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
睁大眼睛,稣亚对这讯息的第一反应是惊讶,随即觉得可惜。但静下来思考,却又觉得理所当然,似乎这故事打头起,他们就该选择这样的路,如今只是多拐了几个弯,雪女主仆终究是摸回自己走得最康庄的坦途。
“总之,今天我们来,是特地来向你道谢的,在离开之前……这是小姐的坚持。”
“你们会去那里?”忽然有些眷恋,稣亚连忙望向蓝天。
“叔叔说,要找座雪山,或者是其他人烟罕至,冰雪充足的地方,以适应付丧的体质。我们想离故乡越远越好,或许不断往北,往‘奥丁’、往极地……甚至天涯海角。”显然是复述妖狐的话,付丧的用词格外成熟浪漫,语毕回眼与妖狐相望,小小瞳眸中笑意无限。
“可是……可是百鬼门怎么办?你们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别说旁人,那女人必定不会放过你,再说,就你们两个笨蛋独自旅行,不死也去半条命。”
“老实说,我不知道。族人,谁也不知道未来的路会怎样……”妖狐一笑,目光已不如屋檐那时的无依,充满着勇往直前的气势:
“但是,玉藻前只要在小姐身边一天……就有胆子往前闯。”
猫又说得不错,好多人不敢、不肯、不能遵循自己的宿命,但从那双彼此交握的大掌小手里,稣亚听见了那句最终的誓言,这样坚定而炽热,炙得人心口一痛。法师消受不住,连忙瞥开头来
“除此之外,族人,我来见你,也是为了警告你。”玉藻前严肃的语调却将稣亚蓦地拉回,他一惊听训:
“什么?”
“镰鼬一族这次重创,并不代表他们不会东山再起,”玉藻前清清嗓子,金色的目光凝视稣亚:
“你们惹上了百鬼门的核心,身为族人,你该知到半兽人有仇必报的个性,待他们重整旗鼓,难保不会再找你和那人类的麻烦;还有邪马台,她从小偏激阴险,人欠她一次,她报复十倍,我担心以她实力,缠上了你们将是永无休止之局。”
“哼,欢迎之至。当日是我法愿失效,这才任他们猖狂嚣张,如今我重得奥塞里斯眷宠,区区鼬鼠,我稣亚还不瞧在眼里。”一惯的自信,稣亚扬起下颚:
“至于那女人……就算她不来找我,我也会追得她天涯海角,不让她跪地求饶,连作恶梦都有我稣亚的身影,今后我不是法师。”
一摸面颊上那痕轻淡的疤,宛如烙印般,不断地提醒他纸鹤和咒缚的种种污辱,这对稣亚高度的自尊不啻是一最大的打击;他从不刻意去犯人,因此也绝不容许人无故来犯,只要那疤痕存在一天,这笔帐就当镌刻在心底深处。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这是我们东土的至理名言,不要以为镰鼬一族都是正人君子,”长叹一声,虽然早知警告的效用微乎其微,妖狐的良心还是不容许他不来碰钉子:
“你曾经助过仆和小姐……甚至为了她而受伤,我不能做什么,只能稍尽警告之意。妖族有仇必报,但也有恩必还,而今而后,一切珍重,稣亚。”
法师呆了呆,因为对方正经八百地伸出手来,凝在半空,似要和自己握别,“干……干嘛啊,”他不禁忸怩起来,瞥头将他推开,哼了一声:
“你和我那死搭档都一个样,明明没什么事,却老爱讲得像生离死别……”
似乎看穿他的心情,妖狐一笑收手,随即神色一敛:
“我今天来,其实还有件事情,虽然本不该告诉你……但我想了很久,既然今后小姐与百鬼门已了无瓜葛,这事关你的安危,你该有权利知道。”
“你就不会一次说完吗?”对妖狐的龟毛暴起不耐,稣亚怒目。
“这件事,很早以前我就在屋檐上提过一次……关于百鬼门‘贺礼’的事情。”
相处时间长了,妖狐也学会忽略稣亚的重要;
“我们百鬼门之所以可以雄霸东土大陆,九十九家历经千年,依然将群妖制于掌下的原因,不为别的,就是历代的继主,都承继了代代相传的付丧神‘贺礼’。”
稣亚一愣,妖狐的话挑起他兴趣,不禁开口问道:
“那是什么样的东西?武器还是秘籍之类的?”
“不,不是,据仆所知,付丧神的贺礼,并非可触摸的实物。每一代主人去世时,都会将这份贺礼还诸神明,然后由付丧神亲自认可接续的继主,再将这份贺礼传承。这也是为何有‘百鬼夜行’的原因,鲜血是为了取悦诸神、红姬是为了平息神怒,这仪式从前世流转,阴阳的力量就这么代代相传……直到如今。”
“所以‘贺礼’是……一份力量?”
“详细情形,仆并不知道……‘贺礼’的真项究竟为何,素来只有九十九继主有权知晓,”提到主人,妖狐的语气仍是卑微: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如今我们离开,百鬼门的主位悬而未决,贺礼的归属便成迷津。付丧神的意旨仆无从预测,但若是邪马台当真蒙神恩赐……她将会是你最强大的敌人。”
听妖狐再提起那女人,稣亚的第一反应就是冲口反驳,然而话到嘴边,他也明白玉藻前的话所言不虚。以法师的个性,固然是从不示弱,然而也绝不容许失败,所有阻碍胜利的绊脚石,他都不得不详加参透。
“大哥哥……叔叔说,这个送给你。”
正思索间,猛地一阵冰凉覆盖手掌,法师一惊低头,铃声在掌中飘摇,敲醒了他的意志。白瓷风铃的外表依旧光滑,他将它滚了滚,才发现原先裂缝的部份已被树胶细细补过,修膳的人异常细心,伤痕弥封在巧手的抚慰下,几乎看不出来。稣亚以拇指轻轻拂过,仍能感受曾有的创伤,但是很淡。
“送给我?”把玩半晌,法师抬头,意识到付丧的笑语。
“嗯……其实这是小姐的意思,付丧殿认为,既然我们都要走了,属于风铃的回忆早已藏在心中,形体的外物反倒是个羁绊,不如就将他送给朋友,以后你见到它……”
忽然腼腆起来,欺负付丧不懂耶语,妖狐赶紧将决定的责任推给主人。
“哼,我以后见到它,就可以赌物思人?你少臭美了,谁会想着你……”
冷哼声中,法师的手却呈反比将风铃丢入袋中,急急束紧了袋口,纤细的掌一拍女孩稚发,抚了几下。付丧咭咯一笑,虽然没有言语,孩子对情感的灵敏异于成人,他知道稣亚道谢的意思。
“不会想就好,也省得小姐打喷嚏……”小小回敬稣亚的言不由衷,妖狐身畔的女孩却蓦地跳起,抓紧稣亚面颊就是一亲:
“我们都会想大哥哥的,你要再变更多的戏法,让更多的孩子开心。虽然付丧看不见了,但是会永远记在心底……”
“你们不会回来么……?”本来不想问的,稣亚为那吻一惊,恨自己的脱口而出。
妖狐和雪女对望一眼,几乎是同时笑了。付丧的童音清脆,笑容更甜:
“付丧和叔叔要做燕子,飞到很远很远的地方,从今以后,再也没人可以关住我们,我们要顺着风旅行,听遍每一户有风铃的人家……”
稣亚呆了呆,从那银铃也似的声音,法师彷佛再次听见了那首歌,古仆、静定而隽永。他知道这首歌还会唱下去,只要风还吹着,那和歌的音符就会似风铃,恒久回荡在空气里。
脸色一霁,稣亚修长指尖在付丧肩头一点,反手竟是一朵开于溪畔的白色忍冬,作为回礼,他将它插于女孩黑雾般的鬓边,换来一串稚气的笑声。
“愿神祝福你,像这花一般,即使历经寒霜也不凋零。”他轻喃,神色难得温柔。
“珍重,朋友。”看着付丧收下白花,妖狐展颜一笑,第二次伸出手来。
踌躇半晌,虽然不喜欢这种过于感性的情境,稣亚的双手还是不由自主地动了,等他察觉时,五指已和妖狐紧紧交扣,这四只手分开时,就是一段缘份的结束,一份回忆的留存。
“大哥哥再见!谢谢你的花!”
一高一矮的身影朝旭日步去,白衣的女孩在远方遽然回首,苍白的掌渐挥渐远,终于消失在地平线那一头。稣亚屏住了息,或许多年以后,奥丁以北的冰天雪地里,雪女的传说会再续前缘,然而这回故事却稍稍改了,白姬的眼泪,从此有金色的手臂擦拭,夜归的樵夫,会看见他们并肩走向大雪纷飞的彼方……
“很不错的结束,是么?”
正嘘唏间,肩头却蓦地被人轻轻一拍,将他的视线从凝视中拉回。或许是太习惯他的神出鬼没,稣亚这次连头也没回,也懒得询问他离奇出现的原因。
“把人家吓跑了,你高兴了?”确定再也看不见雪女的身影,稣亚终是转过头来,碰地一声,跌坐到草絮因风起的溪堤上,一手支膝,望着远方逐渐明朗的天色:
“我警告你,现在少来烦我,敢取笑我,我们就来算这几天来的旧帐。”
剑傲倒是听话,不言不语,只是学着他缓缓坐下,眼睛却凝视着稣亚的长发。或许是不想裸体道别,这家伙今天终于肯穿起上衣,头发也规矩地束成长辫;在露湿的微曦下,男装的他不如女体艳美,麦色的肌肤下却格外有股不羁的气势,两枚琥珀透露出一种大无畏、睥睨天下的高傲,剑傲知道,那双眼停留的永远是整个世界,整个人生。
“你挺漂亮的嘛,稣亚。”笑着支颐,剑傲轻轻说道。
“干……干嘛突然对我说这些?你有病啊?”
“我以为女人都爱听这句话的,这是你前几天在花鸟院教我的。”苦笑着摇首,剑傲抗议。
“问题是我现在不是女人,你为什么老爱把我当女人?”稣亚转过头去,一甩长辫。
“因为初次见面时,你是女孩儿,那印象太深了,我想忘也忘不了,”剑傲淡淡笑道,目光还是没移开他:
“而且我说的是真心话,我见过不少做猎人的女人……可从没一个有你这样的魅力。”
提起奖金猎人,剑傲不自觉地想起云渡山上那场最后的激战,不禁微微一顿。他从把月前就开始疑惑,因为自在云渡山遇见霜霜后,奖金猎人就再也没来烦过他半次,这和以往照三餐杀人的状况大不相同。
莫非他们找不着自己?剑傲自忖这决没可能,以往他远赴大陆边缘都照被穷追猛打,区区天照怎能庇护得了他?见稣亚仍旧瞪着他,只好将这份疑虑暂时罢去。
“哼,算你有眼光,我在奖金猎人公会可是身价很高的。”
将剑傲的赞美造单全收,稣亚一扯长发的束缚,让一头黑云自由飞翔。
“那方面的身价高?能力上的还是肉体上的?”剑傲不客气地笑问。
“吵死了,都有啦!”用手蘸了蘸冰凉的溪水,稣亚靠着水面映照,梳理起那头黑色河流:
“谁像你这么悲哀,活到这把年纪还是个童男。”
剑傲苦笑起来,稣亚的话老是让他无力招架:“我也没大你几岁,而且我从没说过我当真是……”话到半途,却见眼前的水面噗通一声,竟是一枚石子滑过,激起满脸水珠,却是搭档修长的臂所为,水漂滑得不远,被急流卷入,沉入溪底。
“告诉我,你为什么这么拼命的救那女孩?”凝视被石子激起的湖面,稣亚截断他:
“别告诉我羁绊什么的,我可不信那些。”
剑傲并无回应,只是把双手背后,不答反问:“稣亚,我问你,人的一生,究竟在追求什么?”
“快乐。”毫不思考,稣亚很快答道:
“人生这样短,要是不快乐的话,活著作啥?”
剑傲支膝一笑,短促地。“或许罢,”他拾起一枚石子,却不丢出,只是在掌心抛玩着:
“但是对我来说……我的一生,就是在追求一种平静。”
“平静?”
“我不知道,但我觉得每个人生下来,一定都是迷着路的;所以初生的婴儿会哭,因为他们什么也不明白,就被苍天丢进这纷乱的世间……”
持续让石子上下飞舞,剑傲的目光因旭阳一瞇:
“就和那位猫又姑娘说的一样,或许我们穷尽一辈子光阴,就是在找一条适切的道路。你会遇到很多事情,很多东西,很多的人……这些就是你的路标。我第一次看见剑这样武器时,心底就是一震,因为我知道那是我的路标之一,而看见霜霜时,也是如此……”
“所以你才这么积极地抓稳你的‘路标’?”稣亚的理解力极高。
“说是完全没有迷惘,那是骗人的,就是在几天前,我还在想要怎么逃开,”剑傲微笑着:
“但当我一离开她……当我越是意识到将要失去她时,那种迷路的感觉就越深,忐忑不安的情绪也越高涨;固然我不知她是否指引我平静的道路,然而许多感觉告诉我,要摸索需从她开始……所以我必须救她。”
“即使为了救那个人,会伤害到其他人,你也会这么做?”稣亚望着对面河岸。
剑傲沉默了一会儿,似在思考:“是的,我会。”他深吸一口气,终于举手打出一枚水漂,石子撞中了溪里的暗礁,被弹得老远,噗地一声坠入远方的急流:
“即使为了救一个人,只要他是我所认定重要的人……即使杀了全世界,我也会这么做。”
稣亚闭上眼睛,很轻很轻地笑了,带点惯性的冷感:“哼,果然很像是‘魔剑’会说的话。”
剑傲也笑了,只是更淡:“或许罢……只是没人知道因果,是因为我被世人称作恶魔,才说得出这种话;还是有这想法的人都是魔剑。世上的事情,谁是因谁是果,本就没人参详得透。”
“你讲话真像个老头子。”他冷哼。
“老头子总比笨蛋好,”他回敬,灿然一笑:
“让巨额奖金在身旁打转,还打算和悬赏的对象均分……不对,是一九分帐。”
“哼,你少得意,现在是碍着火之契约,我才让你这两亿三千万长脚乱跑,不过你也休想离开我视线,等到流星之事结束,不把你押送奖金猎人公会,我就不叫稣亚。”
“好啊,无任欢迎,”剑傲微笑起来,随即眼神一深:
“不过我也不乖的,为了多喝几碗酒,我可不在乎多杀一个法师。”
“是法师死于剑士,还是剑士在法师膝前跪地求饶,还是个未知数呢。”稣亚也不跟他客气,五指一挥,灿烂的星火在指尖跳跃,显是术力已恢复完全。
“所以在那之前,为了保存彼此的体力,达到共同目标,我们还是暂时休兵,勉为其难地合作一阵子?”剑傲依旧笑着,黑色的曈熠熠生泽。
“哼,随你的便,不过我可没在怕你。”强调似地,稣亚凝起长眉。
“搭档?”微笑着摊开掌。
凝视那张手掌,不屑地将手臂甩上:
“废话。”
两只不同颜色的掌在冬阳下交握,虽然外表的差异是如此之大,然而他们都隐隐感觉到,有某种足以羁绊一生、憾动彼此的事物,已在这筑起的桥梁间渐渐滋长、渐渐茁壮。
“干──爹──!稣──亚──姊!”
来不及多交流,远方的叫喊却遽然打断这千载难逢的好气氛,双方的掌倏地分开,稣亚往后一仰,无奈地看着声音的来向。晨曦掩映下,娇丽的身影在远方跳跃,不住大力挥手示意,这样欠缺淑女精神的举动自非霜霜无他。
“……看来你的小公主终于修业归来了,你快去罢!”
稣亚哼了一声,转过去凝视河水,他可不想再看一次啭人热泪的重逢画面。刚要一拍剑傲背脊,虽蓦然发现自己拍空,惊讶间转头一望,搭档的身影竟已成了阳光下的小点,奔向远处与少女重合:
“啧,见色忘友的家伙。”
摸了摸适才击掌的手心,稣亚一屁股坐入河提的草堆里,语气竟不自觉地酸了起来。索性把长发一拨,整个人背过身去,连看也不看一眼。
“稣˙亚!”
正逃避间,稣亚的世界却忽地陷入黑暗,生闷气的他毫无防备,便感到一双温润的小手遮上眼来,然后就是绵亘万年、大陆上最普遍的整人游戏:
“猜猜我是谁?”
被那双葇夷所触,虽然感到有些异样,稣亚仍是惯性地唱反调。
“有什么好猜的?难道那颗骷髅头声音能够突然变好听,橘子皮可以突然拉直光滑?”毫不留情的间接批评让大叔在身后苦笑不已,霜霜亦咯咯一笑,却还不放过他:
“那你猜,我是谁嘛?”
“不猜啦,无聊死了,都知道了还猜?”稣亚对少女的逻辑嗤之以鼻,挥手欲将她赶开。
“我不管,你就猜猜看嘛!”固执地摀紧法师的双眼,霜霜嘟起了嘴。
“不猜就是不猜,烦死了,快放手!”
“你快猜,不然我不放手喔。”
“我不猜!”
终于理解剑傲会如此惧怕这位姑娘的原因,在奇怪事情上的执拗,霜霜恐怕可列大陆前十。然而稣亚的自我中心也不是省油的灯,这种情况下那里肯妥协,当下一个翻身,欲摆脱霜霜的掌握。但法师的体术怎会是风云会千金的对手?几下翻滚仍是身处黑暗,稣亚开始盲目挥手,试图推开霜霜的桎梏;少女更不甘示弱,不管身体往那动,双手仍是牢牢摀住对方眼睑。两人就这么翻翻滚滚,剑傲还来不及出言警告,稣亚的一脚已踏入溪畔的浅滩中。
“哇啊──!”
噗通一声,一个是没注意,一个是压根儿看不见,两人双双跌进溪中,激起好大一片浪花。
“你们……”
哑口无言,剑傲在岸上摇头苦笑,看着坐于溪底,半身泡在水里的二人,正想下去打捞那两个笨蛋起来。却发现霜霜的技术惊人,竟能在惊天动地的一番跳水表演后,始终挡着稣亚的双眼,一步也不肯退让:
“你还猜不猜?”伸足拨掉稣亚头上一条倒霉的溪鱼,霜霜嘟嘴。
“死也不猜,你这个笨女人,害得我都湿透了,放手啦!”
试图用起身摆脱攻击,那知稣亚才刚起立,脚底便踩中湿滑的苔石,牵连锲而不舍的霜霜一块跌回溪底。
“你猜了我就放手嘛!”
“我说不要就是不要!”
几次摆脱不成,稣亚干脆发飙,转头用咬的,霜霜惊叫一声,手臂只差一寸便陷入虎口,无奈之下只得赶紧放开一手,右眼仍是坚守领地;稣亚见一击奏效,连忙如法炮制地掉头咬另一手,霜霜这回却学乖了,手臂往左弯,和法师玩起兜圈子的游戏。两人就这么在溪里转了七八十圈,然后同时踩中溪底的大石,再次惨遭灭顶。
“噗哈哈哈哈──”
岸上的他则再也忍俊不住,不知是遗忘多久的笑声,他首次开怀地,毫无顾忌地,捧着肚子在暖阳下放声大笑起来。
“该死,混蛋老头,你笑什么笑啊?”稣亚却不领情,剑傲的笑声燃起他被水浇熄泰半的火,挣扎地游向岸边,连带牵动想再次夺回他视觉的霜霜:
“你也给我下来!”
“等、等一下,别激动,稣亚,我只不过是……”
“干爹,也下来一块玩罢!”已经完全忘记自己初衷,少女学着法师一人抓住大叔一脚,同时露出意义不同的笑容。
“不……不要,等一……哇啊!”
几乎是正面相撞,剑傲与溪面的角度从九十度开始迅速缩小,“碰”地一声,在稣亚和霜霜之间平行没入水中。法师更狠,不等剑傲爬起,往大叔背上就是一坐,剑傲的手不住挥舞,引得霜霜一阵大笑。
“稣亚……咕噜……快起来!我、我是病人……而且你这样我来不及闭……咕噜……”
“吵死了,谁叫你在那边兴灾乐祸?”
“我……我是说真的……咕噜……”
“你再笑啊,我看你还笑不笑得出来?”
“稣亚姊……糟糕,干爹好像浮起来了……”
“不可能啦!连武士刀穿胸都可以活下来,这点水才害不死……喂,你不会真的死了吧?喂,喂,你说话啊!喂!该死……小姑娘,快点帮我把他翻过来……”
微熏晨曦里,一对身影并肩立于小而古仆的民宅前,手挽着手,观望远方掀起的吵杂和水花。
“现在的孩子都是这样,一闹将起来,爹娘都抛脑后去了。”
微风吹拂,将神色不善的妇人吹得长髻散乱,她忙伸手挽起。
“没关系啦,老婆,小孩子不就是这样才可爱……”左首的老人却呵呵笑了起来,不敢过于造次,他的声音刻意压低:
“孩子的事情,我们只要远远看着就好…年轻人的故事,就该由他们自己去走。”
岱姬整了整发髻,不置可否,只是默然转过身去。晒谷场的树荫下,土堆的小冢在晨曦下静静座立,“岱月”的刀尖没入墓土里,剑上曾有的鲜血早已擦拭干净,洗亮如新的小柄物归原位,被翠绿的短松轻拂着,伤痕累累的刃文取代墓志铭,彷佛这就道尽墓中主人的一生。
“真是奇怪……明明才半月工夫,新冢的杂草可真会长。”伸手去拔刚出头的小草,岱姬边拍落草叶,边蹲了下来,双手合十胸前,阖上了眼睛。
“墓上的青草总是长得特别快的,尤其前些日子又大雨,”三郎举手遮着斜阳,陪笑着:
“而且不只小草,以前不是有传说吗?只要洒下种子,无论是草还是花,或是小鸟小动物的,都会不由自主的聚集到这儿来。”
“这就是……所谓的新生?”岱姬怔然,停下了扫墓的手,只是把玩着手中新摘的短松,一时陷入了沉默。
“……这样真的可以么,岱姬?”望着妻子低头沉思的背影,三郎缓缓靠近她,却不敢触碰,
“你在雨里昏倒的时候,真是吓死我了,我还以为妳报仇无望,当真……当真……”不敢将假设的事实以言语阐述,三郎光是想起便浑身颤栗,现在他不必装死,体验已经够真实:
“你放过他,这样很好。但我担心妳……”
“对不起。”
“嗯?”以为自己听错,因为结婚近三十年,这三字敬语从来未曾自妻子口中道出。
“我……从以前开始,就一直任性得紧,强迫你结婚的事、锻冶的事、还有……关于天叶的一切,”单手抚过插于冢上的岱月,长剑在旭日的斜照下,拉开好长一道影子:
“我知道你担心我,照顾我,但我全不顾你的感觉。三十年来,我从未有一天尽到妻子的责任;你一天天憔悴,而我依然是那个活在伊贺村里,浑事不懂的任性姑娘……”
“岱姬……”或许是妻子的软化,终于给了三郎一点勇气,他缓缓蹲下,颤抖而老迈的掌与岱姬重迭,恰巧搭在那逐渐消失的影子上:
“我喜欢的……就是当初那个匆匆忙忙来到我贫瘠的锻冶铺,付不出帐却还硬撑面子的小姑娘;我喜欢的,就是那个又任性、又天真、自尊心过胜的女忍者……”他笑笑,皱纹在那瞬间,似乎也因影子而淡了:
“所以不管变得如何……岱姬永远是岱姬。”
由于背对着她,三郎看不见妻子的神情,只知道她闻言沉默良久,暖阳下,岱姬的背影竟有些颤抖。“岱……”来不及出言询问,斗然间碰地一声,三郎的身体已在半空中──岱姬的手骨还是那么的硬,敲起额头来足以高肿三天。
“好啊!原来我在你心里,一直是又任性,又天真,而且还死要面子的笨蛋!”不顾对方的年纪,岱姬当背使个逆十字固定,差点勒得三郎噎气:
“你说,你给我说清楚!你到底还怎么样看我?我是不是又粗暴,又没大脑,还一天到晚管着你?要不是当初别无选择,你是不是巴不得找个更好的女人?”
“岱……岱姬……我没办法说话啊……”头脸朝地,三郎在死亡边缘挥手挣扎。
“哼……算了。”
或许是终于有点同情心,折磨丈夫半晌,岱姬啐了一口,随手将三郎放开。饱受惊吓的丈夫倒回尘土,妻子的声音更显遥远而模糊:
“反正……不管你怎么看我,我……我还是喜欢当初在锻冶铺里,那个从炭炉里抬起头来,满脸灰泥,却还笑着问我:‘有什么事么?’的傻大叔……虽然他又笨,又老实,又不解风情…但我……但是我……”
似乎不惯于这样的表白,岱姬埋入膝间的脸霎地绯红,彷佛又回到二十多年前,锻冶铺前那情窦初开的少女:
“但我……如今总算知道,只有在身边的,才是最珍贵的。当一个人懂得爱惜现在,同时她也就能原谅过去……”
“岱姬……”似乎不必要在多说什么,以往的他话太多了,三郎深深慨叹。
“而且说真的……”甩了甩许久没运动的右臂,岱姬一把将丈夫提起,让他得以共赏旭日:
“当我转身逃走的那一刻,当我决定再不报仇的那刻,我那颗心……那颗三年来始终被束缚,揪结的心,好像又回到天叶初生时,充满喜悦的解放……”
她摊开掌,彷佛又回到那场大雨里,霜霜那字句血泪的柔语。岱姬握住心头,的确,有股重生的力量,彻底点燃她三年来死寂的热火,而且越烧越旺。
“真是太好了,”轻声细语,三郎默默牵起了她的手,同时也感受那热流:
“那真是太好了,岱姬……”
日出东方,属于火与大雨的传说已然结束,然而属于人的故事,却还得继续走下去。
─百鬼˙全节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