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稣亚,不用了……我说不用了,咳、咳……已经……已经来不及了……”
声音越来越微弱,剑傲的嘴角勾起新月,血沫顺着断续的气狂涌,更衬得脸色惨白:
“那剑是透左胸而入,就算能够填住伤口,也阻止不了空气进入…我能…咳,能讲话,能活着…全凭我的意志支撑,已经没必要了……咳,咳,凌姑娘,稣亚小姐……”
从那不住抽慉的手掌,稣亚意识到那有多么痛楚,足以将一个人的神经撕裂,这家伙的痛感神经显非常人,而他竟然忘了这点。
“你这个笨蛋!”即使知道无用,稣亚还是不顾拦阻地翻找起两用式长裙,企图从百宝箱似的袋中翻出可供治疗的物品:
“你以为……你以为可以随便丢两句话,连道歉也没有,交代也不清不楚,就想带着侮辱我的罪离开?……你……你……你别闹了,奖金猎人公会要捉活的啊!”
“咳,也有……死活不论的……不是么?我记得托尔商盟的告示就是……”
完全模糊焦点的笑话,剑傲连开眼皮的力气也失去。稣亚简直快疯了,因为似乎越濒临死亡,他就越是轻松愉快。
“你开什么玩笑!”
他跪下雨洼,双手端起他的面颊,若不是怜恤他重伤,法师定会揍他个饱:
“我们订的契约,是互相为对方完成心愿,如今我替你救回了你的姑娘,那么你呢?我的猎物要怎么办?你以为可以抛下所有责任,就这么选择轻松?你……”
“对不起……”
那知对方的回答却斗然扼住法师的骂词,剑傲笑着闭上眼睛,似乎再没意愿打开:
“对不起……是我骗了你……”
“你……你道什么歉啊!”法师茫然起来,少女的放声大哭更让他心烦意乱:
“我讲这些话,不是要你道歉,我是…我是……总之……该死,你不要道歉,你不准道歉……”
从濡湿的睫毛里打开一丝眼线,那已是剑傲体力的最大限度。“稣亚……”声音微弱,字与字的间隔像是永远:
“你……在哭吗?”
“该死,谁会为你哭?”声音模糊不清,法师急急背过身子,麦色手臂胡乱一拭面颊:
“都是这雨,下得这么大,淋得我满头满脸都湿了……”
“那就好……咳,因为你的声音……有些哽咽……”再次安心地阖上眼,剑傲的笑容轻如薄雨,淡若微风:
“很抱歉……我这没美感的……咳,骷髅头……就算咳死了……咳,咳,连让人一洒同情之泪的资格……都欠奉罢……”
雨,似乎有收敛的迹象,雨丝风片,像母亲温柔的手,轻拂伤者安然阖上的眼帘。霜霜颤抖地打开手掌,才发觉从脖颈到裙裾已尽数为鲜血所染湿,而血流的源头却放下了始终紧抓的五指,掌背点落雨洼,似乎有什么东西,从荡开的涟漪中,散了。
“李哥哥……?”
近乎哭声,霜霜的声音已然嘶哑,对方的重量在手中蓦然一沉,显已放弃最后挣扎。稣亚在少女的哽咽中抢上一步,发抖的手竟抓不住伤者的脉膊,从手臂抓到侧颈,再从侧颈到口鼻,稣亚索性直接探测生命跃动最强烈的心脏,双手死命交迭下压,不放弃任何一丝微弱的迹象。
“还有心跳……”
感应两秒,心音总算回应稣亚的急切,松了一口气,法师这才发觉自己是如斯紧绷:
“只是很微弱,这笨蛋失血太多,又硬撑着讲话,导致咳血和遽烈咳嗽,他的肺部本来就已很脆弱,再加上剧痛和虚弱……啧。”
“这位大哥,你们可有办法救救李哥哥?”霜霜强制拭干泪水,转向身后的玉藻前,早已不管对方是谁,像是溺水的人紧抓一根稻草:
“求求你们,想想办法!”
“恐怕没有办法……”依旧不敢放开付丧,玉藻前轻答:
“如果仆没受伤,以妖狐的力量,倒是有点治愈能力,但是魂封加上卜巫,夺去仆太多的精神力,仆实在没办法……”他低下了头,虽然恼剑傲擅自将付丧带走,然而恻隐之心,人皆有之,剑傲的死法又是这样令人触目惊心,任谁都难以忽视:
“小姐若是醒着,就算不凭魂占资质,也该有些疗伤的阴阳术;然而为了救妳,小姐自己也在精神崩溃边缘,别说立时施法,就是将息个十天半月,仆都不知她是凶是吉……”妖狐越说越是担忧,心神又转回怀中的女孩身上。
“大哥哥,你说你是李哥哥的朋友,求求你救救他好么?”抬头望着始终背向的稣亚,霜霜试图做最后的努力。
“我是法师,不是祭司,西地法师通常缺少治愈能力,”稣亚的皇语闷闷的,霜霜可以看见他是紧抿着唇的:
“且况我是火象法师,火象专司破坏,我……救不了他的。”
“怎么会……”
或许是错觉,雨水的冰冷让霜霜感到掌下的肉体逐渐失温,她急忙紧紧捏住,彷佛要凭藉这个动作,带回一个即将逝去的灵魂。本以为长梦后醒来就是愉悦的重逢,意识空间中的“她”是这么跟她许诺的,如果梦醒的代价就是生离死别,那么她宁可永远沉睡。霜霜呜咽地抱紧了无力的双肩。
众人正怔忡间,妖狐却忽地想到什么似的,回头朝一直静立一旁,以恐惧与怜悯交杂的目光观望的镰鼬幼弟。
“对了……”玉藻前瞪大眼睛,彷佛知道他的意思,小镰鼬竟怯懦地,一寸寸地挪近众人所在之处,先是向晕在妖狐怀中付丧呜呜叫了几声,明白自己无力救治,他颓丧地低下头来,改望向剑傲胸口那血如奔流的伤口。
“镰鼬一族的幼子……能够疗伤!”妖狐跳了起来,对于这绝处逢生的发现大为兴奋:
“族人,你让幼弟接近他,以舌舐伤药,无论多么严重的外伤,他都有痊愈的力量……”
“好极了,最好镰鼬一族都是笨蛋,或者跟你一样,都是不世出的天使。”白了玉藻前一眼,稣亚对他的天真浇以冷水:
“就算镰鼬的幼弟再笨,也不会笨到会救一个绑架他的敌……”
正摊手讽刺,稣亚到唇边的尖刻却蓦地尽数倒吞。只因他看见,镰鼬的幼弟纵然恐惧,颤抖的身躯仍是悄悄靠近了剑傲苍白的颊。小舌轻舐上头密布的鲜血,脸颊的擦伤剎时填补,连旧有的疤痕都洗刷殆尽,霜霜以双手遮脸,颤抖地看着镰鼬幼弟将红舌下移,然后,似桑田填补苍海,胸口重生的肌肤往血液簇拥的中心漫延。
“拔刀……”
或许是看惯镰鼬幼弟疗伤的奇效,见他专心舔舐伤口的神情,玉藻前赶忙向霜霜下令。眼角犹挂泪痕,霜霜极快醒觉,双手奋力交握刀柄,好在她生来怪力,刀刃和血肉发出刺耳的挤兑声,少女猛然一站,岱月终是不甘愿地滑出伤口。
剑傲抽动一下,镰鼬的舌尖很快地代替武士刀覆盖创伤。霜霜屏息细听,伤者杂乱的呼吸竟有平复的迹象,在饶有节奏的风雨里,冰冷的空气重新滑入维系生命的肺腔,众人的呼吸却停止,随着舌尖下的伤口一同缩小,一同束紧,法师瞪大眼睛,这是他第二次见证这项奇迹。
小镰鼬最先仰天吐气,面对那片已然平坦无暇的胸口。却听病人呻吟一声,霜霜的目光呆然,眼睁睁地看着原先垂落水洼的五指微微地、索求搀扶似地抬高,还来不及触摸到自己的面颊,微笑已先一步温暖大雨淋漓的身躯。几乎是用抢的,她再次将那笑容一把夺回,然后就是响彻云霄,忘情而热情的欢呼:
“李哥哥!”
这欢呼的冲击果然不小,却见剑傲眼皮一抽,竟是悠悠转醒过来,睁眼就是霜霜盈满泪痕的眼眶,还来不及欣赏,距离就已拉近到失去视觉,只能感受到那片被泪水洗涤、冰凉而颤抖的面颊,还有那股发自心底深处的热烫。
“我……似乎还活着?”
应该不用捏捏脸颊试探痛不痛了,他确信这热度是人间才有的专利。低头察看自己的淌着黄浆的伤口,举头再见小镰鼬那始终怯懦的脸庞,剑傲恍然大悟,细掌缓缓伸向那幼小的救命恩人。小镰鼬缩了一下,终是以大眼正视那大难不死的男人,低下头,任由那粗糙的掌抚过自己后颈:
“谢谢你……小朋友……”
苍白的唇泛笑,语气感激中有歉意,或许自己作事的方法终究有些偏差?被自己绑架的猎物所救,若是以往的他,定会毫不犹豫地将已无利用价值的人质当场干掉,以防对方循线追踪。
然而或许是顾忌稣亚,又或许是这场大雨浸得他心软了,世间的因果是如此扑朔迷离,在他去细想之前,继欢呼而来的拥抱早将他的思虑全夺了去。
“我不准你这么任性!”
激情过后,剑傲才发觉对方单薄的肩正在颤抖,他一呆,不敢去触碰那湿透的紫发:
“你和……你和爸爸……你和爸爸、语师哥、小猴子……还有好多好多师哥一样,对霜儿好,让霜儿喜欢之后……就全都不负责任地跑掉了,抛下霜儿一个人……我不许你这样!”她忽地举起手来,失血伤重的他根本来不及闪避,只得眼睁睁地看着那力如小犊的拳正中鼻梁:
“要是李哥哥以为一个人的生命,只需要对自己负责……那么我在魂封中挣扎是为了什么?”
看着一丝鲜血淌下鼻孔,剑傲无力去擦,难得看他这副仓皇的模样,稣亚对大叔求助的眼神视若无睹,只是冷笑:
“这可不关我的事,惹女孩子哭的男人,通常只有自己想办法。”
无法触碰霜霜,剑傲只得忍着胸痛,将细瘦的臂移向大雨中遗落的短剑,金黄的光芒有些刺眼,他先是用指尖轻点,然后才颤抖地拾起,宛如重拾一段生命。
“凌姑娘,”
空下的一手将紧靠的霜霜悄悄推开,他像个孩子般捧起短剑,亲自按入少女染满血迹的掌中:
“从今以后,我的尊严,我的真名,还有我这身性命……全都交给了你,我的葬身之所,由妳来决定,这样好么?”
她没有回答,只是粗鲁地抢过短剑,忽地一甩长发,竟将系于左首的发兜拆了下来。剑傲一呆,这才认出那是皇朝佛寺里他亲手为她戴上的饰品:
“你说等我好时,要我亲手还给你……”
感受一段温暖落入掌心,还未低头检视,他好不容易拉远的距离又被重新抱拢:
“但这终究是霜儿的东西,不能就这么送给你,所以现在换我了。这发兜目下只是借你,终有一天……终有一天你要再还给霜儿,不管一年、十年、一百年,你都要笑着拿来还我,君子一言……”
他笑了,没想到同样的承诺,如今却角色颠倒。“快马一鞭……”他在她耳畔低语回应着。
线……已经缠上来、甩也甩不开了。
“很抱歉,我们……得先走了。”
正沉溺于眼前的一幕,稣亚却被妖狐温雅的声音吓得一呆,转头看去,玉藻前已重新抱起晕迷的付丧,金色长发束起,整了整散乱的桂衣,朝众人一鞠躬:
“小姐的精神受损不小,得找个幽静的地方好好安养,先生似乎也需要休息,就不多叨扰了。”
“你不让她和我们一起么?”霜霜对这突然的决定显然有些讶异,毕竟救命恩深,她对付丧已生感激之情:
“这么多人一起疗伤,也总有个照顾,要是遇到什么危险……”
“不了,多谢小姐好意,”飞快打断霜霜的邀请,妖狐似乎急于逃脱这是非之地:
“这点小事,仆自有办法护得付丧殿周全。至于镰鼬幼弟,仆就带走了,只消将他放在镰鼬族人能够感应的范围内,镰鼬的家长自可寻着他,”牵起小镰鼬的手,妖狐退了一步:
“多劳各位关心,就此告辞了。”
连话也不愿多说,忧心忡忡的忠仆几乎是掉头就走。
稣亚一呆,下意识地拦住雪女主仆:“等一下,你们要……”那知还未碰到妖狐,玉藻前却刻意与法师擦肩而过,他听见耳际传来低语:
“半月之后,日出之时,东北方溪堤畔相见,有要事相告。”
还未及反应,妖怪的身法惊人,转瞬间已紧拥着怀中宝物,绝尘于黑暗中。
“哼,这么猴急。不论那个种族都一样,男人一但碰上了女人……”
默记着刚才的约定,稣亚凝望妖狐和雪女离去的远方,从鼻深处哼了口冷气,不自在地转过身来,想避开那过多的情绪。那知才回头,便见到剑傲和霜霜已然有说有笑的双影,稣亚于是附手又转回去:
“啧,这里也有一对。”
晚风拂梁,绕过千顷寂然的残稻,法师轻挑那头几要落地的长发,素来踞傲的语气,似乎因为风雨的关系,传到远方时,竟似有些闷闇了。
“喂,搭档……咳,太没礼貌了罢,小姐在此,你不过来一见么?”
似乎遥见稣亚孤寂的身影,剑傲温和似孩子般的声音蓦地唤醒了他。似乎因为失血过多,回首只见他面色苍白,脸上的笑容却无限,双手摊开,像在欢迎他加入,完全把适才的悲苦绝望与曾经欺骗他的事实抛却脑后。
稣亚不禁哑然,这家伙究竟是单纯的笨蛋,还是当真对人生豁达至此?
虽然余怒未消,稣亚的脚却不自觉地动了。看也不看那微笑大叔一眼,他刻意将注意力集中霜霜,却见那死而复生的小姑娘亦是紧盯着自己;即使游历许多地方,奖金猎人的工作也让他遇人不菲,但那双紫色的眸却斗然让他跌入梦境,稣亚对自己的容貌算是自负至极,然而在这紫发紫眼面前,似乎再没有东西能自称美丽。
“这是我的搭档,这次能顺利救活妳,全靠他的帮忙,凌姑娘可要好好谢谢他。”剑傲轻轻笑道。
“我叫凌霜霜,霜雪的霜,多谢你帮忙李哥哥,也很高兴认识你。”点头答礼,霜霜豪爽地捏住稣亚的掌心大力摇着,摇得法师一阵心悸。
“稣亚,奖金猎人,也是法师。”这少女实在可爱,稣亚也不禁放下扳紧的脸,简短介绍道。
“这大哥哥很有意思,会变成大姊姊,那天叫她变给你看,咳,妳定会喜欢的。”
“当真?”霜霜睁大眼睛,闪动的光芒道出现场见证的愿望。
“喔,这很简单啊。”
一如往常,稣亚对这种事轻描淡写,长发一撩,竟似作出当初让剑傲惊悚莫名的前置动作。
“不,稣亚不要……咳,我不是说现在……”惊觉到人妖的意图,剑傲的肺伤又犯了,连串的咳嗽截断了他的阻止。不过就算他能把话讲完,对我行我素的稣亚恐怕也毫无效用:
“住手……”
“好厉害喔……”
单手鼓掌,无视剑傲的窘状,霜霜展开笑靥,单纯为了眼前的奇景而开心,丝毫没有注意到对方化成的女子上身再次一丝不挂,剑傲在第一时间内迅速闭上眼睛。天哪,要是而今而后都要这么旅行,他的死期只是早晚而已:
“这法儿真好玩,要是霜儿也会,就可以和师哥们还有爸爸一块儿洗澡,也可以一起睡……”
她忽地噤声,想起物故人非,下面的假设便再也说不下去,半晌又是轻叹一声。
“这法儿你学不来的,这是……神给我的天命。”
一手插腰,稣亚望着天际线,似乎在缅怀某段无法触及的记忆,无声无息地还回原状。
“真好,”霜霜笑了起来,毫无迟疑地回答:
“那么神一定是很疼爱稣亚姊,才会赋予妳这种全世界独一无二的能力了……”
稣亚深吸一口气,似乎颇为讶异,琥珀色瞳孔扩了又缩,忽地瞪向还在地上装死的剑傲。
“我开始可以理解,你这混蛋为什么这么在乎她的原因了,”以耶语轻喃,稣亚仰头朝天:
“这位小姐……很特别。”
“这当然。”他轻笑,同样以耶语回道。
“你们在说什么?”
虽然半月的旅行已让她稍识耶语,霜霜对于解意还是一窍不通,见两人笑得愉快,不禁侧头插口。
“没有什么。”两个男人几乎是异口同声地答道。
若是平常的霜霜,这类鬼鬼祟祟的对谈她定要追根究柢不可,却看她似有心事,突地转过身来,双眼凝视剑傲,一副慎重之至的模样:
“对了,李哥哥,霜儿有件非常、非常重要的事要和你说。”
“什……什么事?”
霜霜猛地站直了身躯,动作之快,差点让猝不及防的剑傲后脑着地,却见她神色认真,似乎在背诵早已准备的庄严台词:
“霜儿睡着的时候,就一直在想,既然我和李哥哥在一起这么久了,李哥哥对我很好,沿路照顾我,这次又救了霜儿的命,以后也有很长一段时间要在一起,所以我想……”
“想……想怎样?”
虽然知道机率不大,剑傲的脑子还是无可抑止地导向那最世俗的答案,何况这位千金的想法往往出人意表,他感觉自己的面颊充血。
“所以我想……既然这样,不如定个名份,这样可以互相照应,叫起来比较亲切……”
就在剑傲几乎要确定自己的想法时,却见霜霜忽地双膝下跪,笑嘻嘻地一拜而下:
“干爹在上,请受霜儿一拜!”
时间停滞三秒,剑傲才能将自己的骸骨从幻想世界中捡回,下颚已掉下来一半:
“干爹?”
“对啊,反正霜儿一时也找不到爸爸啦,李哥哥人温柔,见识又广,我再怎么尊你为长都该不为过。就算那日和爸爸重逢,他也必不介意我认了个疼我的义父。”霜霜的表情毅然决然,带点兴奋的喜悦,爬起来拉紧了剑傲粗厚的手。
“等……等一下,可我今年,咳,咳……我今年十九岁零七月,你不过十六岁……”或许因为过于冲击的缘故,剑傲的咳嗽又犯,牵动伤肺,苦得他在霜霜怀里弯下腰来:
“世……世间焉有相隔三岁不到的父女?”
“有什么关系?干爹拜的是感觉,李哥哥稳重负责,和爸爸的感觉一模一样,我不管这许多,总之从今以后,你就是我干爹了,干爹!”将剑傲的手亲腻地拉到脸侧,霜霜轻轻吻了一下。
“凌、凌姑娘……”忽略稣亚爆出的大笑,剑傲仍是试图做最后努力,胸口痛不能侧转,只得用眼神哀求。
“干爹,要叫我‘霜儿’,爸爸都是这么叫我的。你以后叫我凌姑娘,我可不应。”
“可……可是凌……”
“‘霜儿’!”
“好……好,霜……霜霜霜霜儿,可是我……”
“太好了,你答应了!”
忘情地将愕在当场的剑傲一拥入怀,重伤的少年登时失去辩驳能力,只得僵拟着双手,苦笑泛上苍黄的面颊。这下可好了,只要和霜霜旅行一天,这世上便再也没人相信他只十九岁了:
“我就知道干爹人最好了,以后也请多多指教,‘干爹’!”
东方渐白,不知不觉间,天照最漫长的一夜,已在少女欢呼的尾音中悄悄过去了。
冬日的小阳春柔柔照拂大地,似乎从那阵逆天的骤雨后,天气便一路康庄,恰到好处的暖阳拥抱着将入年关的天照城,一场雨似乎洗去了那夜的杀戮与悲伤,让城内的人们足以忘掉过去,迎向新的一天,新的日出。
在霜霜的执意坚持下,她在大雨中被丈夫抬回的岱姬家作了两月多的“女儿”,洒扫庭厨,搥背谈天,总之极尽天伦之能事。本来若不是三郎坚持,霜霜很有可能就此被收养,然而一来她挂念远在库姆兰森林的父亲,一来岱姬夫妇怜她乖巧善良,不愿她天人永隔,所以最长只让她待个把月。这时间虽短,对岱姬和三郎来讲,不啻是一份最实际的救赎。
虽然失去的无从替代,但生命,却可以另寻出路。
霜霜既然乐得作人干女儿,她的另一位干爹自也不得闲,肺部的痊愈速度快得出奇,小镰鼬的伤药作用的是惊人。虽然为了安全起见,绷带仍是不离胸,以防旧伤破裂,但除了夜寒时余病所牵,尚会咳几声外,剑傲显已无大碍。
不过这么一来,可就苦足了这位命运坎坷的大叔,他的搭挡显属精力过于旺盛之徒,他的伤才好上一半,早被稣亚物尽其用,拖着他在天照城每个角落游览闲逛。说是为捕捉“流星”之事勘察地势,其实却以走马看花,寻芳问柳居多。
而身居翻译和导游的剑傲,面对稣亚缠上的三教九流之辈不免大感头痛,天知道他有多想找个清净的所在,一个人沉淀心灵,一方面思索这些天来的惊滔骇浪,一方面计画他与霜霜接下来的打算。
或许天公终于听见他的渴望。令他惊奇的是,稣亚今早突然按照他的愿望消失,他晃了几个两人常跑的所在,却都不见他的倩影,这样也好,剑傲乐得轻松自在,索性自行放假,忆起今天是霜霜约定归队的日期,他拣了个就近的所在好随时待命。
所以此刻,他正坐在天照农村的溪堤上,享受冬阳和轻风,独自一人赏析青青河边草的景致。
“天气真好……”
重重地往后一躺,芬芳草絮被他黑白交织的乱发激得四下乱飞,剑傲双手朝空,似要拥抱整片蓝天。这个月余来怪事不断,剑傲觉得自己像匹骡子,而驱赶他的鞭子由老天爷亲执,从云渡山以来,将他折磨得遍体麟伤,奄奄一息。
他翻个身,把头脸埋入带有枯草香的泥土里,去嗅一嗅自由土地的空气,没有烦恼、没有羁绊、没有猎人和鲜血……他向往的不过是一种简单的生活,然而他汲汲营营地憧憬了十九年,却只有这片刻,他能够欺骗自己腰上的剑能永远纳鞘。
“看来,你还是没成功……”摊开的手换为指,剑傲轻声和老天爷低语:
“人说你公正无私,善恶到头终有果报,然而你却杀不死我……让恶的留存,让善人受苦……这就是你的能耐么?”
动了动曾经受伤的五指,再抚了抚曾经重创的背,剑傲小心翼翼地坐起身,以掌心去感受心脏跳动的节奏。大约只有死过好多次的人,才知道这跃动有多么可贵,人们总以为身经百战的人必不怕死,却不知道越是靠近死亡的人,反而更能品尝活着的滋味。
剑傲叹了口气,虽然活着面对的大都不是好事,但是为期待那一两件好事而活着,不也是一种令人尊敬的生活方式?顺手摘下身畔一朵初开的忍冬,剑傲将他凑进鼻尖,去嗅它特有清香。五感是活着的证据,他总算可以向死缠烂打的苍天宣称,这回,他又侥幸胜了。
正胡思乱想间,河提对岸的声音却斗然吸引他的注意,他一惊抬头,手又已握在剑柄上。然而待得那身影走近些,剑傲的警戒随即松懈,取而代之的是讶然:
“稣亚……?”
看出搭档的背影,没料失踪许久的稣亚竟会出现在这种地方。剑傲翻身而起,正要发声招呼,却见法师的身形鬼鬼祟祟,不时左右张望,虽然面带烦燥,但确实是在寻找某样事物,这贫脊的溪堤上自不会有什么宝物,剑傲大胆判断,搭档必是约了什么人在此会面无疑。心中不禁大奇,于是着地一滚,钻进了溪岸底部,静静朝上窥探。
解答不需多久便揭晓。耳朵灵敏的他早法师一步听见远来的脚步声,慎重而安静的步伐在右,轻快俏皮的碎足在左,稣亚这才抬起头来,以极其复杂的神情迎向来人。
“看起来你们命倒是挺韧,”脸上的欣慰与出口的调侃全不相符,他听见稣亚冷哼:
“人家说祸害遗千年,果然就是在说你这种千年妖怪。”
为了视觉清楚,剑傲再度挪了挪身体。金色长发首先占满视线,顺着那阳光般的发丝向下望,白衣白肤的女孩雀跃着,一手紧紧与金发男子交握,显是已完全恢复健康。
向来独来独往的搭档竟约了雪女主仆在此密会?剑傲不由得好奇心起,紧靠河岸细听。
“你就不能有些祝福,偏要造这些口业么?”虽知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短短半月改变不了一个人根深柢固的恶劣,妖狐起先还是存有希望的:
“好在小姐听不懂耶语,否则这些日子来不给你教坏才怪。”
剑傲看见稣亚的长发,显示他已转过头去,抱怨声随即成串:
“你还好意思说,要不是你们,以我稣亚这般力量,会受这种重伤?你害我半月以来都不能使用法愿,遇上了混蛋只能用鞭子教训。奖金猎人的时间是寸秒寸金,万一我在这时候找到猎物,难道你肯赔我……”
“族人,”
然而妖狐沉重的呼喊却斗然截断稣亚的叨念,无奈的笑容与旭阳相融,同时也让法师噎住:
“我们要走了。仆和小姐要离开天照城,离开百鬼门,抛弃所有的一切,再也不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