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很好。”
稳住颤抖的声音,对方的不知悔改显让岱姬的怒气升至顶点,思路集成一线,全数对准那颗鲜红的、代表生命的心脏:
“既然你这么硬气……老娘就成全了你!”
不知道这句话已然逻辑颠倒,盛怒的脑子无从思考,岱姬的右手猛然举高,短刃瞄向地上已然气力全失,毫无反击之力的剑傲:
“下地狱去罢!”
再次闭上眼睛,剑傲开始明白以往许多死于他剑下的人这么做的原因,这世界太过美好,若是不将视觉隔绝,那份决心又会消失殆尽。因剧痛而僵直的肌肉瞬间松懈,剑傲用近乎耳语的声音轻喃:
“这样……就结束了……罢?”
问句的答案是否定的。或许他早该知道,以老天爷处处和他作对的脾性,是不可能如此轻易令他得到解脱。就在冰凉的剑尖几乎没入心腔那刻,一样事物临空划破万根雨丝,准确地挨中岱月的剑身,力道大至将刀锋弹至一边。
两人的情绪都处在某种崩决的临界点,一但有任何外力干扰,都足以使人溃堤。思绪无法接续,剑傲和岱姬不禁相望愕然,一齐往干扰物看去。
那是一只鞋子,一只极为普通,上皇朝处处可见的女用鞋。
大雨扫尾,深埋于水洼中的他觉得视线模糊了。或许是因为失血过多的关系,剑傲的脑子一阵晕眩,唇瓣干涩,他喊不出声,只好以双眼代替声音,将全身的力气都赌在那若有似无的叫唤上:
“凌姑娘……”
喜悦、安慰外加些许苦涩,他终于知道何谓发自灵魂的呼喊,那该是世间最响亮的声音,无关肺部的重创,他的气喘来自内心的激动。这瞬间,自己的性命、尊严再也无关紧要,只有大雨中那翩然逼近的身影,才是真的。
赤着右脚,双手打横抱着付丧,紫发白衣在风中荡漾,风云会的千金、麻烦的根源、以及这段故事的开启者,霜霜于是乎重生。
“李……哥哥?”
然而鞋子主人的反应却绝非喜悦,大雨蹁跹,霜霜被大雨淋湿得睁不开眼,只在朦胧中瞥见那片鲜红,然后才在血湖里惊见剑傲受长剑洞穿、气若游丝的身躯。
即使重伤,剑傲竟似仍对自己微笑着,霜霜惊呼一声,推开大雨、推开岱姬,她在泥泞里近乎滑倒,无法将眼前的形象与那镇定如恒的大哥哥相合,她用指尖抚摸轮阔作确认,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只是颤抖着。
“……妳还好吗?”
没有霜霜的震惊,对方早已先她而表达关心。霜霜愣了愣,彷佛忘记如何说话,只是点了点头,剑傲不给她开口的机会,发抖的手指轻触几缕落下的发丝:
“那就好了,能够再见到活蹦乱跳的妳……咳,咳……那很好……”
“李哥哥……你这是……?”
一手托着付丧的身体,霜霜的视线下移,用左手抚过那宛如红色涌泉的伤口,却不敢去触碰,印象中从未看过这样的重伤,好像再多流任何一滴血,这条生命就会遁入冥域。茫然间她抬起头来,映入眼帘的是岱姬瞠目欲裂,染满殷红的身影:
“大娘……妳是谁?是妳把李哥哥伤成这样的么?这又是为什么……”
“为什么?”
一般从惊讶中醒来,面对霜霜的问题,岱姬大声嘲笑起来,捏着武器的掌掐出血来,已然完全失去理智:
“真是太可笑了……妳问我为何要杀他?为何要杀他?苍天哪!你听一听,杀子仇人就在我眼前,竟有人问我为何要杀他!”
“李哥哥……杀了大娘的儿子?”霜霜一呆。
“杀了,哈,杀?何止是手刃,你问问他,你问问那恶魔!他是怎么样对待无辜的猎物?他是怎么样让人在地狱的煎熬里死去,他……”
岱姬的语调一句比一句凄厉,彷佛杜鹃啼血,母猿哀鸣,似乎连站立的力道都用尽,仅存的心神支撑不住腹部伤口,岱姬腰一弯,也跟着疾咳起来:
“咳,你问问他……!”
“李哥哥……这是真的么?”
令他讶异地,掉过头来,霜霜的声音竟是这么平静,照着岱姬的指令凝望着他。张口吸进得来不易的空气,剑傲轻轻呻吟,微笑起来:
“让她杀了我吧…凌姑娘……”
“你真的杀了这位大娘的儿子么?”
不理剑傲的想法,霜霜只是一个劲儿地确认。被他斗然急切的语调所震,他终于缓缓颔首:
“我杀的人,很多,咳,咳……很多……”
双眼似乎有些失焦,他奋力将他聚集:
“我早该死了……只是时间问题,咳,罢了……”
“那是真的了……”
呼出一口气,霜霜跟着阖上眼帘,好像要借着这个动作平静心绪。本以为少女接下来必是跳起来倒戈,在他的记忆里,她是那样的嫉恶如仇,然而他再怎么千猜万猜,霜霜的一切所作所为,却永远在世俗可计算的定理之外。
“这位大娘……”
听见叫唤,剑傲睁开一丝眼帘,然后便再也无法阖上。水花飞溅,霜霜将怀中的付丧轻轻放下,随即双膝一屈,竟是跪进了水洼当中。
“李哥哥杀了妳的儿子,我听了很是伤心,也为大娘难过;”
霜霜的声音清且柔,好像天使,来自遥远的一方:
“但是霜儿这条命,也是李哥哥救回来的,如果没有他,我到现在还躺在床上,永远永远起不来……”
“凌姑娘……”
首次感到有些黯然,剑傲试图阻止她往下说。霜霜却突地挪前一步,在岱姬错愕的目光中,双手按地,竟是叩下头来:
“所以求求你,大娘,霜儿求妳放过李哥哥,我愿意为李哥哥还债一生一世,作大娘的女儿也好,仆人也无所谓。大娘……就算杀的是坏人,霜儿的爸爸说过,杀人总是不好,你杀了多少人,心里就不快活多少;”
“李哥哥曾经做错过一次,大娘今天又要再做一样的错事,以后李哥哥的亲人不定还要再错一次,与其这样一错再错,大娘,不如现在就让它结束罢!”
霜霜的声音动听,词句任真而诚恳,却又隐隐有股道理,不单是完全的一厢情愿。岱姬听得一愣,大雨随风摆荡,她看见霜霜紧搂着几近昏迷的剑傲,浑身为雨和血所浸濡,神色哀恳地凝望着她;而自己面容狰狞,步步朝这对男女进逼。
心中不禁忐忑起来,难道她当真错了、难道她不知不觉间,无论最初的理由为何,已变成一只罔顾人性,拆散姻缘的野兽?
岱姬甩开发上的雨珠,重新握紧了黄金短刃。
“不!”她大喊,彷佛要凭藉音量从迷惘中站起:
“我没有错!这恶魔杀了天叶,是他错了!就算杀人是错的,他的罪业也比我多得太多!”
“李哥哥错了,大娘如果下手,那么大娘也错了。”
霜霜的眼神与话语一样执拗,一样坚定:
“大娘,我很笨,什么也不懂。但我却觉得,每一个人活着都是同样重要的,大娘的儿子也是、霜儿也是、当然李哥哥也是……爸爸常告诉霜儿,报仇的方法有很多种,报仇没有错,但最笨的方法就是以牙还牙。”
“爸爸年轻的时候也报过仇,他说,当他盼了好久的仇人在自己面前变成尸体时,他哭了,不是因为高兴,而是痛苦……”
“够了!”
霜霜果然依言噤声,只因遽然逼近的黄金短剑,已逼近她咽喉一寸,她惊于那双鬼魅般的火眸,是什么样的情感,能让一个女人如此执着?霜霜试着想象手染父亲鲜血的凶手站在眼前,虽然每个人的痛苦无法感同,但却能够将心比心。
“你懂什么?你什么也不懂!你失去过亲人么?你知道那种痛苦么?给我让开!”
岱姬提高短剑,利刃就在霜霜的白颈划下一道伤痕:
“就算今天需得踩过妳的尸体,我也要手刃这恶魔!”
“不,我不让开。”轻轻将剑傲放下,霜霜在大雨中长身而立:
“但霜儿也不会让大娘杀了我。大娘如果定是要杀李哥哥,霜儿会阻止你的,因为等大娘冷静下来后,一定会为了杀掉我而内疚,一辈子不开心。与其这样,霜儿宁可先对不起大娘。”
两双眼睛就这么在广场上彼此相视,一方是野火燎原,一边是静如止水,却见那火苗斗然窜起,岱姬狂吼一声,右手高举,竟是不顾一切,就要往霜霜头上砸落。
“发生什么事了……?”
就在双方即将鸣金交兵的前刻,一声强势、充满霸道的声音突地切断一切。剑傲无力转头去看,但从那石破天惊的气势,他虚弱地一笑,不是那可爱的搭档又是谁?
霜霜透过大雨往声源望去,却见来者有三人,全是她所陌生的:修长的黑发男人居中,一手拎着一个约莫七八岁的男孩,而另一边,金发金肤的美丽男子倚着他肩头,似乎精神极差,不住喘气着,优雅的金瞳眼神涣散,却勉强往自己脚边的少女集中。黑发少年在远处举手招呼,似乎要说些什么。
“九十九大人!”
那知还来不及开口,一旁金发男子着急而愤怒的声音已抢出,不顾一切地挣脱稣亚的搀伏,踏出两步,随即因体力不支跌倒在雨洼里。然而付丧晕迷的模样却赋予他莫名的力量,让他得以踉跄站起,以近乎半爬半跑的姿态滑水逼近,才到伸手可即的位置,玉藻前便将女孩一把抢过,大掌拂上付丧安详的额,仓皇不知所措:
“小姐……小姐怎么了?你们究竟对她做了什么?她……她还活着么?”
“你是这个小姑娘的亲人么?”
玉藻前的模样叫路人不同情他都难,何况霜霜:
“我听见她唤醒我,从一场很长的梦中把霜儿叫醒了……然后我醒来的时候,她就倒在我身边,像现在这模样……”
“什么意思?从梦中把你唤醒?你到底……”妖狐错愕,可怜他大病未愈,脑子一团混乱。
“我中了‘魂封’,是这小姑娘用自己的力量,把我救回来的。”
霜霜的语气充满感激,然而听在玉藻前耳里却全然是另一回事,他摇了摇头,潮湿的掌抚过付丧一无反应的额。
“笨小姐……”他咬牙,神情有欣慰有怜惜:
“明知道救我已经耗尽了大量的精神力,为了救个素昧平生的女孩,宁可冒着生命危险?妳真是好傻……”
相对于妖狐的激动,卧于地上的剑傲倒是相当平静,望了稣亚一眼,似在询问。法师摊了摊手,冷哼道:
“你别怪我,这只笨狐狸突然惊醒,一看见那小女孩不在身边,一哭二闹三上吊地硬要我带他来找,我那里知道你去什么地方?”他耸耸肩,随即关心地一望剑傲:
“好在听见这里有打斗声,这才过来一观,那知却见到你们这副模样,到底是怎么回事?”
孱弱的唇来不及开口回答,稣亚的注意却被另一个浊重的气息吸引去,一惊之下回头,恰见那苍发散乱、目如瞳铃的妇人,正龇牙咧嘴地立于自己身后,他赶忙一惊跳开。
“你是谁?”警戒地望向状若疯癫的岱姬,稣亚一手已触在鞭上。
“……我是谁?”问的对象却仰天长笑一声,似乎认为这问题是世间最可笑的笑话,手指向地上染满鲜血的剑傲一递:
“问我是谁?你为什么不先问问他是谁?”
“他是谁?他是……”稣亚不禁语塞,这才斗然发现自己对这“搭档”的认识是如此微薄,除了阴险的个性,他连姓名也不知,只得嗫嚅道:
“先不管他是谁,是你伤了他的?”
“我伤害他?”岱姬发眦俱裂,又是那凄厉的笑声:
“我不只要伤害他,我要喝他的血,吃他的肉,将他送入世间最深遂的地狱!”
“你要杀他?”
稣亚愣了愣,本以为只是龃龉下的失手,没想到对方的恨有如是之深:
“但……理由呢?这家伙好歹是我朋友,你若要夺他性命,也得先经过我同意。”
虽然经过妖狐一事的洗礼,法师觉得有重新考虑搭档的必要,然而情况危急,先保住这什么也没讲清楚的混蛋性命再说。
“哈,朋友?”岱姬又是尖声笑了几下,彷佛在嘲笑稣亚的彷徨,
“你们果然都被这恶魔给骗了,我、你、还有这小姑娘……所有的人都不相信……”她的脚步蹒跚,但指控的语调却历历,几乎要盖过不断斩下巨斧的雷电:
“这个骨瘦如柴的男人,就是横行天下,杀人无数,全世界都恨不得剁之而后快的‘魔剑’!”
轰隆,轰隆,巨大的焦雷分作四股,在稣亚周遭击成漩涡,首次感到站不稳,法师的瞳孔瞬间黯哑。剑傲、岱姬、还有地狱般满地鲜血的景象,尽数从他无神的眼中消失,大雨扑面而来,惊人的讯息将他雕为塑像,稣亚不能思考,不能动作,只能选择静静呆视岱姬再无旁骛,愤然举高的复仇之手。
“你们全部给我让开!你,还有妳!小姑娘,妳再不让开……我…我打不过妳,就死在妳面前!”
再不理稣亚如何,岱姬对上霜霜始终坚定的目光。说着当真反转勾刃,尖锐的金属因愤怒而颤动,已然划破岱姬黝黑的肌肤:
“我数到三,你再不让开,就让我的鲜血……替天叶的灵魂安葬罢……”眼眶红了一圈,年迈的母亲已然崩溃,数十年的怨恨,长久的执念在雨中融化为血液,淌下岱姬细长的颈。
“大娘!”
霜霜的面色温柔,那不是自私的劝阻,任谁都能从那双紫眸中,感受到将心比心的伤痛:
“就算杀了李哥哥,妳的儿子也再不会回来了……”她再一次下拜,眼眶亦漫上鲜红;
“但大娘若放下这段仇恨,他却能够重生……重生在宽恕里,重生在一景一物里,重生每一个新的生命里……还有大娘的心中。你明白么?大娘……”
雨丝如刃,一刀刀划进剑傲大血泛滥的伤口,霜霜的眼睛彷佛也被雨刀舐过,酸涩的泪腺穿不透层层雨幕,少女无法确定那是否眼泪,或许是血泪。泪水与大雨牵连,呼唤北风引来思念的精灵,岱姬蓦然一惊,她觉得那风像拥抱,像她那薄命儿子的拥抱,自后颈到充满杀意的手腕,轻柔的彷佛在耳语:母亲,放手罢!
“天叶!”
岱姬回首,急切地想要抓住那一刻的重逢,即使只是短短数秒。却发现身后的雨幕穿透了意识,渴望的母亲向前伸手,抓到的却不是形体,而是四面八方涌来的细语:
‘多桑,我被烫伤了,好痛!吉桑他都笨手笨脚的啦,越弄越痛……’
‘妈,我想要一柄剑,像爸作出来的那种又高、又强的剑……’
‘你很烦耶!老妈,不过就是教训几个不听话的邻居,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妳这女人可不可以不要管我?这次我一定要走,妳总不能一辈子管着我罢?这是我自己选择的未来,就算我死了,也不干妳的事……’
‘母亲……我想活着见我母亲……’
“天叶……”
锵哴一声,短剑终于落地,没入大雨的包裹里,狂掩而来的浪潮将之淹没,也将岱姬的哭声淹没。霜霜整个人软倒下来,目光却不敢离开岱姬,像一下子老了数十岁,决堤的哭声是这样苍凉,断断续续,似在控诉,又似在询问。她素来对一切有生命的事物关心,此时不禁大感恻然。在雨洼中爬行,想要前去安慰伤心的母亲,却被那特殊的叫喊吓退了脚步:
“呜啊──!”
跪地的岱姬蓦地瞪大眼睛,惊蛰的雷电、风雨的帷幕全被那挥动的手给推开,等到众人惊觉妇人的身影远去,天地间早已只剩那长远、悲怆的叹息。
“岱姬,妳要去那里?”
比起死去的人,三郎更关心还活着的存在。急切的脚步踩破雨洼,女忍者竟似成了聋子,几声叫唤无用,担心的丈夫只得循着眼泪,与岱姬一同消逝在大雨的另一方。
啪答几声,短剑的震动止息。
四下寂然,风雨毫无阻碍地占领剑傲四周的空气,檐下的乌鸦再次抢破宁静,嘎嘎数声,盘桓在众人头顶,再潇洒地往城内掠去。
深吸口气,剑傲终于有气力仰头目送那群不祥之鸟。
“又见面了,搭档,”
首先划开沉默,他望着依旧呆滞的稣亚,笑声很微弱:
“别在大雨里……呆站太久,咳,咳……这样子,会感冒的……”
“……什么意思?”被剑傲的玩笑唤醒,呆然而恍然,恍然又愤然,不顾对方的伤重,稣亚俯身扯住他衣襟,就是重重一摇:
“刚刚那个女人说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她说你是……该死,你快给我说清楚!”
从迷雾中勉强撑开眼线,稣亚一愣,又是那种笑容:
“就是这个意思……我以为你皇语听力不错的,咳,稣亚……”
“你……这么说来你当真是…是……”
混乱的真实太多,稣亚深深凝视着他,那个脸色苍白、形容枯槁、浑身染满鲜血,似乎随时都要闭过气的男子,还有那被自己神情吓傻的姑娘,一向麻利的唇舌竟尔魇住。然而被欺骗的愤怒却盖过那层异样,稣亚仍是怒吼出声:
“你……你这家伙,你刻意隐瞒你的真实身份,那还罢了……我拿悬赏令出来的时候,你竟然还……你竟然还……去你的!你当我是笨蛋!”
终于导出结论,看着剑傲的笑容,稣亚弄明白他如此不爽的真正原因。
“我只是遵循契约的内容……咳,咳,你不是也同意了么,搭挡?”
刻意强调最后的称呼,剑傲到死也要调侃人:
“条约……第三条有言道:‘如果是对敌所必须,情势所迫,或因为其他任何善意的理由,而互相欺骗隐瞒者,例外的不算违反契约。’是你自己……同意的,可不是?”
惊于大叔的记忆力,竟然把他随口念过的契约细节如此一字不漏地铭记。
“但那只包括那小姑娘和那只狐狸的事,无法解释你隐瞒身份的恶行!”
“凌姑娘,你说,这位先生是奖金猎人……咳,咳,他当着我的面说要抓我,偏又强迫我订下合作契约。万一…万一我让他知晓身份,这合作关系便再也无法继续,在这种情况下,我是…是不是应该…应该稍微……咳,隐瞒一下身份……?”
肺部的伤势一点一滴侵蚀着剑傲的生命,然而笑容却掩示了死之将至的恐惧,在稣亚看来,他的搭档仍是那副奸诈到死的欠扁样。
突然见问,霜霜不由得愣了一下。
“这……这个,如果是这位先生明明知道,却还是强迫李哥哥订下契约,强迫人就是不好,所以也不可以怪你骗人……但是……”
替剑傲辩护完,霜霜本拟也帮这陌生的法师说几句话,申诉“骗人也不对”的道德观,剑傲却一伸颤抖的手,阻住她说下去。
“法师……你…听见了,凌姑娘说不可以怪我,咳,咳,嘿…契约的最后……若双方对契约的内容……有所歧义,咳,以争执后所见第一人…咳,为依归,白纸黑字……你可不能…反悔……”
声音颤抖,剑傲的脸色在鲜血映衬下越发苍白怕人,腰一弯,竟是一串红白血沫,染得他满唇殷然,霜霜一惊俯身,却被他的微笑安抚。稣亚又气又恨,打死也想不到当初不经意的第四条规约,竟是这狡猾搭档的预留伏笔,想把他一把火烧成灰的愿望宣告破灭。
似乎看穿他的挫败,剑傲自霜霜怀中伸出手来,歉然与调侃兼具的笑在唇边荡开:“稣亚,你别操心……咳,呵…就算你那…大火……没法把我烧成骨灰,我也……咳,咳……”
下面的话竟是连不成语句,声带承受不住遽然阻塞的空气,剑傲痛苦地抓紧霜霜衣衫,咳得背过身去。霜霜慌张不已,对方的伤势之重,并不亚于云渡山初次邂逅的死亡临界,从重逢的喜悦中醒觉,她赶忙寻找救命良方。
“你……该死,你先少说两句,肺穿孔可不是开玩笑的事情,你真以为自己是铁打的?”
望着霜霜急救的情景,稣亚瞥过头去掩示同情的目光,随即将受骗的事暂抛脑后,蹲下身来一同察看情况。却见岱月深深没入胸口,赤红色源源不绝,没有太多疗伤经验的霜霜一阵慌乱,就要伸手去拔。
“不能拔!”
一声陌生的叫喊却蓦地阻住霜霜的行动,她回过头来,这才发现妖狐搀着始终昏迷的女孩,已然靠近身后:
“小姑娘……这刀绝不能拔。还好这刀下得很猛、很快,伤口和刀锋几乎没有漏缝,这才暂时保住了他性命。一拔刀的话,不但血会喷得止不住,空气也会进入肺部,到时就非是疗伤术这般简单而已……”
“那该怎么办?”面对岱姬时,她可以依着执着侃侃而谈,然而如今面对这夺命的伤势,霜霜完全地茫然了:
“可也不能一直让刀子插在李哥哥肺里啊,这样流血下去,可怎么得了……”
“先按着他穴道,这可以让血流得缓一点,但要拔刀的话……”
玉藻前的脸色苍白,反观他怀中的付丧,却已陷入熟睡,显然是这忠心的仆人已做了某种急救措施:
“但要拔刀的话,否则有个术力、速度都高绝的治愈者,在短时内封住他伤口,否则……”
看着霜霜手忙脚乱地在剑傲胸口认穴,天性良善的他也不禁语塞,“否则就没救了”这句话是怎么也说不出口,只得以一双悲悯的目光,凝望这对多灾多难的男女。
“凌姑娘,没关系的……”
正忙乱间,置于众人焦点的伤者却私毫没有同等的紧张,霜霜触穴的手被对方冰凉的掌压下,肺部因剧痛而抽动,却盖不掉笑容下的宁静致远:
“你放心,咳,咳……我这人和旁人不同……身体里的肺太多,如果不坏掉几个的话,反而对身体有害……”
面对这似曾相识的俏皮话,霜霜不禁愕然停下急救的手续,回忆剎地涌上心头。百感交集,颤抖的指节轻点他额头,轻怒薄嗔染上苍唇:
“你这人也真是不乖,人的肺都一般多,那有肺多肺少的,快别跟我开玩笑了……”
一句对白,将两人的记忆同时带向云渡山的初邂逅,那浪漫谈不上,愉快也未必的相逢,然而四目交投那剎那,双方都顿了一下,随即默契十足地笑了起来。由于肺部受伤,剑傲没笑几下便剧痛难耐,压住胸口倒回霜霜怀中,虽然再笑不出声来,唇角的那抹微笑却已然不同。
这世界是如此奇妙,有些人一辈子在尘世擦肩,却不曾正眼相瞧;但总有那么两个人,因为一点风吹叶落的偶然,在茫茫人海中寻着那片灯火阑珊。霜霜望着他,不自觉地双臂收紧,好像要珍惜一缕即将消逝的轻烟,将未完的对白补充,这回语调深远的多:
“人家真的很担心你……”
束紧的怀抱代替不了体内澎湃的情绪,霎那间,千言万语涌出心脏,涌出胸口,涌出现在与未来,涌遍两人身上每一道血液,每一股热流。代替失去力量的剑傲,霜霜用尽灵魂的力量将他紧拥,再用余力阖上眼睛,情绪化作滑落脸颊的成串水珠,扑面而来的雨滴又将之洗刷,那是泪腺的溃决,也是情感的溃决。
一般无力的阖上眼帘,剑傲倚在霜霜肩头,让淋得遍颊的雨水滑下,这是他第一次,或许也是最后一次,依着自主意识将自己完全交付一个人手中:
“谢谢……”
当初在云渡山上没有回答,如此简单的两字礼貌用语,或许只有当事人自己知道,那意义有多么深远,多么千辛万苦。
“好了,别再说话了……”似乎害怕某种情绪的决堤,稣亚飞快打断这幕,将剑傲残破的身躯夹手夺过,动作急切得惊人,他自己却似乎没发觉:
“你快躺平,这般动来动去,血会流得更急,我找找看有没有什么伤药,至少先……”
话才讲到一半,稣亚便被迫停下翻找的动作,原因是手腕突地被那冰凉、颤抖的五指紧紧抓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