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风有讯,秋月无边,天气晴朗,满山落叶,座落于日出天照城央出云山上的伊耶那崎神社,此刻也染上了些微的秋意,天边的彩霞,染红掉落一地的枫叶,更添此地的和式风情。
伊耶那崎的主殿名唤“大国主命”,主殿的背面,座落着一间间不起眼的小茅屋,古朴的设计与简陋的装备,配上台风来了就一定漏雨的天花板,恰成修行神道者最好的试练。
因此,伊耶那崎的一众巫女与侍奉者,除了平时的例行祈祷与清扫外,其他时间,均都休憩于此,不过说实在话,这些人真正能待在这里的时间也不多,伊耶那崎虽然禁止外人参访,但是神社占地一大,事情也就跟着多,至少日常洒扫的事务便忙不完,整颗山头的整洁要弄到起码修道人应有的水平,那可是要动员不少人力的,所以真正有闲待在屋子里的,实属少数。
然而,凡事还是有例外,在这么多巫女,别当,内侍和祀奉当中,就有一个可以免除所有的杂务,整天无所事事,只需在重大祭典,或者发生非常事故,例如外敌入侵或贵客莅临时,出来露个脸顺便讲几句场面话的家伙。
而那个人,理所当然就是现在正以近乎趴着的姿势,在面对清泉流水小巧庭院的和室里,边昏昏欲睡的搔着束起的长发,边喃喃抱怨的“她”了。
是的,她,邪马台静流,一个年方二十出头,正值花样年少,却被迫得一辈子待在这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的小小神社,为了侍奉不知道存不存在的神道教神祇,还有保护一个拥有无比怪僻的百岁老女人而活的巫女,亦是号称伊耶那崎神社自创社以来,以最轻的年纪,最强的能力,坐上主持巫女高位的怪物。
“我好无聊……”
然而,此刻这位伟大的巫女,既不是在思考如何为旱灾三年的天照城祈雨,亦不是在关心若叶氏家幕府主人最近的感冒是否是被什么邪灵附身,更不是在计算今年若叶城主想在女儿节顺道把女儿嫁掉的行为符不符合天道黄历,而是单纯的,诚恳的,以在榻榻米上滚来滚去的姿态,陈述着自己内心深处最原始的呼喊。
“好无聊,好无聊,好无聊,好,无,聊……”
开始是近乎呓语的音量,每说一次她就滚动一圈,到最后已经是加强版,屋前屋后都听得到的强调声量,而人也已经滚出了屋内,滚到可以晒到斜阳,架高的和式木造深檐下,因为再滚就会掉到前面的池塘里,无奈的巫女只好在变成池鱼前紧急煞车。
叩,咚,后山的水手舍计时水竹清脆的扣了一轮,将一刻的水流倾泻回小溪,代表着一刻的光阴飞逝而去。
“离“耶宗教宗”前来伊耶那崎,还有六响……”
依照着星读的预言,静流虽然对那个老女人什么都不想信,但是星占的天资却不容鄙夷,但是预知未来也有坏处存在,即漫长的等待让她心生不耐,若不找些东西排遣等待的寂寥,她铁定会无聊到死掉。
“沙沙”,听到纸门外面有轻微的洒扫声,静流突地想起前几天通报的传闻,即前一位负责她居所日常事务的巫女突然辞职还俗,原因嗫嚅。因此执事院派来了一位刚成为巫女的年轻女孩,年方十七,名唤月斋,想来必是此人,心中一动,传声招呼。
“哈啰……有人在那边吗?哈啰,有人吗?”
根本不想离开她热爱的地面,静流发挥滚动的功力,一滚滚到了屋宇的角落,果然看见一位年轻,面目清纯的巫女手持扫把,莲步轻移,在侧屋专心洒扫庭除,听闻陌生的召唤,年轻的巫女抬起头来,却被这位传说中是该神社主持的巫女吓了一跳。
“是,是的,有什么吩咐?”
从来没有以这么近的距离,这么奇怪的姿势,直视这位传说中的主持,巫女显得有点紧张,一句说完,脸上泛起潮红,连忙低头遮掩。
“乖,你来,你来。”
静流题款“无聊”二字的明净双眸忽地除旧汰新,彷佛眼前这位巫女用扫把扫过,为了怕自己的趴趴熊姿吓坏资历尚浅的新手,忍痛割舍与地板的多年情谊,并允诺尘埃落地后必定含泪重逢,从此誓永不离。静流坐起身躯,两只手微笑的做前后挥动,一副招小宠物过来的模样,那样子在年轻巫女的眼中好像两枚丧祭常用的招魂幡,召唤着不知名的纯洁灵魂进入冥界的沉寂。
“这个……主持巫女有何吩咐,在这里说就行了。”
蹲踞着福了福,清纯的新手巫女竟没有想象中那么笨,警戒着握紧竹制扫把,脑中浮现前一位内侍含泪对执事所诉说“如果再在主持这边工作,宁可还俗不做巫女”的坚毅神情,虽然至今半信半疑,但她还是服赝小心驶得万年船的道理。
“我的吩咐,就是请你放下扫把,过来这里,我有非常非常重要的任务要交给你。”
仍旧是笑容可鞠的侧头招手,心中早已诅咒现代的小孩智力发展太快,营养充足造成的早熟和IQ超龄,竟然可以视破她使用多年的精致阳谋。
但心计很快的打破对方不怎么周严的小心,微笑更迅速崩毁谣言所造成的戒心,年轻的巫女开始对自己怀疑主持的不良意念感到亵渎神明,闻言迟疑的颔首,搁下扫帚,爬上深檐跪坐行礼。
“太好了,你好可爱!”
惊人的天外飞来一语,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被对方猝不及防的一拥入怀,静流美丽细致的脸庞已在自己娇嫩的皮肤上磨蹭,虽然说并不会让她厌恶,却让她绝对错愕,才升起的罪恶感即刻抛诸九霄云外,对于自己丢盔卸甲疏于防卫感到无比悔意。
“这……这……主持到底要吩咐月斋什么?”
“我好无聊,都没人来陪我,对了!你──叫月斋是罢?陪我喝喝酒好吗?”
拉纤巫女纤手,静流强将她押入门内,阖上逃生出口,在她尚自呆然之际,拿出坐垫茶几,善尽待客之道。
“可可可……可是,社内禁酒,禁赌,禁……”主持应该比自己更清楚社规,年轻的巫女仍不敢造次装懂。
“我知道,社规是我写的啊!”
理所当然的拿出几下明藏已久的博德清酒,青森梅酒,威士忌,法国葡萄酒,印第安小麦酒,巫女的表情异常兴奋:
“所以我还可以从头背到尾,拜托,如果不是这样,我训戒其他别当时怎么可能一条一条列举出来?可是戒律院改了好几条,我和他们吵了好久,为什么‘出云山的珍禽异兽,一经发现,应即刻送往主持处’和‘逢年过节,听闻主持召唤,必得抛下手边工作,义无反顾地前往’还有‘巫女可在社院墙壁,鸟居上随意涂鸦喜欢的图案’这几条不行列入社规里嘛,真是没道理。”
“这……这个……我从没喝过酒……对,对不起,我一喝酒就会晕倒!”
已经确认眼前这位巫女是危险生物,年轻的巫女脸上无限斜线,边用双手向后微挪潜逃,甚至没注意到自己谎言饶有破绽,逃命的意愿从没比此刻更加浓厚,可比上次巫女寝室莫名其妙的失火事件。
姜是老的辣,一眼窥视月斋逃亡阴谋,主持巫女不动声色的挪移座垫,堵住出口方向,随即蓦然回首,笑容可鞠。
“这样啊……真是可惜,我的酒可是万年佳酿呢,那……我们来玩花牌好了!”
眼睛一亮,双掌微拍,静流突地掀开地上的榻榻米,里头是惊人的四度空间,放满了不管那一国的巫女都不该拥有的各式惊人违禁品,包括可以炸掉一个城池量的黄色炸弹,涵容十八般武艺在内的各式兵器,还有许多写着不明生辰八字疑似诅咒草人的娃娃散落一地:
“我记得是放在这里……咦,啊!找到了!”
“这……这个……月斋还有事情…………”
新手巫女显然放弃去应付这位传说中的主持大人,满脸的斜线汗滴,着急的想扶手倒退而出,可是社规是必须先向主持行礼完,等主持应允才可退出。
但是静流却一点也没有“应允”的迹像或可能,虽然刚才发生的事件已经使新手巫女开始质疑她一向奉之为圭臬社规的正当性,但长年的礼仪教导还是使得月斋进退两难,深深觉得刚才闻唤进来是自己人生所犯最大错误之二,之一就是选择进入伊耶那崎神社。
“嗯?不玩花牌?那没关系……我们来玩‘麻将’!听说这是最近才从上皇的藩属小国‘素熙’进供来的玩具,据说还可以跟‘脱衣’合为一体……”
完全忽略新手巫女的辞退借口,静流灿然一笑,新点子出得比若叶家族增添兵额的速度还快,转过身去,重新在榻榻米下翻找另一样显然也是违禁品的不明休闲用具。
恰巧这位月斋巫女昔日和素熙有点渊缘,约略知道麻将这种东西是四人游戏,但是她心地善良,光风霁月,为了不让其他姊姊妹妹遭受一样屠毒,这件事情他必须要严守密秘。
“呃……主……主持大人……啊,啊……不好了!主殿失火了!”
“什么?那里?怎么没有通知我,让我在第一时间内去看热闹,顺势煽风点火?”
虽然说谎言是社规严禁之一,但是所谓事情要符合比例原则,自己的节操和善意的谎言比起来,还是让自己违规一次比较切合经济效应,何况此举并非为了一己,而是为了全体伊耶那崎的巫女以致于在本社祈祷下过活的日出社稷,新手巫女这么安慰自己。
听着门内发现自己被骗的抗议声,月斋悄悄招来沉睡一旁的守门别当,请他们在三秒内做出禁制程度最高的驱邪封条,交叉封去静流房间的唯一出入口,并亲手用毛笔题上“内有恶犬”,挂上玉串外加方格阵咒,以防纯洁巫女再度受骗入彀。
“讨厌……巫女就不能玩脱衣麻将吗?那一个日出神祇规定的……”
对着檀头的神龛大发疑问,静流不满的嘟起嘴巴。恐怕日出神祇还没有人知道这样事物,静流太前卫先进,这个发问难倒了飘浮在神社上空几百年的众位神佛,开始长达一小时的会议讨论,讨论题目“巫女可不可以玩脱衣麻将”。
麻将玩不成,房内的静流自不知外头的邪恶勾当,只得翻过身来,脱去别脚的白袜,找寻新一代排遣无聊的适当目标,或称下一位牺牲品。
忽地,静流的视神经一抽,一样卑微细小的生物映入他眼帘,这样生物生命力之轫可能仅次于蟑螂,对人类造成的危机,可能仅高于蚕宝宝,而生活地球的年代之长,可能仅亚于恐龙,尖头短尾,不时发出恼人的嗡嗡声,正满足的立于茶几上,品尝适才年轻巫女的红色甜美琼浆。
是的,蚊子。
磨蹭冻得有点儿僵硬的双手,静流朝着手心呵气,蹲踞茶几一旁,窥探猎物行动。她观察过青蛙抓蚊子,舌头伸出,既快且狠,让猎物毫无转寰余地,从此青蛙名列静流最佩服的十大人物之一,排名还高于若叶家族现任将军和日出最高神伊耶那崎。
现在她要师法偶像,四肢模仿青蛙伏地,心中默数,双眼如定格般与蚊子的一举一动形影不离,心中打定主意,上天有好生之德,残杀生命乃诸神所不许,蚊子必得活捉入手,否则一具蚊尸,只能为晚上斋菜加料,那得治愈自己无聊宿疾?
叩,咚,水手舍水计敲下倒数第五声的清响。
蚊子惊觉身后风声遽起,百忙之中不及细想,提气在身,运起少林寺心法,施展武当派轻功绝学“上天梯”,身子直往上冲,眼看就要摆脱危机,那知身后刺客更加高明,加之体型巨大,竟运起武林间失传已久的“蚊子一把抓”,可怜一代蚊林耆首,穿梭鲜血无数的杀神,就这么晚景凄凉,落入伊耶那崎现任主持巫女冰凉的手中。
“放心,我是巫女,是侍奉诸神的人,不会伤害你的,你乖乖的,我只是跟你玩几个游戏。”
毫无说服力的安慰语,蚊子惊惧的在手中挣扎踢腿,试图寻找最后生机,静流脸上微露不耐,自己肤如凝脂,光滑细致,倘若一不小心给俘虏挣脱离去,三分钟的苦心孤诣从此付诸流水,岂不可惜?思忖半晌,随即敲定计议,嘴角邪邪泛起一笑,凝视手中可怜的小东西。
“不要怕,我说过了,现在我要想办法让你不动──只是不动而已,这样我才能好好想想要怎么跟你玩嘛……乖,嗯……我想想,有什么让别人不动的公式法愿……啊,有了!”
重重的一拍手,巫女的想通不啻对泪眼迷蒙的蚊子降下死亡宣告,后者绝望的闭上复眼:
“‘拟态石化’!对了,就是拟态石化,我记得那可以让生物维持原姿势不能动弹,我想想看……公式法愿‘拟态石化’的咒语应该是……‘咕噜咕噜碰’还是‘呼噜呼噜碰’,不对……应该是‘嘟噜嘟噜碰’……”
感受到自己微小的生命危在旦夕,虚弱的蚊子瞪大复眼,在静流手中剧烈颤抖起来,开始用触角的电波向自己远在天花板的家乡发送讣文,交待自己膝下的两百六十对儿女自力更生,嘱咐一百三十位妻子守寡或改嫁,并注意其他房间的房地产价格异动,以便随时迁居逃难。
“啊……不管了!这些咒语没事做那么像干嘛?就这个好了……拟态石化,‘咪噜咪噜碰’!”
思考不符自己的个性,静流决定坐而想不如起而行,举高手中已然濒临绝望的倒霉蚊子,随机挑选一个念起来顺口的咒语。
却见被施术的对象并没有像卡通中一般情况的爆炸开来,而是以瞠目结舌的姿态,在静流面前,逐渐幻化为一尊米开朗几罗也要叹为观止,罗丹也要顶礼膜拜的蚊子“石雕”。
静流呆然半晌,随即大叫一声,内心兴奋异常,为了不把千载难得一见的蚊子石雕搞坏,有破坏狂的她破天荒的小心,双手捧着将之置于眼前的木头地板,对自己的法愿造成效果极尽得意之能事,完全忘记“拟态石化”跟本不会让施术对像变成石头,而只是使敌人暂时无法动弹而已,否则那里叫“拟态”?
蚊子显然不在伊耶那崎神祇的保佑范围内,又或者是他们正在开会没空理蚊,静流误打误撞念成了“永久石化”咒,误了这只蚊子终生,而且静流本身对这个咒语一无所知,自然谈不上解咒可能。
“好好玩喔,如果这石雕可以像一般蚊子一样飞在空中,是不是会更逼真?”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魔障一但生于心头,就会步步高升,不满足于站立地面的石雕像,静流心中邪念又生,开始搜索脑中关于飘浮咒的记忆,却不意外的发现他和拟态石化一样模糊不清。
“是‘阿米阿米轰’,还是‘哈米哈米轰’……或者是‘乌米乌米轰’……?好像都不是……”
墙上的壁虎连络左邻右舍,游说所有亲戚姊妹在最短时间内远离家园,榻榻米下久居三代的蚂蚁,含泪掏梁拆柱,结成队伍仓皇逃离,居于静流和室四周的所有昆虫与包括麻雀在内的所有生物,除了蝉尚在十三年蛰伏期不知民间疾苦外,楼上楼下警报八卦流传甚快,一时之间出现媲美当初犹太人出埃及盛况的大迁徙,只缺少个昆虫摩西。
这回不再随机挑选,静流是真的想要好好施一次咒语,不愿辱及传说中最年轻主持巫女的威名,那知手捧蚊子石雕又好久没动,秋风凉爽,难免着凉,苦思的巫女竟忽然鼻子一痒,“啊嚏”一声,鼻水喷泉状射出。
可能巫女的喷嚏声不同凡响,又或者任何相关于静流的事物都得天独后,声音配上静流术力,竟也变为一项完整咒语,静流揉揉鼻子,才惊讶的发现到眼前的蚊子石雕剧烈颤动起来,然后由六只脚至吸血的管子前端,瞬间冻结,由石雕变为冰雕。
“结冰了耶……”
虽然不懂是那句咒语造成了公式法愿“冰封”的效果,静流对于眼前的效果显然满意,高兴的举高手中蚊子冰雕,端详良久。
可惜静流虽贵为主持巫女,却严重缺乏物理常识,不知道急速冷热变化会造成岩石的洋葱状剥落,如果不动他还好,或许这只壮烈牺牲的蚊子遗像还可以因为冷冻保护残存到下个世纪,供献给株罗纪公园抽取恐龙血液。但是静流好死不死竟然将他拿起来剧烈晃动,于是微小的雕像发出临死前哀鸣般的龟裂声,在静流手心破碎支离。
叩,咚,水手舍的水计敲下倒数第四声。
“啊,真可惜……”
伤心的捧起手中粉末,花了三分钟和无限记忆脑力铸造的艺术品就这么香消玉殒,年轻的巫女不胜哀悼之至,随手将灰烬拍入手边池搪,以清泉洗尽双手以免触景生情,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忘却悲伤过去,迎向光明未来。
肆后有人提起该起蚊雕惨剧,静流总是吃惊掩口,跟着众人大骂那位不知名的刽子手丧心病狂,亵渎伊耶那崎云云。
又一样排解无聊的牺牲品失去实用效应,静流失落的坐回深檐之下,踢着悬空两脚,望向璀灿夕阳那端的地平线,遥想神社外自十岁后就不见的自由天空。出云山真是太大了,大到静流无从抱怨他其实很小,因为有框框的东西,无论他框起的范围多么一望无际,比起框外世界,他仍只是井底。
要说什么是她十多年来最不感无聊的一刻,除了和星读次数很少但每集精彩的斗嘴脱口秀,还有偶尔不识相的敌人入侵让静流有运动良机,大约就是距今三年前,曾有一位看来年纪颇大的陌生大叔,似乎以非法手段潜进伊耶那崎,号称躲避仇杀,意外在偏廊中碰见还是内侍的自己,被无聊的她半推半就,上床……聊天。
他说外头的花花世界,她向她抱怨神社里的少女情怀,从拟定陷害现任主持坐在椅子上黏住屁鼓的阴谋,到如何利用神社的术力炸毁伊耶那崎,意想天开的各种变态计画由两名标准变态在唐纸上一列千行,上至天照大神祇下至洒扫的别当,无一幸免整人大计的恶毒勾当。
虽然知道这到最后终不免是纸上谈兵,但静流第一次彻底笑得如此开怀,当年十九岁的她,不知道男人为何物,只是单纯的欣赏这位百无禁忌的带剑朋友。
临晨对方离去前,她还跟他强迫逼供来了星座血型等一切详细资料,纵使就算是白痴在看到居住地是火星时都应知道此资料纯属虚构,但对静流来说,这一切均已足够,就算是一个虚幻的朋友,她的身份使她吝啬地也乐于拥有。
自此之后,伊耶那崎封住了当初那陌生男子溜进来的术力禁制缺口,还是她拿驱邪刀亲手所为,外人再无法进入伊耶那崎,自此之后。
叩,咚,水手舍倒数第三声。
说实在话,她至今还是很想念那位来路不明的男士,那是第一次有人,完全罔顾她巫女的身份,好像她是一般的路人甲似的,跟自己毫无芥蒂的聊天,说笑,互相打闹欺负。虽然促膝一夜长谈完毕,第二天她才愕然发现这人竟是全东土大陆最恶名昭彰的杀人变态,但是或许是人说的,第一印象是永远抹灭不掉,她对这位男士的观感,自始至终未曾动摇。
而且,说到变态,还鲜少人能胜过她邪马台静流,这点,年轻的主持巫女绝对有自信。
仰头望着红霞密布的天空,那人的微笑彷如海市蜃楼般浮现在逐渐暗下的天色中,看得静流很少见的,也几乎从来不曾的,长长地叹了口气。
什么嘛,所有的人都可以自由决定去留,就因为她天生是具有操控生魂力量的“魂占”,就需得天独厚的被供养收藏,以防闲人觊觎力量,难道魂占就不可以贪玩?
“要是能离开这儿就好了……”
长远的慨叹,透过有限的天空,多少代的魂占在九泉下也同声呼应?静流无从知道,也来不及知道。
仰头呢喃着,年轻的巫女突地眼睛一亮,在天边,一抹白色的影子,竟倏忽划过空中的幻像,打断了静流无边的遐思。
“咦……?”
竟然有东西可以飞进伊耶那崎所属天空,禁制结界及于陆海空,照理说一般鸟类也是限制入境,而且术力强大的她很快的感应,来者不是正常的生物,而是术力所造就的式鸟,专替主人传递讯息或代办杂务。
静流先是杏眼圆瞪,转换脑中思绪,然后缩脚趴坐,跪坐,半蹲,然后蓦然转身,掀开整片榻榻米,在她的违禁品储藏室中寻找一样她现在最迫切需要的东西。
“找到了!”
一声兴奋的呼喊为天上那悠闲飞翔的鸟类敲起丧钟,一柄寻常的弹弓赫然现于不衬其身份的主持巫女手中,手持弹弓站于庭院中央,飘浮的云朵几度遮蔽狩猎者的视觉,好在静流的视力世所罕见,一点小小的挫折无害于年度最佳狙击手的描准潜能,瞇起精致右眼,静流缓缓的拉弓在手,想象自己是上皇传说中后羿之后,一箭一日,摧动弹子翱向长空。
咻──碰,挥棒落空,第一枚追踪弹在白鸟身后十丈落下,不只没有亵渎本尊,连引起注意的效力都欠奉,自恃神射手的巫女显然对此大受打击,以五秒钟深切检讨失败原因,随即嘴角重泛笑容,重建信心的速度胜于流星,挟带第二枚凶器卧薪尝胆再次追击。
仰头伸手遮住斜阳造成的刺目,静流明显的发现那知陌生鸟类惊惧的表情,弹子在夕阳余晖的半空化作一道优美的弧线,白鸟在半空中避无可避,等到发现弹子的威胁早已闪躲不及,圆球形的桃子核如原子弹般重击他腹部,使他连哀鸣一声都来不及便翻身入谷。
原本像艾瑞尔这种高级的鸟之天使,是不会受一般顽童的弹弓玩具轻易威胁击落,但若是那弹子上还加上了伊耶那崎有史以来最年轻的主持巫女,恶意且绝对有力的高强术力,那么就算是神都耶和华最强随侍兽不死鸟也要望风披靡,何况成长尚未完全,主人又不争气,连说话都还不会的幼鸟艾瑞尔?
没有预想中的跌个粉身碎骨,已然七荤八素的白鸟落入一个有生以来所觉最温暖的怀抱,迷蒙的鸟眼什么也看不清楚,依稀间一个白衣的身影晃动眼帘,声音轻柔荡漾,宛如同列天使的尤物沙利叶。
昏昏沉沉的正要跌入温柔乡,睿智不同于主人的艾瑞尔猛然惊觉,挥动有力鹰翅,挣扎欲脱离此很可能和狙击自己是同一人的怀抱,奈何反应太慢,静流早已过了得手兴奋期,老练杀手那容猎物猖獗,当下紧紧一拥,将鸟羽挤掉个满怀。
“小鸟,小鸟,不要动,人家只是想和你好好相处相处嘛,这么紧张干嘛?”
拿出一贯哄猎物的零说服力谎言,静流像哄小孩入睡的“轻轻”摇动怀中艾瑞尔,中型白鸟登时如坐沉船,空腹的胃上下翻搅。静流大大的眼睛凝视这只神奇生物,却见额上那明显清淡的十字印记,心中一动,伸指触摸,艾瑞尔坚绝以翅挥开冒犯者亵渎的手,誓死保护主人使命,虽然这层决心在三分钟后完全崩毁。
叩,咚,水手舍水计倒数第二声,声音无限清脆灵明。
“原来你被下了耶宗宗教法愿“圣言”啊……”既然不受欢迎,静流一笑收手,随即笑容可鞠的捏紧拉开手中鸟翼,举高眼际,行为和语气毫无数学交集,静流的调子非常温和可亲:
“对了,小鸟,你叫什么名字?”
高傲的闭起鸟眼,艾瑞尔尚未放弃与人类相处的模式,何况严刑逼供不符他高贵自尊的要求,他拒绝回答受制下的任何问题。虽然说一分钟后该名式鸟必定会为自己的行为痛哭忏悔,后悔自己聪明一世却搞不清楚这位姑娘与自己主子间本质上的差异,但是俗话说人总是不经一事不长一智,这句话也适用鸟类同胞。
“好讨厌……你都不回答我,太伤我的心了,啊,还是我换个方式问你,你喜欢吃什么?”
一片沉默。
“那……你的出生日?喔……该说你被‘召唤人间’的日期。”
一片沉默。
“你是公的还是母的?”
还是一片沉默。
“你的主人是谁?还是说你的主人已经抛弃你了?”
仍旧一片沉默,还夹带几声鸟类用来表现不屑的喷气。
“好可怜!”
本料对方应像所有自视高傲的人类一般因为他的傲慢气得七窍生烟,孰料静流竟然一反常态,不适于她的悲天悯人浮上秀雅的五官,突如其来的紧拥几乎挤空白鸟肺部所有空气,害他差点窒息,鸟魂归西,翻着白眼腻视静流所以忽然狂泣于前的原因,缺氧脑部无从整理混乱思绪。
“你竟然不会说话……式鸟应该都会说话的,你一定是被主人虐待到声带出了什么问题,才被主人狠心抛弃,游荡天际……”
白鸟闻言惊慌摇头,何来此语?他对静流的想象力佩服的五体投地,但这份佩服更对他接下来的命运造成重大危机,只见静流持鸟站起,将她强压在地上的榻榻米,双眼阴阴的看不见神情,但是嘴角的笑却明显将她心中的意图表露无疑。
“好鸟儿,不过你别怕,既然你到了静流这里,我就一定会想办法治好你的宿疾……”
恶意的笑容在头上泛起,艾瑞尔全身沁出汗滴,心中大呼他一向不屑的主人赶紧前来救命,牠当然不知主人此时也自身难保,何况静流居处隐密,又被所有人在四方下了各式恶咒,想要涉足香闺一步,都得冒足性命危险,自己是蒙主宠召,才能进入如此轻易。白鸟哀鸣数声,不见任何神祇生物回应,只得改用一种悲天悯人的求饶目光,以闪亮的大眼凝视眼前巫女。
“咦?哎呀,不用这样感谢我啦,能不能治好你还是未知数呢……乖,乖,我只是想先看看式鸟的嘴巴构造有没有和一般鸟不一样,怎么你不会说话……”
无辜的语气更加深行为的威胁性,刚才怎么也使不出一个简单拟态石化咒的主持巫女,顷刻间忽然灵台清明,各式咒语宛如神明起占似的充塞脑中,条列清晰,使她举手间施了“定身”将艾瑞尔的翅膀固定于榻榻米,移来神龛烛台,举放白鸟脑门之侧,阴影笼罩小鸟惊慌失措的脸庞,纤细看似无害的白净双手缓缓拨开紧阖颤抖的上下鸟喙。
“嘎──嘎呜────!”正确的生物常识中,鸟类绝不会发出此类叫声,但是静流将纤白手指伸入鸟喉,如探宝般的反复进出挖入,顺势拉拉粉红舌头,无视白鸟的口吐白沫,约莫过了一盏茶时分,才失望的抽指回手。
“好奇怪,看来没有什么不一样啊,一样有声带,有舌头,到底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
叩,咚,水流清脆的告知倒数最后一声。
极力想以肢体语言告知眼前这位缺乏式鸟常识的巫女,自己乃是发育尚未完全,兼之主人功力不够,才会无法发声讲话,奈何两只翅膀固定于榻榻米,如此复杂的表意他是无能为力,只得暗中请求耶和华远渡重洋眷顾此地,并发誓如能佼幸脱渡此难,从此以后再也不与自己善良可人的主人无故为难。
“啊,对了!小鸟……我知道有一种好方法,可以让不能说话的人恢复声带功能,你要不要试试看,没错,就是这样!好不好啊?”
虽然颈部功能不如猫头鹰那般灵活,艾瑞尔还是极尽式鸟之所能的左右摆动头部,配合上唱作俱佳的神情,充份传达他内心澎湃的拒绝意念。然而他再一次高估肢体语言的表意功能,静流先是以疑惑不解的神情看了他的头部运动半晌,随即自以为恍然大悟的一抚手掌,微笑开怀:
“我知道了,你是因为太兴奋了,自己多年的固疾终得治疗,所以高兴的摇头摆尾,还跟我道谢,没错罢?”
完了,石化的停下“摇头摆尾”的动作,年幼的式鸟今天提早学会绝望为何物,还顺便奉送死亡体验一课。
从榻榻米下的神秘空间抽出一格铁制的小锅子,如果有熟悉日出文化者,应该知道那是最近流行的伟大食品“涮涮锅”,但是这种锅子跟让自己拥有说话能力有什么相干?艾瑞尔的内心发出问号的冷汗。
“听说泡温泉可以治百病,”静流的判决之语很快的打破艾瑞尔心中的问题,但也相对地冲高他原始内心最高的恐惧:
“但是你的体型太小,放到一般温泉里可能会沉下去,所以还是用这个锅子好了……我记得它的最高温度可以达到一百五十度……应该够罢?”
耶稣,我为你传递人间的福音,对你的信仰绝对忠诚,虽然我只是一只鸟,但是也有法律生存权,请眷顾你的子民,不要只顾着准备明晨的复活事宜,神爱世鸟,阿门!救命!
侧眼望着静流哼着歌将高汤倒入锅中,点燃不知那个时代来的瓦斯开关,快乐的倒入青菜,豆腐,鱼板,金针和涮羊肉,除了已经放弃疑惑人类的温泉是否要倒入这些东西,逐渐滚热的煮水声已成催命之符,让高贵的白鸟艾瑞尔陷入脑袋一片空白的虚无。
叩,咚,水手舍的水计又清脆的以竹击石,已无人有暇去数他敲了几声。
“不好了──主持大人!”
几乎在水计落下声子,静流就要把可怜的小鸟浸入火锅中的同时,亲手拆掉门口内有恶犬的结界,一名巫女脸上带着仓皇的神色,连敲门的习惯都抛诸脑后的猛然拉开纸门:
“主持大人,发生大事了!”
“什……什么?什么料理?……不,我是说,什么大事?”
三秒内敛起奸邪的表情,静流泛起心虚的笑容,同时将手中白羽的鸟禽看也不看的打脖子一捏,不顾鸟权的将之藏于身后,空着的一手顺势从一旁架上取下原本装有和果子的锦盒,手脚利落的抛开内藏原住民,在某种鸟类摀住鸟喙的哀鸣中狠狠将后者强迫迁入,并在当事人翅膀作出反应前反射性阖上盒盖。
“没……没事,嗯,你是……日桔?发生什么大事?”
对方惊慌的程度显然严重到无暇注意静流在背后的小动作,嗫嚅忖踱着如何托出实情,半晌看见静流充满恐怖的笑意,一吓之下和盘招供,双手伏低,汗水可以洗尽整片榻榻米:
“这,这个……有人,跟鸟居的‘五芒巫女’……打起来了!”
“打起来了?!”
眼前这位来报讯的巫女显然与静流不熟,事实上诺大伊耶那崎中能和静流熟稔并确知她属于危险物品者更是少数,慌乱的脑中资讯不能整理主持巫女听到这件消息的反应,竟不是仿效她的诚惶诚恐不知所措,而是像听到救世主降临人间的兴奋狂喜,外加几滴泪珠的喜极而泣。
“来者何人,打多久了?”
“这……仆不清楚,应当是预定前来的耶宗教宗,至于冲突……应该也有好一会儿了……”
将锦盒粗暴的一脚踹入壁橱中,以免不明的惨叫吸引好奇观众的光临,前者被踹入时发出火警般的凄厉,然后悄然无息。静流匆忙重穿鞋袜,整理巫女装束,双掌微福胸前,双袖一拢,再张开时,一把雕纹细致,泛着术力光芒的精致驱邪刀竟已跃然巫女白皙腕中。
报讯的巫女目瞪口呆的望着主持如兴奋的孩童般奔向院中池塘,而非鸟居事故发生的方向,然后躯邪刀半浸入水,反握刀柄,左划三刀,右划四刀,美目微阖,伴随术力在池塘中央迅速激荡成形,竟化为圆形镜面,镜中所映,正是鸟居前如火如荼的战况。
伏地的巫女又惊又佩,试探的开口询问:
“大人,我们是不是应该立时派人赶去……”
痴然望向水中那同样操纵水花的身影,在水系法愿中闪着金发的粼光,蓝色的眼瞳正好映入湛蓝天空,静流持着躯邪刀静立池畔,然后呆然,抿嘴一笑,扬唇一笑,最后轻笑出声。
“不,不用……我是说……再等一会儿,再等一会儿……呵呵……”
嘴角勾勒出内心柔语召唤她的恶魔,年轻的主持巫女有预感,今日起码有一个下午不会无聊了。
─道远?番外完─
若叶转章之一
转章
之一
朱鹭高飞,巡礼那一片自古以来由血红和黑暗交织成的土地。
沙漠的晌午总是过于炎热,顺着“原初之河”而下的冬季焚风是这片王国的烤炉,干燥和暴热逼的人往水上跑,即使是皇家最雄伟的宫殿也挡不住那股炽热。或许只有座落在王国边陲的茅里奥提斯湖泊温柔的双臂,才能在拥抱一叶叶芦草船时,给予上头的人一丝凉意。
沿着湖水的东面航行,即可远望座落于“地中之海”的大港口,码头触角延伸到尽头,象征着国度雄霸一角的气势。多椲帆船、龟甲运输船、坠满柔和色彩布幔的异地商船,码头下的街道充斥妓女和军人,弥漫热闹而淫乱的气息。
而远方翠绿色岛却呈对比,棕榈和无花果树是皇室妆点花园的宠儿,枣树和柽柳则负责沿提的美景,向晚的南风轻拂,棕榈科植物便齐齐点头,在湖的蓝浪上再添一轮绿浪。
奥塞里斯素来是与水密不可分的民族,从出生到死亡,都离不开这条泛滥大河。‘原初之水若在上午死亡,奥塞里斯便在下午灭亡。’古老的谚语历经千年,依旧适合这块傍水而生的土地。
搭船游湖是奥塞里斯上流社会最普及的休闲活动,原初之水是天然屏障,将著名的双子城分隔两地。长河西边是政治与军事重镇“阿蒙”城;东首则以形态相仿、道路对称的方式,塑造以文化和艺术为中心的镜像都市“拉”。
茅里奥提斯湖便座落长河末端、瀑布上游,远离城市的喧嚣,却能一览双子首都的波澜壮阔;加上南来焚风到此常因地势而转凉,这百里不到的小湖遂成贵族趋之若鹜的避暑盛地。
湖上的微风轻盈,推动那艘自远方逼近,醒目而庞大的双层排桨快艇。夕阳眩目,照耀船首以纯金雕刻的河马,象征古老的沙漠恶神塞特,而船顶同样以西奈玛瑙雕琢代表荷露斯的隼鹰,以单眼睥睨一望无际的长河。排楼两旁缠上张牙舞爪的眼镜蛇,阿蒙城的一流工匠将之打造得栩栩如生,彷佛随时可在鹰眼的命令下,沿着船舷扑咬领航的塞特神。
“严苛的沙漠如血般红艳,赐与神民生命的沃地却如夜般深沉……这就是奥塞里斯的哲学哪。”
然而最醒目的却非精光耀眼的船只,而是那双倚于船舷,遥目远望的眼睛。空洞的眼睛看不出半丝情绪,身处金碧辉煌之中,眼睛的主人却没有对等的奢华感,取而代之的是某种凌驾万物、外于世俗的孤寂。
随着那声莫名的轻叹,舱内的歌舞声却演出正炽,他斜欹在舱板上的毡子观看,绣有神体交媾图像的壁毯便垂落四周,半掩那双闪烁不定的黑色瞳眸。
“Osiris,我的王呀,快快归来我的身畔!甜美的国土被毁,道路倾颓,而我仍寻寻觅觅,渴望再见你的容颜,这城已失了卫垣哪,因思念你对我的爱而哀伤!回来吧!……”
歌者的吟唱总能吸引男人感官──奥塞里斯的上流社会盛行这种剧码,舞女扮演各种神祇,以身体律动诠释古老的荣光。故事和颂词则由“述歌者”补充,这工作常由皇室成员担岗,是代表学识和荣誉的演出。
舞者是南方进供的奴隶,扮演伊希丝女神的舞者酥胸半裸,腰间坠满金色流苏,蓝色假发衬托混血的红棕色肌肤,以连串的颤动表现女神失去丈夫的彷徨。
“回来吧!不要独自徘徊在冥域,不要离弃您的子民;我逡巡在寒冷的沼泽,历经无数险阻,夜夜在泪水里渡过,而您的千万子民与我同样心焦,众神的悲痛亦响彻大地……”
谷字双管笛是音乐的主角,迎合著述歌者渐转哀凄的低鸣,里拉手琴的弦音清挑,为袅袅笛声添加流动的活力;手鼓和拨弦乐器总是配角,随舞者的举手投足默数节拍。
男人的注意力却从音乐上移转,看着精灵舞女送上满盆沾露的莲花,挑了一朵最为冶艳的置放舞者胸脯,柔软的女奴腰肢后仰,直到短发着地,莲宛如在胸口盛开,同时代表伊希丝的悲伤与爱。
“尽管你已离去,你将归来;尽管你已亡故,你将重生。起来吧,苏醒吧!起来吧,苏醒吧!九神将力量赋予你,将你脸上的红沙抹去。你将永存,你将备受尊荣,你将永远强大!”
将视线从伊希丝魅惑的舞蹈上移开,男人一手掀开隔音用的贝垂汉壁毯,望向湖面的波涛。述歌者已将舞剧导向最后的结局,黑皮肤的舞女在舢板上齐聚,那是古老的神祇奥塞里斯受塞特神陷害,嘱咐儿子复仇后蒙神宠召的桥段。舞女纷沓下跪,腰枝微弯,像从太阳照耀处承接荣光,成排的手镯滑落肘部,随着歌者的和声转动手臂,同时齐唱诗歌尾声:
“赞讼你,奥塞里斯,永恒之王,诸神之王!两真理之地的王者之主!在冥世,万物亲吻大地,卫城的居民向你顶礼,祖辈们爱护你,为你欢欣。你是尊贵者,奇异者,尊贵者中首屈一指者。穹宇和大地,追荐亡者之主宰,其王位永存,其威权永固!”
“敬伟大的法老,敬伟大的奥塞里斯诸神!”
尾音回荡在船舱中,虽已是例行戏码,斜欹枕上的男人仍旧嘴角噙笑,机械似地举起酒罐,以颂词为歌舞作结。礼仪性的声音听不出实质的敬意,反倒带有些许讽刺,而围绕船舶的舞女和半兽奴隶却听不出来。这出剧以女神伊希丝的泪水、荷露丝的荣耀作终结,最是乐句的高潮处,连船主人都如此赞颂,无论出自诚心或生计,附和总是不能落人后,霎时四下都是赞美声:
“敬伟大的吾王,敬伟大的奥塞里斯诸神!”
他在赞颂声中将酒罐亲唇,以浅酌掩示面上的神情,再拿开时已笑容满面。
“各位辛苦了,愿神赐福你们优美的舞蹈,出去以后,每人多两磅的酬劳。”话音一落,欢呼声又响彻船舱,成列的奴隶翻身拜下,似乎习惯这样的奉承,声音整齐划一:
“以玛奥特之名,赞颂法师大人的慷慨和品德!”
“多谢各位,一切荣耀归于拉神与法老。”
一般礼仪性的回话,男人依旧倚靠身后的软垫。正要举手示意,隔开船舱和甲板的壁毯却忽地掀起,一个利比亚男奴在入口处匍匐而跪,语调卑微而恭敬:
“尊敬的法师,王都派来的使者,已在船舱外久候,不知法师大人可否赐见?”
他没有答话,只是颔了颔首,这消息显然并不让他高兴。唇角一勾,似乎若有所思,他挥手让跪伏的舞者倒退而出,舱内才清空,赤脚踏地的声响隆隆已自远处而近,半兽人的身形一向巨大,来人的肌肉粗壮,下颚突出,浓密的体毛被黄金饰带收拢,见了男人也不致意,粗鲁地单膝下跪。
“承着本努羽翼,带来首都的信息,尊敬的法老垂问法师您的身体,”半兽人一甩短皮裙,高耸的前额碰地一声贴地:
“不知法师安养得可好?”
“承蒙王上关心,卡珊卓罗不胜惶恐之至,”男人侧了侧身,颔首表示敬意,那已是佣懒的他所能挪动的最大范围。
“以玛奥特之名,赞颂法老如太阳般的恩泽。”
“收到法师您的祝福,胜过七月的牲祭,愿奥塞里斯永久守护您不灭的卡,”同样以宫廷礼定的言语回话,使者再次躬身下拜,这回才终于转入重点:
“法老忧心法师的健康,想亲自照拂慰问。不知法师可否在奥比特节时归城,与王上一同从卡纳克神庙出发,巡狩富饶的黑土地,接受人民的拥戴,也好让众神为法师的康复安心?”
“承蒙王上恩荫,卡珊卓罗自当遵从。”轻倾刻有精致雕纹的陶制酒罐,他将残酒流泄湖中,声音悠懒:
“此间事务一旦收拾妥当,便即刻回去拜谒法老,让王上如此忧心,还望论罪责罚。”
“法师大人言重了。您能这么快就回去,法老一定会很高兴的。”似乎惊讶于事情的顺利,半兽人诚实地改变神情:
“那么小的立刻回去禀报王上,好早些准备法师归来的事宜。”
“劳您远道而来,请饮我卡珊卓罗一壶小酒,以致感激之意。”
不等半兽使者拒绝,他早已亲自斟酒递前。雷斯伯斯酒由伊敦共和国南方的半身人制造,浓烈的酒香便是神仙也难抵挡,使者显然受宠若惊,粗大布满绒毛的手臂接过酒罐,凑近颤抖的唇一口饮尽。
“从前就听过法师大人宽容而品德高尚,今日小的算是亲自见识,诸神一定会长久护佑您的。”充满敬意地置放酒罐于地,使者以下拜表示谢意。
“晚上天气转凉了,您还要赶回阿蒙宫城,喝杯酒暖暖身子,才不会感冒了。”放下客套的言词,男人的语气更为温柔,一手轻搭使者肩头,将他扶了起来:
“您得再搭芦草船返岸,让我的船队护送您过去可好?浅滩的路不好走哪。”
湖岸的鳄鱼猖獗,不知多少渔樵在那枉送性命,以他单薄的使者行列,的确是卯上性命和半兽族天生的胆量才能顺利通过。有大队人马护送,实是省去不少麻烦,半兽人显然深受感动,粗犷的大眼掩示不了情绪,他为男人的体贴再次翻身下拜:
“以玛奥特之名,小的必定报答法师的恩典。”
“不用说报答什么的,一切恩典都是诸神和法老所赐,身为法师的我,只不过借花献佛,”他亲送使者出舱,在对方感激的眼神下突地附耳靠近,声音转低:
“只是王上问起卡珊卓罗时,请您告诉他,我在茅里奥提斯的休养极其惬意,镇日只是载歌载舞,饮酒作乐,只因法老的深恩,这才动身回城。在休养其间不仅毫无动静,连法杖都未曾抽出来过,这个大忙,请您必定要帮。”
半兽人抓抓脑袋,似乎对男人的说词颇为不解。见对方的眼神殷切,他也只有点点脑袋:
“小的知道了,大人这么说,就一定有大人的理由。法师您的品德如此完满,绝不会做错的,小的这就照命回复。”
以笑容目送半兽使者的芦尾船远去,岸上男人转身躺回那片柔软的波斯地毯,笑容倏忽敛起,取而代之的是那双永远空洞、寂寞的黑色瞳眸。船舱内一片静寂,他像是终于松了口气。习惯性地阖起眼睛,竟朝着湖上波涛说起话来:
“你们可以上来了,我亲爱的猫儿们。”
绵长的语音还回荡舱内,悬褂舱顶的垂丝便被悄悄掀开一角,一团影子破开湖面荡漾的夕照,像团毛球般滚落未铺地毡的柳木地板,黑白两抹影子落地后便乍然分开,他再次以笑容迎接他们:
“好久不见了,巴林和卡达。”
黑白两抹身影分别立定,绿色的眼睛凝向男人,这才让人看清他们的形貌──那是两只猫,两只地道的奥塞里斯家猫。
身形修长而毛色光泽,一身光泽亮丽的黑猫就算全身尽湿,胸前那丛勋章般的白毛依旧醒目,如果不是绿色猫眼中流露的锋芒之气,任谁都会以为那不过是朵含苞的百合;
而早已自行打滚于枕毡上的白猫却成对比,优雅的细毛不受水珠紊乱,柔顺如丝绸,眼神和体态遵循万古以来猫的天性,佣懒从容。彷佛刻意和黑猫相衬,苍白的胸前多了一撮黑毛,像雪地里盛开的黑玫瑰,神秘却又魅惑,随时引诱人咬上一口。
“什么好久不见?昨天在行宫里不是才一起睡吗?”一把自己榨干,黑猫开口就没好声气,主人的健忘让他愤慨莫名:
“你要来游湖也不交代一下!你以为一般的猫可以横越几千丈的湖面,避开鳄鱼和怪物,只为了见个在船上享受的笨蛋?何况我前几天才从闇都回来,累得要死,骨头都快散了……”
“别那样说嘛,巴林,你不觉得这时节游泳很不错吗?”
以手指拂过黑猫曲线健美的背脊,引起对方一阵酸软,赶紧踪身跳开:
“卡达,我说的不错罢?茅里奥提斯的风景是很优美的,传说某位古老的奥塞里斯女王,就曾在这附近的岛屿搭建行宫呢。”
“您说的没错……‘少爷’。”
白猫答句简短,后头的称呼却不乏尊敬。声音优雅而富于韵味,却见她连看都不看主人一眼,早已径自趴伏在舱壁悬挂的铜雕大镜前,以舌润爪,梳理起被水扰乱的胸毛,额上的黑檀垂饰滴下水珠,她伸爪将它抹去,动作细致从容,恰与同伴的情绪成两极。
“刚才王都的人来说些什么?”
按捺住抓狂的临界,黑猫终究是关心他。从很早之前开始,他就已经学会忽略白猫的无情,虽然极少成功。
“啊,这个……”煞有其事地仰头望天,男人的表情像在思考,半晌笑了起来:
“我不记得了。”
黑猫的情绪再次抓狂,一个踪跃,点落男人厚实的胸膛:
“你不记得?大少爷,你到底还有什么事情是记得的?皇家的祭典、回宫的路线、前线的战事…你可不可以自己记住一,两件事情,不要像个孩子一样,老要我们照顾?还有……”
“嘘……”一个手势止住黑猫的勃然,男人忽地站起身来,红棕色的手臂掀起垂毯,朝着舱外一笑:
“有个小家伙回来了……”
黑猫不禁怔愣,只好也学着他将目光移转。却见湖上逆光处,一抹白痕朝大船逼近,他看出那是只白色的禽鸟,而且是西地难得一见,通体雪白的乌鸦。似乎有些迟疑,白鸦立在船头的蛇型柱上,红如玛瑙的眼打量两只猫好一会儿,这才哑叫一声,挥动翅膀接近传送讯息的对象。
“伊希丝,优雅的女神!”
以充满诗意的语调张开双臂,男人竭诚欢迎这与奥塞里斯古神同名的禽鸟。手指替代树枝承载重量,他将白鸦引入船舱,随即将唇凑近,宛如与鸟喙接吻,黑猫知道,那是人兽传递意念的方式,通晓太古语的法师大都明了如何与万物沟通。
“‘愚者’的白鸦……”主人的外部反应一向与事件严重性不符,巴林忍不住开口询问:
“怎么了?是那死小孩有话回报么?”
“没什么……只是愚者似乎遇到了点麻烦,他必须要先去处理才能回来。”
打了个呵欠,男人指尖朝上,白色乌鸦才来得及哀鸣一声,就被他夹手揣进怀里,他像个孩子似地拥抱牠,瞬间转移话题焦点:
“好久不见,亲爱的伊希丝,外头好玩吗?愚者待你好吗?好久都没和你玩,奥塞里斯的其他鸟儿都跟我不合……”
“遇到麻烦?”
巴林以狂猛的姿态滑进他身畔,再次甩了甩身上水珠,害得卡达赶紧退避三尺:
“亏你还讲得那么轻松!少爷,如果我没记错,愚者是你疼爱的时占之镰吧?而且那死小孩……”
“巴林,你好严肃喔!”
一手掐住伊希丝的脖子,他无辜地凝起长眉,完全没有抓到黑猫诟骂的重点:
“你看卡达就不操心,你整天都那么紧张兮兮,猫的心脏不强,小心那天暴毙……”
“我不是猫!”若不是还念着点旧情,巴林真想半夜作掉这不负责任的主人:
“就算我现在看起来像猫,那也是你害的!什么叫作以猫的型态转世,比较好掩人耳目?结果呢?我堂堂一个随扈,变成现在这种模样,要等待月光照拂才能恢复原状,你倒落得作人类享清福……”
“哎,巴林,你怎能那样说,”男人扬起无辜的笑容:
“胸前有白毛的黑猫呢,在古老的苏格兰神话里,是被称作CaitSith的猫族之王,拥有一双碧绿的智慧之眼,能够穿透黑暗,洞悉真理。我看不出以这形象塑造的你,有那一点不如人类了呀,”他笑着,转头望向始终身在局外的白猫:
“何况在巴斯特猫女神名下,奥塞里斯的猫族备受荣宠,是比化兽人还尊贵的生物,谁都不能伸根手指头动你们。卡达,妳说呢?作猫很有意趣罢?”
“是的,少爷。”
早已自行侵占船舱内的褥垫,白猫卡达在软垫上打了个滚,将残存的水珠抹个干净。
“我和那女人格调不同,少在那相提并论!”勃然大怒,似乎讲到他的痛处,巴林异常激动:
“变成猫之后,战力和精神力大减不说,连爬个楼梯都要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再这样下去,白天要我怎么保护你……”
才说到一半,黑猫的话声便戛然而止,原因是讲话的对象已失去听觉,碰地一声,两只猫同时听见头脸着地的巨响,然后是鸦类嘎嘎逃亡的哀鸣。
“我的天呀……他又睡着了?”
黑猫越来越确定,如果再多服侍这主人几年,就算他永生不死,迟早也得精神衰弱。瞥眼见男人瞬间陷入熟睡的脸庞,抹着香草染膏的睫毛微阖,淡红棕的肌肤在夕阳下映照水光,他睡着的样子真像个纯真的孩子。
“看来是的。”白猫连眼睛都没移开长镜,司空见惯地梳了梳鬓毛。
“卡达,你去叫醒他!”
知道主人赖床的本领,巴林再不想做吃力不讨好的差事,虽然知道白猫服从他命令的机率微小,黑猫仍是试图撇清关系。好在不用他俩争执,男人失去意识的时间不长,似乎因为直撞地板的疼痛,他很快自行爬起。
“我……又睡着啦?”看见黑猫的神情,就是白痴也猜得到三分。
“是的,少爷。”一如往常的简短回话,白猫首次将绿眼从镜上移开:
“看来这副‘躯壳’的健康状况,已经越来越差了……”
“嗯,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男人的语气仍是不离轻松,双手环抱后脑,淡淡呼出口气:
“我花在寻找‘它’上头的能量……已经超出这个身体所能负荷的了。”
边感叹着费解的话语,男人忽地翻身站上船舷,闭上眼睛,像在呼唤着什么,却又不急切;像在感受着什么,却又不勉强,舒开五指,任湖上的微风在指上缠绕,风在男人面前汇聚,宛如奴之见主,在法师面前鞠躬致意,然后将讯息以耳传耳,递到世界每一个有风的角落。
“看来,当真是找不到……”
伸手探测最后一抹风精的笑靥,男人仰头朝天,忽地抬手卸下沉重的镶金头饰,露出内里短而苍劲的黑发。他甩了甩头,让汗水蒸发在炽阳烈风中,睁开的眼里充满忧心,彷佛将整条原初之水都含入眸中。
“还是找不到……?怎么可能,你和‘它’……”
深绿色的猫眼微微一眨,似乎也知道事态的不对,长久以来的相处让黑猫不用问就知道所谓“它”指得是什么。
“嗯,最后一次找到它,是在皇朝的‘云渡山’上,他和身为亡灵法师的奖金猎人‘叶门’打过一架。自那一役之后,似乎就再也感受不到它的存在了。”
侦测似乎耗费不少力气,拭去额角的汗水,他自船舷上跌下,懒洋洋地仰躺在甲板上。
“该不会是死了吧?”黑猫一惊。
“不……如果它死了,我会马上知道,我和它之间,永远有切不断的连系。”男人微微皱了皱眉,随即回复懒洋洋的表情:
“感应不到他……肯定有什么其他的理由。”
“竟然有这种事……”黑猫摇了摇首:
“十九年来,你们之间的联系几乎从未断绝过,它的喜、怒、哀、乐,甚至一个喷嚏,一声咳嗽,没有能逃脱你指掌的。对你来说,简直就像亲手养大它一样……”
“这么说来,‘那个女人’或许已经开始行动了,少爷……”
插口的竟是卡达,结构复杂的猫眼只闪了一瞬,随即举起后足轻舔,再次对镜梳洗起来。
“是啊……卡达。虽然我们是老朋友了,不过她每次都让我很头痛,”
似乎有某种默契,他和卡达一搭一唱,完全把一头雾水的巴林排挤在外。黑猫呆了一呆,还不能马上将言语在脑中转换成有用的资讯,等到他反应过来,已是数秒之后:
“什么?你们是在说‘那个女人’……”
“巴林,你真是迟钝得可爱哪!”
亲昵地抚摸黑猫额头,男人又笑了起来,双手环抱膝间,望向远方:
“或许就因为‘它’与我的羁绊太过紧密,才让他即使历经万劫,也无法实现那个愿望。它的命运注定似这片土地的照写──以黑暗的滋养,对鲜血的渴望……”
空洞的瞳染色起来,似乎那些事物激起他的欲望,男人又强调一次:
“若是再跟我有所牵扯,它永远也没法实现愿望的。”
“难道你要放手不管?这样子后果非但难以收拾,而且万一让‘那个女人’趁虚而入……”
“慢来,慢来,巴林,你就是这点急性子。”轻拍黑猫弓起的背脊,男人意示安慰:
“我是不可能离开它的,况且现在也无法确定是否敌人的干扰。若是它像以往一样,进入沙漠精灵那样能量极端封闭的领域,侦测不到也是有可能的……哎,行宫似乎到了。”
黑猫的身躯一震,源自于大船靠岸的撞击。游湖的船只终于停泊,船首缓缓驶进枣椰阴凉的垂叶间,早有一干半兽奴隶列队在码头等候,船头的掌桨吆喝一声,两楼排的桨手便一齐停下划船的动作,一个奴隶掀起甲板上的接泊,铺上柔软的波斯华毯,舞娘忙不迭地替主人批上大氅,嘻笑地争撩船口的丝幔,簇拥着他走入这艳红沙漠中的翠绿乐园。
巴林还来不及出言辩驳,早给过多的人群淹没,连忙狼狈跟上踪跃登陆的卡达。
湖心岛上,等待已久的奴隶即刻簇拥而上,刺绣的腰布紧束半身薄透轻纱,宛如着上一层水幕,拖曳在清凉的大理石浴池畔。奥塞里斯的年轻女子有裸胸习俗,形状姣好的乳房以金色染料粉饰,在晚风下摇曳生姿,烫卷的假发随腰枝摆动,女奴们排成一列,如水蛇般步入大理石雕塑的狮型出水口,等待着奥塞里斯大法师的降临。
“卡珊卓罗大法师,请这边来。”
暖语将男人往岛心引去,数只纤手掀开重重棕榈叶,柳暗花明,眼前突地热气蒸腾,醉人的香气扑面而来。香料是奥塞里斯的珍产、贵族表征身份的宝物,数百种香草植物争相咬住巴林的嗅觉,莳萝狂野、百里香温和、薄荷带点清凉、迷迭香热情而挑人感官,在诺大浴池内彼此缠斗交锋,足以将任何神祇化为颓废的浪子:
“法师大人,沐浴的工作已准备妥当了。”
半身滑入温暖的药浴池水,这或许是他一日里最感舒坦的时刻。绿洲的水源得来不易,奥塞里斯的农奴一生难洗几次澡。然而奥塞里斯最高法师地位何等崇高,净身祭神的仪式不说,就是平日休闲的沐浴,贵族们也多乐此不疲。
腰缠百折花布的女奴半跪池底,将双手洗净,以原初之水河泥涂抹男人修长的背脊,两只猫趁乱钻入水中,一丝水花也未溅起。仰头趴在一丛枣椰叶中,男人很快在蒸腾的热气中步入梦乡,见主人睡着,女奴们素知男人爱静的脾气,一个躬身,纷纷伏地倒退出去。留下棕榈环绕、隔音良好的空间,供传言中“重病”的主人休养生息。
不过看来他没时间休养多久,确定最后一个奴隶挪出浴池的视线范围,一直伪装凡猫戏水的巴林便迅速泅水而近,直接放弃叫醒他的方案,黑猫不客气地伸长利爪,对准主人前额就是一巴掌下去:
“你要睡到什么时候?再睡下去天要亮了!”
“讨厌──巴林,好痛喔……”果如黑猫所料,男人在第一时间内醒来,双手护住微淌鲜血的前额,满脸无辜地哭叫起来:
“你干什么欺负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