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回来的时候,绣鞋上还带着朝露的湿润。院子中梧桐叶子落了满地,碧绿一片,他倚靠在石凳上休息,一脸的疲惫。
“师兄?”玲珑颤颤地开了口。
他抬起脸看到玲珑站在身侧,遮住了阳光,如同梦境中的相遇。想抬起手去抚摸,一阵撕扯的疼痛,他才记起自己对着梧桐打了一夜,手上早已血肉模糊。
“你还是回来了……”他不动声色将手放在了身后。
等了一夜,夜风清冷,他又是宿醉未眠。浑身燥热地望着玲珑,视线已经模糊,他扶着石桌强撑着身体凝望她。好怕自己闭上眼睛,她就会消失,再等无数个夜晚,她也不会回来。
玲珑神色挣扎地望着他,苍白的面颊上染着两朵红晕,眸子清亮至极。玲珑想起了昨夜天空里的星子。
苏景秀他已经走了……
“师兄你是不是病了?”她走近,想要扶他回去。
“玲珑……”他起身的刹那,弯下腰紧紧抱住怀里的人。何尝不知她的心里从来没有过他的位置,但是这份执念却放不下。
“师兄,我想离开这里。回到我初来人世的地方……”
她没有故乡。破败的寺庙后面桃花依旧。坐化的住持屋子里久没有人打扫已经落满了尘埃,坍圮的墙上挂着一幅奇怪的画,画中山水还在,立于花丛中的美人却不见了。
“何时走?”抱着她的手有些颤抖,“我送你归去。”
玲珑在他怀里费力地抬起脸,只看见了眼角的隐忍。不再问她去哪,不再问她原因。执念深入骨髓,终于显得冷静无情起来。
“今日就走,路途遥远。师兄帮我备好马车,我独自上路。”心里好像缺了一块,一滴温热的水珠滴落在她的颈中。
“今日就走吗?玲珑若是不回来,我求你不要忘了我。”不求铭记于心,只求不忘。
一年后,玲珑的尸体沉入了水底。她恨意太深不愿轮回,每日蛰伏在水底,将靠近的路人,出水的渔夫悄无声息地拖入河中。
看着他们挣扎的表情,看着他们发胀的尸体,终是无趣残忍的游戏。她不甘心!情劫太深,早已入魔。
河底幽深的水草不见天日,层叠的白骨里蛰伏着鱼虾。
她吞下他们的灵魂,成了桥姬。不死不灭,脱离了轮回。在寂静的夜里,她会爬上岸边,对着月色想起那个人。
几百年或是更久,她履行承诺一直没有忘了他。
村庄中所有的人都知道河中有鬼,怨念不化,将所有入水的人拖入其中。死状如她当年一样,永远沉入河底寻不见尸首。幽深冰冷的河水,岸边已长满了齐腰的荒草,再没有人敢接近。
村庄百姓怕她再作恶,从镇上招来了道士驱鬼。手指间捏着道符烧化,口中念念有词,拿起桃木剑往河中一指。
清幽的河水里冒出几缕青烟,双手往桌上一拍,八卦的指针乱摆起来。黄衣的道士,目光一沉,冷了几分。
他蹙起眉头,望着河水,似乎有些不敢相信。一旁的村民看出了不对,有些害怕地问道:“仙师,哪有不对?是不是那女鬼道行太高?”
道士收回了木剑不语,又从袖中拿出一张符咒烧化了。望着桌上乱晃的八卦罗盘,奇怪道:“河中竟没有鬼气,桥姬似乎不在了。”
几个村民停了窃窃私语起来,“明明前几日听到河边有叫声。”
“这河有诡异是出了名的!”
道士也觉得奇怪,眯起眼睛望着罗盘,陷入了思索。人群后面站着一个女子,艳丽清冷的面容,身边跟着一个翠衣的丫鬟。
嘴角含着来意不明的笑,目光幽幽像是河底终年不见阳光的水草。道士陡然一颤,背脊上传来一阵寒意。他猛然转过身子,望着人群后面的白裙美人。
众人也停下了议论,一时间都安静了。顺着道士的目光往后面看去,她丝毫不在意众人打量的目光,眸子越发清冷,像是藏着一汪深水。
“姑娘!”道士捧着罗盘向她走去,越是靠近罗盘上的指针就越是摇摆不定。
他细细地望着她的眉眼,沉声道:“姑娘你的眉眼中有股邪气”说罢他一把抓起白衣美人的手,望着她手中的掌纹,暗自吸了一口气。
“你已是将死之人,命数要尽了。”
“臭道士,莫要胡说!”旁边的丫鬟握住了自家小姐的手,往后退了一步,不让道士再靠近。
“随他说吧,我不在意。只要仙师能告慰河中怨灵,不让她再害人就行。我的命数自由天定。”白衣的小姐毫不在意自己的寿命将尽这样的晦气话,目光直直地凝望着道士。
他心神一晃,陡然一股寒意从脚心升起直冲脑门。百年以来,她害人无数,怕已经修炼成精,不再被困于河里。
“我除魔卫道,自是不会让她再危害人间。今日我已做法封住了河流,只要在河岸边插上桃木枝挂上铜钱,桥姬就无法再回河中。不出几日,就算附身于人也会魂飞魄散。”他望着白衣女子的背影,冷声说出这句话,神态有些得意。
“麻烦仙师了!”她带着翠衣的丫鬟,头也不回地离开。姿态行云流水,一点也不在意。
黄衣的道士脸上神色一顿,觉得有哪里不对劲。明明那家小姐阳寿将尽,眸子阴冷没有生气,若不是桥姬附身,不该还能下床走动。
但是她为何不怕呢?他想不明白,摇了摇头,只是吩咐众人在河边插满桃枝挂上铜钱,只要桥姬不能再回河里,就算她借尸还魂也没有多久能存活于世。
“老伯你知道桥姬当年是怎么死的吗?”道士还是有些不放心。
“这……过了百年,我也不太清楚了。你还是问一问别人吧!”他的神色有些躲闪,道士抓住了他的手,看了一眼纹路。
“老伯你中年丧子,命中一劫,惧水。是不是和桥姬有关?”
老人急切地想要抽回手,不敢看向道士灼灼通明的眼睛。
“是了,桥姬一直在报复。当年她来到村子里时,漂亮得像一幅画,村子里的男人都想娶她为妻。可是她一个也瞧不上眼,过了几月,她肚子却大了起来。当年村子里有忌讳,女人产子必须有丈夫相伴,而她没有。许多村妇在背地里说她是狐妖,腹中的孩子也是妖异。这么漂亮的女人从不和男人纠缠怎么会怀了身孕!族长带了许多人围着她的屋子,问她这到底是谁的孩子,任凭别人怎么问她就是不肯说。”
老人顿了顿,叹了一口气,“几天之后族长想要惩治她,喝下断子汤堕了她腹中的妖孽。没想到她又离开了,几个月后就在这件事快要平息的时候,她被一个男子送了回来。漂亮的面容被毁了,肚中的孩子也不见了。那个男人想要留下来陪着她,但被她拒绝了。就在男人离开不久,村庄里蒙受大旱。所有的人都说是妖异回来,带来的灾难。于是族长带人将她从屋子里捆了出来,问她到底是谁?之前肚子里的孩子到底是谁的?她一言不发,漆黑的眸子里都是憎恨。族长将她装入竹笼里,里面压了几块石头,就这样把她扔入了河里祭告神灵祈求降雨。就在她死后不久,河里就出现了怪事,接二连三有人说看见河底有女人的影子,后来下河游泳,在河边垂钓的人都被她拽进了河里。而我就是族长的后人,她一直都没有放过我们。”
他停下了叙述,擦了擦眼泪。苍老的脸上都是悲伤,他的父亲,他的儿子,都死在这条河里。沉入水底,寻不到尸首。
道士望着河水叹息一声,一摇手中的八卦罗盘,信口低吟道:“冤冤相报何时了?”一展黄色的衣袖,乘着夕阳走远。
村长捧着钱财想要答谢的时候,早已寻不到道士的身影。
三月暮春寒,她一推锦绣棉被坐起了身子。旁边的丫鬟吓了一跳,手上一颤,褐色的药汁滴落在雪白的狐裘上。
“小姐,你居然醒了!”翠衣的丫鬟小心地扶起了她,触手一片冰凉,丫鬟一颤恍如以为碰到了河中的春水。
“是啊,我已经无事了。以后你也不必再给我送药,去禀报县令吧。”她穿上踏板上的绣鞋,青丝垂在腰间,眉目间一片冷媚。
对着灯影看了看自己苍白手腕上挂着的玉镯,满意一笑。小姐的亡魂刚走不久,尚是可用。只是借尸还魂有违天理,下场定是魂飞魄散。
暗红的灯笼中的光影一颤,房间里吹进一阵冷风夹着几缕冷雨。丫鬟缩了缩身子,觉得有些古怪,灯影晃动像是水底的波光。
“小姐,添个手炉,暖和一些。”心底竟有些害怕,屋中灯影晃动,她的身下似乎没有影子。
她有些疑惑,迟疑地接过手炉。滚烫的温暖,她一蹙眉头又缩回了手。
“竟不知温暖是这样的感觉,比起河水……”
县令得知小姐醒了,小跑着进了幽深的闺阁。一进门一股寒意漫过,摇摇头呵斥道:“小姐的屋子里怎么会这么冷,你们这些做下人的一点也不上心!还不多加一个火盆来!”
床帘挑起,一双苍白的素手探出,细细咳了几声。
“不必了爹爹,我不喜火盆。”
“这……好吧,都依你的。房子里怎么这般寒冷?”他坐到女儿的身边,让丫鬟小心把她扶起。
大夫都说回天无力,前几日已经喝不进药汤。他们背地里就连棺材也备好了,今天居然醒了。不仅神智清明,就连那双眼睛也清明灵动了不少,他望了一眼,只觉得脚底升起了一股寒意。
她不动声色地移开了眼睛,推了推他。
“爹爹还有何事?女儿还有些累,想早点休息。”
女儿似乎变了,在生病之前,她爱笑爱撒娇。如今的她沉静许多,让人看不透。
“好好……我先走了,女儿你好好休息”他指着一旁丫鬟,“你给我照顾好她!”
他一摇衣摆,踏步走出了门槛。外面落花沾着雨水,四院烟雾腾起,暮春尚是寒冷竟比闺中还要暖和些。
真是蹊跷!
两个书生趁着月色赶夜路,树影重重有些诡异。一人顿下了脚步,扯住另一人的袖口。
“你听河边有人在唱戏!”
“胡说,大半夜怎么会有人在河边唱戏!还是赶快走吧!”
他紧紧扯住另一个的衣袖,“别走,再听一会,说不定是哪个大家闺秀夜里偷出深闺,在这里思慕情郎。”
这歌声有些凄冷,但也是缠绵至极。听来有些诡异,但是身边的人像是被蛊惑住了一般,慢慢向草丛边走去。
“你去哪?”他想要抓住身边人,但是对方手一推,力气大得惊人。踉跄几步,他才稳住身子。
身边陪同的人已经一步一步地向河边走去,歌声也停住了。一袭月白色的身影从草丛里站起,白衣飘渺,黑衣垂在腰间,背影已是销魂。
“过来,我等你已久!”缠绵媚骨的声音,比唱词还要好听。
她一步步往后面退去,河水漫过了纤细的脚腕,他亦步亦趋紧随着她,缓缓向河中心走去。一片冰冷,好冷,可是怎么也睁不开眼睛。
隐约看见美人唇边的笑意,那双眼睛又冷又魅,只看一眼就永生难忘。
“安桐,不要去!”身后传来一声高呼。
他迷惘地转身看了一眼,犹豫地停下了脚步。书生的长袍已经垂在水中,漫过膝盖的河水,冰冷刺骨。
“不要回去,你难道不想陪着我吗?”白衣袭来,柔软而冰冷的身子已经扑进了他的怀里,红唇擦过他的鬓发。
好不容易收回的心神,又被她勾走了。任凭身后的人怎么呼唤他的名字,书生痴迷地望着河中央,一步步走近。直到河水无声地淹没他,再也看不到人影。湖面上一片平静,心甘情愿地沉入河底,没有一点挣扎。
“鬼啊!有鬼!”幸存的人踉跄倒在河滩边的草丛中,两腿发软,艰难地挪着身子往后面退去。
“听说河中有鬼,你怎么还敢在这里洗手!”
“怕什么,我是樵夫!”他胆大的一笑,向来人摇了摇手中的斧头。“若是她来了,我就剁了她!”
“你知道这个女鬼叫什么?”
“笑话,女鬼还有名字!”
收了箩筐准备回家的农夫,望了他一眼,就知道他是村外来客,若是村中人再胆大也不敢靠近这条河水。
“她叫桥姬,传说能在桥下看见她的身影。只是传说罢了。当年她就是在桥上被人扔入河中的,里面放了石块河水难以冲走,大抵尸骨就藏在桥下。就是你洗手的地方!”
樵夫心里有些发毛,只觉得手间的河水格外冰冷,隐约有着腥味。
“你不用吓我,我胆大,什么怪事没见过!”纵是他嘴上这么说,还是忍不住看了一旁搁着的斧头,刀锋光亮,劈材毫不费力。
樵夫的心又平静了下来,只觉得这个村子里的人太胆小。故意当着农夫的面,慢悠悠地洗起手来。
农夫看他这样,只是摇了摇头,什么也没有说。背着箩筐还没有走出多远,只听见身后一声惨叫。
等他赶回去的时候,只见樵夫洗手的地方斧头还在,人已经不见了,地上一道泥痕。
“又是被桥姬拖下水的人,真是……”他望了一眼平静无波的湖面,不敢说得罪的话。看着天色不早,慌忙离开了河边。
“那个农夫还真是胆小!”他慢悠悠地洗着手,这里的河水真冷。
忽然河中伸出一只手,苍白的手。像是抓猎物一般,握住他的手向河里拽去。哪怕他是每天砍柴的樵夫也敌不过水中的手。
大得怕人的力气,不给他丝毫挣扎的机会。只听见一声惨叫,他跌入了水中。在撞破河面的时候,他看到了桥姬。
碧绿的水草是她的长发,苍白的脸上只有两个窟窿里面燃着腥红的鬼火。
水波溅起,几滴冰冷的河水遗落在斧头的刀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