿?”
付丧眼神纯真,似乎听见岱姬对于魂封的抱怨,歉疚地鞠下躬来。
“付丧知道这玩意给人带来不少麻烦,玉藻前和我都讨厌得紧,叔叔他是从来不用的。”她抬起头来,轻声答道:
“我是百鬼门的继主……虽然很可能再不是了,但我承继了父亲的血统,是个具有操控生魂能力的‘魂占’。”
岱姬的神情显然讶异,别说百鬼继主的身份让人震惊,魂占更是稀有到让她怀疑。心知小女孩不可能骗人,岱姬略微整理思绪,随即意识某件事,转向倚于门边的旁观者,食指毫不客气地一顶。
“魂占……真是了不起,他是什么人,请得动天下罕有的‘魂占’来助他?”
怒气被带起,为了榻上的姑娘,她满腔的怨毒还能暂时压抑,此时一被撩起,野火燎原的速度快得惊人:
“妳知道他是谁?”
付丧对岱姬的火山爆发稍感吃惊,退了一步,随即摇摇头,再次眷恋地望向床上的霜霜:
“付丧不知道,但我知道他们是好人。”
“好人!”
不意外地,岱姬的语气瞬间讽刺起来,眼神已全然不在女孩身上,目光比屋外的雷响还厉,尽数递向门边的他:
“如果他也可以是好人,那么我倒疑惑了,这世间还有什么人可以称为坏人?小姑娘,你可知道他是……”
“风魔小姐,别来无恙。”
然而剑傲气贯声符的句子,却斗然将岱姬的揭发打断。虽然付丧不知道“魔剑”严重性的可能极大,他还是不愿冒这个险,为避免一触即发的冲突,妨碍付丧的正事,剑傲始终试图减低自己的存在感,现在既然对方已点火,他也只有凑趣着添油:
“在下已经依约前来,怎么小姐的火气还是如此之大?美丽的女人最忌脾气差,小心月山先生那天受不住你。”
望了一眼已在闭目养神的付丧,对女孩来说,只要确认所救的人是她所喜爱的便足够,世俗的恩怨情仇,和她的心意全然无关,也和魂占救人的天职无涉。岱姬的声音转低,压迫力却一字高过一字:
“你倒真有胆子回来。”
“承蒙尊夫看得起在下,愿意为虎作伥,在下说什么也得勉为其难,好全月山先生多年的梦想。”剑傲淡淡笑道。
听不懂对方语带双关的调侃,岱姬凝起了眉,正要询问,剑傲却径自转向正自整衣襟的付丧,强迫自己再不去看床上的少女,他眨了眨眼,似乎要将目光中的某种情感褪去:
“大人在祈祷时,可需要有人在旁协助?”
自门槛上踱下,剑傲非但不往屋里,反而往雨幕中钻去,雨和风的交响庞然,他的笑语同时模糊起来。
“不用。该说是不行,返魂术是阴阳道的极致,施术者往往要冒……总之,付丧的爸爸说过,那是非常危险的术法,一分神便有杀身之祸;那时候救叔叔是逼不得已,好在付丧一心一意要救玉藻前,这才没有走入魔道,”
她嘘了口气,似乎也在心底庆幸,秀气的眉却又凝起:
“但是付丧现在精神已弱,虽然不管如何,付丧都会想办法救活姊姊……但是,请伯伯还有阿姨们千万别出声音,付丧很喜欢这位大姊姊……也不希望她死掉。”
注意到剑傲的目光飘忽,岱姬发现他一向回避的眼神,此刻却再也无法克制地锁定床榻上天使般的她,令她疑惑的是,这眼神是这样热切,强烈而带有些许无奈,似乎想单凭眼神便将那影像镌刻心底。
岱姬猛然一惊,这眼神她也曾看过,多年前父亲死在自己面前时,就是这样急于记忆她的点滴,那双眼直像火焰,到现在还焚蚀着她的记忆。
如今这眼神出现在这杀人魔瞳里,莫非……她想起关于魂封的传说,想起伊贺用尽办法却徒劳无功的解术率。
难道他早知这场解术是注定失败的结局?或是另有其原因?
“在下明白了,”
自不知岱姬心中的念头百转,剑傲好不容易摆脱眼神的羁绊,朝付丧颔首,即使女孩已看不到,他还是再一次表达谢意。接下来的话却已对着三郎夫妻:
“既然这样,我们走罢!”
“走?”
这人的一切是如此捉摸不透,与岱姬千百遍想象的杀人魔王大不相同,然而纵使心底深处有疑虑,朝思暮想的杀子之仇却将这疑虑强制压回理性阴影,岱姬望向剑傲的目光仍是刻骨痛恨着。
“行动比言语来得有效率,风魔小姐应该不想单凭言语将在下千刀万剐,”
以淡漠回敬岱姬阴狠的双眸,剑傲轻推腰上长剑,仰脸笑了笑:
“不如我们利用时间,趁现在作个了结?”
不等岱姬回话,他已径自跃向门外的雨洼,付丧的心神已在凝聚,对外界的一切失去注意。剑傲在门外以微笑相邀,逼得岱姬犹疑地望了两个少女一眼,随即缓步跟出。
狂风和暴雨彼此厮杀,互不相让,雷击更不甘示弱地插手争斗。三郎在妻子身后悄悄掩上家门,最后一丝烛光消失在门缝里,也将岱姬仅存的柔情和疑问封印在里头,现在围绕三人的只有黑暗,无边无际的黑暗。
躲雨的寒鸦在漆黑的檐下双眼放光,彷佛洞悉一切结局,嘶喊更为寒风增添凉意,似乎在嘲笑人类的愚蠢,只懂以流血洗刷仇恨。
“亮兵器罢!”
纳身于黑暗似乎更让剑傲满意,长身立于雨中,他双手下垂,一无遮挡之意,无论是遽雨还是敌手的瞪视,他的神态好似只是到庭院踅圈,悠闲得不合时宜。一向引以为友的长剑就悬挂在旁,连出鞘的意思都未有。
岱姬露出迟疑的目光,苍劲的手与身后伴侣暗暗互捏,捏出一地汗水。剑傲只是微笑等待,雨水顺着他黑白各半的发丝溜下,淋得他连笑容都潮湿起来,然而那黑焰般深邃的双目,却在雨幕后熊熊燃烧,着实刺进在场每一人的底心。她凝视那双眸,终是犹豫地踏出一步。
“为何不等小姑娘醒来?魂封未解,你这样未免牵肠挂肚,不怕因此阻了功夫?”
话未问完,她便看见雨中那双眸笑了,笑得极其放肆,岱姬从未见过剑傲那样笑,与他平素淡雅的风格全然违和:
“不为什么,只是让她初愈便见血见死人,于她健康有碍,趁早了结,趁早清理,她也好有个安身休憩之地。”
岱姬先是讶异地掠大眼睛,随即明白剑傲话中涵意,怒意在雨的扑打中涌上面容:
“你说谁是死人?”
“毋需思索,你我心知肚明。”摊开双手承接漫天雨露,剑傲的笑声干而响亮:
“那日我心思紊乱,本想放过你们二位,想两位年高德劭,就算在下不杀,假以时日也必行将就木,何需在下多劳?那知贤伉俪不识好歹,硬是要自寻死路,在下莫可奈何,只得抽剑代劳。”
三郎的眼明显地睁大:“你……”
他对剑傲纵使认识不深,但那日冲突后偶然的几个眼神,却让他窥见了这位孤寂的剑客某部份底心,如今的发言却和他的认知背道而驰,难道他终究是看错了人?那知还未及置词,妻子夹带怒吼的声音已传进耳里,同时也开启了这场至死方休的战端:
“你找死!”
“风魔小姐用兵刃吗?”
剑傲一摆手,全不理对方的叫嚣,再次作出请愿:
“还是有什么特殊的杀手,在下可等着。”
岱姬不发一语,只是用眼神持续瞪着杀子仇人,似乎要自那双从不泄露什么的黑湖里,窥探出一丝半缕的涟漪。半晌才默然伸手向后,示意三郎将手上的黄油布包交替,以贝齿咬开系于布上的红线,黄布下金属灿然的光芒剎那间划破黑暗。岱姬无言地将它打横平放,缓缓阖起了眼睛,似在誓言,似在悼念。
‘上弦月,不适合杀戮的月形。今日原本该是阒黑的新月或如勾的弯月,然而那倒挂在天上的半月,竟如一抹笑容,妖异的笑容,在夜空中绽放光华……’
“原来如此,用‘岱月’啊……”
认出当初三郎差点送给自己的日出长剑,剑傲的声音缓慢,却讽刺入骨:
“真是可怜……即使知道自己无能为力,还是想用精神胜利法,以儿子的遗物和仇敌一战,一方面觉得‘冥冥之中必有相助’,祈祷奇迹发生;另一方面,即使不幸往生,也算对亲人有份交代,两位的儿子‘九泉之下也该含笑’……是么?”
岱姬不说话了,将骂词以行动和眼神替代,剑傲看得出来,愤怒的母亲此刻对报仇已再无迷惘。
“这样才有趣嘛……风魔小姐不请帮手?”
“对付你这种人……”
似模似样的日出剑起手式,剑傲只看见岱姬脸上的阴霾,身躯微蹲,碎步前驱,岱月的出鞘同时也擦开了战争的火花:
“还用不着玷污旁人!”
破水来的声音激昂,显然对方体术极佳,步步都在水洼里留下明显的足迹,岱月的速度也不输加大的雨势,剎那间剑尖已掩至剑傲身前,怒意昂然的脸逼近始终悠闲的剑客,瞄准点即是胸腔偏左的致命伤:
“你去死罢……!”
‘同样的笑泛起,在持剑者的脸上,如果不是苍白脸上溅满比手腕还多的血迹,那抹笑容实如月,皎洁而平静。他笑,而且是微笑,当他靠近脚边伏地喘气的伤者时。“不……要过来,求求你不要过来,不要,不要,不要啊…………”’
“这样不行的,岱姬小姐,”
连拔剑相抗的也无,剑傲只是轻轻向旁一闪,优雅地如在雨中独舞,岱月的獠牙登时刺向空处。一击不中,岱姬不愧曾为梁上客,反应机敏,回身便补刺一剑,雨幕被岱月的侵入当堂劈开,足见此剑的力道。
满拟敌人就算这次不出剑格挡,也该避得仓皇,然而剑傲的回敬却无对等积极,长剑是出了鞘,目标却不是岱姬的攻击,而是单纯以剑支地,一个旋步,雨幕在身后合拢,岱月再次无功而返:
“日出剑和上皇剑、西洋剑都不相同,伤敌的方法也大相径庭,风魔小姐可得小心,剑的脾气向来不好,若是您不和他相知相惜,该样武具不但不会助你,反而会对主人不利。”
根本听不进他微带调侃的警告,岱姬索性在空中翻身,听声反剑,递入大雨的另一头,横扫就是当头一击,眼看那头黑白交杂的发丝就要被剃得干净,这回的情况却更让岱姬吃惊:
“日出剑因为他厚硬而微弯的特性,伤敌的标准方法,应是拖砍而非刺击,”
敌人前一秒尚在眼前,下一秒已从影像化为声音,更令岱姬呆然的是,那声音竟从身后传来!还来不及转身补救,一只手已温柔地拂上“岱月”的剑刃,单手将刃锋顶起,力道大的让岱姬无从抗拒,剑傲的手自刃头往下游移:
“看着,日出剑最适合伤人的地方,是在刀头以下约莫六英寸的微弧处,不是尖端也非根部,岱月是单刃剑,风魔小姐这样盲目挥砍,恐怕到时伤到的是自己而非敌人……”
语调轻松,剑傲两指夹住利刃弯处,神态像单纯的教学。岱姬却怒于这样的污辱,不等剑傲说完,趁着得来不易的近身,竟将岱月当短刃用,直接从侧腹向后攻击嚣张的对手。
“我说过,如果不去理解剑、体谅剑,而纯粹只是将他当成杀人工具的话,非但伤不了人,反倒会被其反噬……”
连低头望一眼也无,剑傲瞬间将长剑交手反握,剑尖垂直向下,威胁腹部的岱月与剑脊撞击,“叮”地一声清响,在岱姬未及反应下拨指一勾,单刃登时反转,被剑身轻轻一拍,“岱月”的长刃随即六亲不认地没入主人的侧腹。
啪地一声,“岱月”先于主人落于水洼中。
惨叫声划破黑暗的夜空,岱姬的鲜血很快被雨水冲淡,好在她反应快,意识到剑柄尚为自己力所能及,千均一发之际将致命的刃锋向外推回,否则现在已被拦腰切半。饶是如此,利刃还是在她侧腰切下一道深及吋许的创口,排山倒海的痛楚混杂着雨的湿黏,岱姬在地上一滚,即使不愿意,下肢的虚弱终是让她在敌人面前跪倒下来。
“岱姬!”
关心情切,似乎曾被妻子勒令只准旁观不许插手,三郎还是朝水洼踏出一步,想要上前搀伏,然而妻子百忙中的回眼却逼住了他,神色痛苦,她压紧血流如注的腹部,那双微显苍老的眼睛却以累积多年的霸道代替行动将他喝回。然而真正阻住三郎脚步的却不是那些淫威,而是妻子向来赧于表现,深藏在心底的柔情:
“岱姬……”
“很痛吗……?”
满意地看着丈夫退回檐下,温文儒雅的问候却传至她伏地的喘息声中,腰被剖个洞自然非是好玩的事,岱姬无力回答,只能以疯狂的眼神表示怒意:
“被自己的爱剑创伤的感觉如何,风魔小姐?那剑是划偏了点,都要怪这天雨路滑,瞄个胸腔也失准,让风魔小姐多受痛苦,在下真是万分过意不去。下回必定多加注意,一剑毙命,绝不失手。”
‘他应当是很久没有哭过了,至少在自己离家后。然而眼泪却在此时不受控制地扑蔌直下,四肢猛烈地颤抖着,一个健壮年轻的大男人竟当场痛哭失声,只觉头皮快被自己的体重撕开:“拜……拜托你……我……很久没有和我父母见面……我想见我母亲,我想活着见我母亲……”’
岱姬恨不得自己的肺给摘去,才不至在敌人面前因呼吸困难而喘息,半身被回流的大雨浸湿,她挣扎着欲从潮湿滑溜的地面撑起身子,粗手乱爪,忍着侧腹的伤痛,摸索掉落地面的岱月。就在手指将触未触之际,岱姬的眼前猛地站立一双长足,重重将岱月的刀刃踏入水洼。
还未来得及怒骂,足的主人已先行发话,声音来自高处:
“现在小姐该明白,剑不是这么好使的武具,可不是么?”
声音随之逼近,剑傲弯下腰来,轻轻拾起岱月沾染血迹的剑柄,注入铸剑者耐心与智慧的刃虽经多方磨难,雨水洗涤下仍是锋芒毕露。以苍白干瘦的指轻轻拂过,剑傲在无人察觉的情况下叹了口气,随及又恢复那笑靥:
“这剑真漂亮,月山先生也算是有眼光,知道它属于令郎是委屈了,这才有意相赠,可惜……”
无视于岱姬咬牙切齿的瞪视,剑傲缓步走近她愤然前伸的掌,拿着岱月的手腕一转,剑刃直刺而下,贴着她手指没入泥地,溅起漫天血花:
“可惜这玩意儿就是倒贴给我,我也还看不上眼,别说日出的剑术本就一文不值,乡野村夫的骯脏货,就是典当也未必有人肯要,风魔小姐若是宝贝,在下就还给你罢!”
侧脸被弥漫而来的烂泥所浸湿,岱姬怒极反笑,且是狂笑。见长剑依言抛落自己面前,心中反而镇定下来,更多的情绪掩盖掉身体的疼痛,吸一口凉湿的空气,年迈的母亲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抬起头来,蓦地神色一紧,腹部漫延而来的疼痛又迫使她坐回水洼。
她不甘示弱,坐着归坐着,只见银光一闪,岱月又已被她执擎在手。
‘痛并不是马上来的,而是顿了一下,宛如大洪水倾倒前的停滞。然后,伴随着狂喷的血瀑,痛神经的攻击如雷雨般轰然入脑。“你……你……魔……魔鬼……你根本……啊啊啊啊……”’
“风魔小姐像蟑螂似的,越挫越勇,在下佩服。”
剑傲默然看着她挣扎,笑容一无改变。雨幕将他淋得浑身湿透,颧骨突高的脸、削瘦的躯壳,残破骯脏的衣物和染滴鲜血的长剑,无一不是湿得彻底。混色的长发散乱在风中,被狂风暴雨所浸濡,贴紧了他的颈和后背,而大雨仍不放过他,挟风带啸,沉默已久的巨雷狂劈而下,轰隆一声,白雨跳珠,震得大地一片水舞:
“怎么了?不是要杀我么,怎地坐在地上不动了?”
见岱姬仍抱着肚子,血丝自指间滑落,他提剑缓步靠近委顿在地的猎物,那瞬间,岱姬惊觉自己看见的已非一个人,而是一头野兽,在鲜血中迷失本性的野兽:
“我就说嘛……有什么样子的娘,就会教出什么样的孩子。风魔小姐恐怕不知道令郎死前的状况罢?是啊,就像您现在一般,恐惧至极的眼神,厚颜求饶的颤抖,对了,还有下一秒剑尖没入时,那透心蚀骨的惨叫……”
“惨叫”贰字余音未完,庭院里当真响起一声惊天地泣鬼神的悲呼,剑傲的话语终于触碰到对手的临界点。三郎在大雨中屏息,看着岱姬的长发散开,狂风拨得他漫天乱舞,岱月和妻子如融为一线,这一击再无犹豫,再无怜悯也再无胆怯,三郎可以听见爱妻心底的呼喊:
天叶、多年的折磨、逝去的尊严和人生,亲儿在月光下惨吟的一幕跃然眼前……而这一切都归结于他,归结于岱月尖端对准的这个笑容。
‘“哇啊啊啊啊──!”欣赏着猎物因惊恐而褪色如纸的脸庞,使剑者又笑了,苍白而充满力度的手向前抓住尚在喊痛的人头,左手长剑轻划,剑力透处,犹带惊恐的脸面齐颈而断,平整如镜面……’
轰隆!
雷光潋滟,前所未有的地占领所有视线,那是好近的闪电,剑傲甚至看得见岱姬在白光中逼近;微笑和焦雷混合成同一个画面,岱姬的视觉嵌入那蓦然展开的笑靥里,让狂怒的她也不禁一愣,时间暂停,空间暂停,只有风雨如晦,还有接下来她再怎么睁大眼睛确认,也无法相信的一幕……
“岱月”刺破剑客胸前最后一滴雨珠的同时,剑傲的手一松,长剑已随着笑容被主人抛弃。
‘“流血罢,受伤罢,让我痛苦罢……!”眼神迷蒙地朝月喊叫,相对于伤残人的行为,自残的动作也同样令人震撼……’
咚锵,水花溅起,岱姬也同时大喊出声,岱月已来不及收势:
“你……”
“嚓”,一剑没入,方向虽因攻击者的迟疑而微偏,仍是扎实地侵蚀体内器官,血雨当仁不让地混入风雨中,铁制物擦过胸腔的血肉靡烂声,在那静默的一秒显得格外清晰。
水花四溅,倒下的身子纵使质轻,仍是足以激起一片水幕,雨水很快地包融岱月制造的伤口,剎时将一池水洼染得通红。
‘为什么除了“这里”,其他地方都感受不到痛……?’
滂沱大雨,依旧如疯似狂。
“看来我的演技,终究还是不到家啊……”
虽想和平常一般微笑,呼气的痛苦却让剑傲猛然颤动一下,声音虚弱无力,但本质却是愉快的:
“人之将死,其形也善……咳……是那一瞬间的笑容,让岱姬小姐瞧破了机关……咳,咳,是以下手……稍微偏迟了么?”
大雨滂沱,雷声凑趣地鸣响,淹去半片庭院,将剑傲软倒于地的半个身子浸没水中,载沉载浮。
岱月的刀身醒目地没入剑客胸口,再从背后透出,将他整个人钉于地面,鲜血顺着利刀边缘,越冒越剧,几乎与逐渐加大的雨势同步,到最后几要让人分不清是雨水包围了剑傲,还是血水。
‘让我感受到痛……’
“岱月”矗立朝空,宛如苍天执着刀柄,亲自将剑傲的身躯洞穿。
岱姬整个人呆然,失去武器的手僵拟在那儿,不知下一步动作应为何,直到伤者紧接而来的剧烈咳嗽,才敲醒了她脑海空白的部份。
“为……什么?”
岱姬摇起头来,想摇去这在她来说难以接受、不可思议的真实,声音开始很茫然,只重复着同样的问句,语调却越拔越高,到最后近乎歇斯底里:
“为什么,为什么……你这是为什么?为什么!”
是质疑而非问句,不顾对方伤势严重,感到自己的身体连着岱月被打衣领提起,剧烈摇晃让剑傲难受得四肢发软,一口气涌不上来,差点闭过气去,只得任鲜血自嘴角滴下。
“问我为什么……”
凝聚自己已然飘忽的心神,他还有保持意识的责任,望着贴近的愤怒母亲,剑傲露出百无聊赖的笑容,淡得岱姬几乎有消逝的错觉:
“小姐未免也问得大了。我……不过是活得太久,有些腻了……咳,追杀我的人多如毛牛,反正我……咳,咳,嗯……反正我……迟早也要给什么人杀死,让你捡个便宜,省得风魔小姐整天在那呼天抢地,好似我有多么罪……咳嗯,罪大恶极。”
“我不许你死得那么轻松!”
岔开他断断续续的笑语,岱姬从衣襟捏到脖子,将剑傲仅余的空气一掐而灭:
“你……你是怎么对待天叶?那个恶魔……这么多年来,我每天都在思考如何对付你,我立誓要让他受尽同等的痛苦,而你竟然死得那么轻松?我……我决不允许……决不允许……”
失去了岱月,却听岱姬身后铿锵数声,拔开时竟是那把剑傲所熟悉的,通体金黄的雕名短刃,他呼了口气,果然上天还是没这么容易放过他。
“那就来啊……”
挣扎着压住伤口,剑傲才能稍微止住失血的晕眩,勉强维持嘲笑的语调:
“来剜去我的双眼,来将我撕皮拆骨,就像三年前你儿子那模样……咳,咳……我要是叫得有他一半凄惨,咳……我…我名字就倒过来写……”
本来想说“死后就下地狱”的,但转念又想这已是必然事实,这才临阵改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