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文照一掌击退仲扬,连话都没有停一停:“——老子骗你又怎样?”
仲扬又气又怒,虽被击退,身形一动,又是大飞龙冲天势跃身直攻了过来,十二恶人和丁七郎丁高天早扑了上去,石掏胆喝道:“住手!”他身形一动,硬是插到了两人中间。
吸血老张一把杀猪尖刀在仲扬的左腰处格住了钱独脚的铁拐,肚子痛的人筋鞭飞出,卷住了丁高天的长剑和杜牵肠的双钩,王砍倒是硬生生顿住了自己的大刀,肖一笑伸手也要帮仲扬动手了,却正见不要脸冷冷地瞧着自己,丁七郎已是倏地回身转到了他的身侧,竟是夹击之势,论起武功来,肖一笑还不及丁七郎,怎能再加上个武功更比丁七郎还高的不要脸,肖一笑虽是不惧,但也再不敢胡乱动手生怕自己帮不成忙,反倒害了仲扬。
俞文照铁青了脸,冷冷地道:“姓仲的臭叫化,你给老子听着,人家就是今天杀文天祥那王八蛋,老子就是不要你们去救他,你能拿老子怎的?你可莫要以为老子怕了你区区一个臭叫化,老子现在杀了你跟这姓肖的老王八蛋,倒不信还有人有本事杀了老子来报仇!老子打死你们只不过当打死两条狗!”
仲扬气得说不出话来了。
俞文照伸手指着仲扬道:“你听着,当年老子的爹死得那么苦,怎么没见一个人去救他?你们这些大侠都他妈死光了么?我爹死得,文天祥就不能死?他姓文的可曾自己动手杀过半个鞑子!凭什么老子就不能弄死他?不错,这一切都是老子的主意,你们能拿老子怎样!”
仲扬本来一肚子的火气,但他生性本来就老实,一听得俞文照提起俞志坚夫妇惨死的事,反倒怔住了。
俞文照又道:“你们不是大侠么?好本事,好功夫!去劫法场救文天祥那老不死的呀?反正蒙古人最多不过杀些小百姓来出气,是再也拿你们没法子的。你自己找了那么多人,去救他呀,弄出那老王八蛋来,就又可以打着姓赵的杂种的旗号打仗了,就又可以升官发财了,还可以杀小百姓!”
仲扬心头一震:“我们纵然真把文丞相救了出来,也万万不是元人对手的,张陆两位拥立幼帝,声势远远大过我们,尚且事败身死,况是我们?蒙古正当强盛,宋朝却早给奸臣卖臣空了,即便拥立宋室,也只怕是昏庸之主,打来打去,受苦的还是小百姓!这些事我怎的从前都没有想到?”
仲扬却又不甘心,沉声问道:“难道我们救文丞相就不应该了么?”
石掏胆冷冷地接口道:“难道姓文的一人的性命竟比天下苍生的还紧要么?宋朝从汴州到临安,始终内忧外患,到现在连强弩之末都算不上,你还指望扶死狗上墙么?”
仲扬怔怔地发着怔,喃喃地道:“难道我竟是错了么?”
忽必烈开口道:“现在既是文天祥已经行刑了,再说也徒伤和气,各位何必再争。仲帮主,朕也是觉得十三恶人说的不错,文天祥若是不死,大都浮言流动,京兆各部必然捕风捉影,受苦的只是百姓,这才下旨杀文丞相的,刚才派耶律贤去法场赦免他,也只是还想要劝他归顺于朕,是朕实在爱惜他的人才,这下总算可以死了这条心了。”
仲扬呆呆地,又说不出话来了。
博罗道:“臣启皇上,文天祥行刑前曾留下一幅衣带赞,请皇上御览。”
内官把那衣带呈上来,俞文照却走了过去,正要看时,忽必烈已是念了出来:“孔曰成仁,孟曰取义,惟其义尽,是以仁至,读圣贤书,所学何事?而今而后,庶几无愧!”忽必烈一拍桌子:“好男子,好男子!可惜不能为我所用,现在死了,奈何?奈何?”
俞文照听了忽必烈把那衣带赞念完,也听得痴了,半晌说不出话来,只是长长地叹了口气。
忽必烈也是出神了好一会,这才轻轻地道:“传朕旨意,赠封文天祥卢陵郡公,王积翁为文天祥写神主灵位,设坛祭祀,博罗卿,你代朕行礼祭奠!”
两人走了出来,伏拜道:“臣领旨!”
俞文照看了看石掏胆,道:“皇上,反正我们这里的事情也完了,也正要离开,不如也跟着博罗老爷去拜一拜那文天祥,然后我们就走了,不再来辞行了,好么?”
忽必烈笑笑:“那都依你。你们也去罢!”
俞文照又向皇帝作了一揖,带着十三恶人和丁七郎丁高天出了殿跟着博罗和王积翁去了。仲扬和肖一笑也向忽必烈作了揖,出去了。
忽必烈长出了口气:“好在这少年没生在我元朝争取天下之时,不然,又是一个大敌!”
耶律贤忽地接口道:“臣以为不然,岳飞、韩世忠,这两人岂非也是宋室的大栋梁么?虽有经天纬地之才,奈天意何?”
忽必烈怔了一会,笑了:“耶律爱卿言之有理!”
忽必烈刚刚展颜,忽地外面一下子就阴云密布,狂风大作了起来。
博罗刚刚登坛致祭,狂风大作,阴去四合,明明晴天,一下阴暗了下来,众人不过只一发怔之间,就见那写着大元朝忠武卢陵郡公文天祥字样的牌位竟然腾空飞起,俞文照想要跃身去抢接,石掏胆却一把拉住了他,脸上也是阴晴不定,俞文照呆了呆,那灵位已是越发飞得高了,飘摇而上,再没一丁丁一点点要落下的征像。众人只得仰头相望,却已是无不骇然变色,片时间,那灵位竟然高飞入了云里,既不可再见,也再不可见!
博罗脸上白得雪一样白,主祭的王积翁缩在一边发着抖,过了半天,还是石掏胆脸无人色勉强开口说道:“这只怕是文丞相在天有灵,不受你们元朝封赠的缘故!”
众人一世也不曾见过这样的奇事,博罗心头也没了主意,只得叫王积翁再改写神位,王积翁战战兢兢地提笔写道:“前宋少保右丞相信国公文公天祥之神位”,重又放好,博罗带着众人仓惶祭奠过了,正要离开,乱风竟陡地又停了,阴云销散,朗朗阳光晴天,重又出现。
十三恶人的丁七郎丁高天本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角色,竟也一时之间回不过神来,脸也白得像是纸一样,本来俞文照提起文天祥忍不住就要开骂,此后一生之中,竟也再不敢骂他一字。博罗匆匆跟众人道别,分手自去了。燕京百姓,也看得无不骇然失色。
晋王尸首下葬合棺之时,奉旨送葬的都奇打开棺盖悄悄地向里面看时,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托欢身上没有一件衣裳,连全身上下的人皮都被人神不知鬼不觉地剥了,浑身骨节敲得粉碎稀烂,头边十根血糊糊的指头和一大把牙齿,右面骇然放着晋王的舌头和眼珠算子,陪葬的珠宝玉器都被还没凝结的血水浸得大多都变了颜色了。
都奇把这事密奏报知了忽必烈,忽必烈听得怔了半天,才只是说出来两个字:“下葬!”
皇宫和晋王府屡被剌客袭杀,显然亡宋亡金两国遗臣余孽死心不息,竟有这样大胆,于是大都城里已然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天上有太阳,太阳下有一条大路。
大路通向沈家庄。
寿阳府的杀熊岭下,一片的稻田在秋阳下泛着金色的金光。
沈家庄就在杀熊岭下,虽被并称为平晋路两大武林名门,但再怎么双龙山庄都给人一种暴发户一般的感觉,而在宋辽金元的交替征战之中,沈家庄都始终不倒,气派比双龙山庄却是大得多了。
沈氏是一方大豪,沈家庄周围方圆三十里地全是他们的产业,申时刚过,田里不少的农人还在劳作,天下虽是平定了,但各地乱事还是层出不穷,但杀熊岭下却像是太平年间一般,虽不如平晋关洛一般兴盛,但人却也过得安然无忧。
沈家为中心的方圆一里内都是房子,倒有了小小集镇的规模。
官道直通到沈家庄门,庄里头有几个零散的小摊子,小孩子拿着糖糊芦跑着打闹,老槐下几张凉椅上有老头子在拿着蒲扇乘凉。蚊子在各处的角角落落里烦人地飞着,卖肉的一个屠户伸手赶着比蚊子还烦人的苍蝇,还要时不时用力在光着的膀子上拍一掌,往往就又了结了一个长了蚊子翅膀的蚊子,蚊子被那沈屠户一掌打得就是它老妈到了也未必认识得出,屠户的眼又半阖着守了肉摊,伸着一条系了布条的细棍子来回抽动。狗在空地上撕打咬扯,猫却猫在房顶干草上晒着太阳。
沈家庄门外有一条西番大狼狗,大狼狗趴在地上吐着舌头。
河边农家的妇人几个在一起洗衣裳嚼舌头。
渐逐天黑了,各处又传来叫唤小孩子的声音,小孩子回家得迟了被老子老娘痛揍的哭声。
河边的女人们早洗完了衣裳,却还蹲在那里数冬瓜道茄子七十三八十四的张家长李家短。
鸭子踢踢踏踏地摇摇摆摆度步回到各家。
一个老太婆嘶着嗓子骂街,咒骂着偷了她家下蛋鸡那天杀的不得好死家里男盗女娼断子绝孙的偷鸡贼,直骂得偷鸡贼的十八代祖宗都要从棺材里跳出来对骂了,却还是没有人出来招接。
沈家门外的大狼狗还是趴在庄门外,眼光阴恻恻地盯着路上过往的行人,长在嘴里的舌头兀自吊在嘴巴外面流着口水——那狗长了舌头,还长了一条大尾巴。
俞文照在离庄不远的乱草里闭着眼,脸上浮着丝冷冷地笑意,他嘴里横咬着一根狗尾巴草。
沈家大门外西番狼狗的嘴里长满了狗的牙齿,却果然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当真大狼狗嘴里没有象牙。
几个庄丁模样的人把一个中年汉子推推搡搡地带向了庄门,从俞文照睡觉的乱草边经过,那汉子还在苦苦哀求着,但庄丁们却还是不依不饶,踢骂得反更凶了。
门房外的狗虽是土番大狗,跟寻常见到的狗大不一样,只是个头就高壮了一大半左右,但总也是狗,所以这条大西番狼狗放的屁还是狗屁。
大狼狗悠悠长长地放了个荡气回肠的长长的大屁。
沈家庄虽不在通瞿大道之上,却也麻雀一般五脏齐全,有一家酒楼,有几个小饭店。
酒楼是沈家庄的管事开的,用来招待各处的江湖官府人的,小饭店则是小生意人开的,也只是赚几个小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