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那两个凡人没来。这鬼魅的森林里安静了许多,这白得来的一颗心脏平静中多了一丝寂寞。我捂着心口,茫然讷讷,“真是红尘世俗皆因烦心而起,我做孤魂时怎么也不会觉得时光荏苒甚是难耐!”
千年的老树妖晃了晃身子,“枯骨你动凡心了。”
我眉宇一抖,几分揪心,“有了凡心怎会不动?”脸色讪讪的,不敢再多看老树妖一眼,它活了千年,心若明镜只叫我害怕。
它迎着风展了展叶子,惬意非常“从遇见书生的时候起,还是他用心口血帮你重塑妖身起?”这几句话像是利箭插在我的胸口,白色的翎羽晃动,乱了全乱了。
我捂着胸口跌跌撞撞往树林边跑去,后面远远传来老树妖低沉而沧桑的声音,“妖心若磐石,一付不可悔。”
远处的古刹,僧人撞响了暮钟。沉沉的话便随着这暮钟荡漾到我的心底,久久不息。妖心若磐石,若是付出,又怎么能悔?
眉心又跳了跳,这句话终是不详。往日,我是披着人皮的枯骨,任凭胆子再大也是不敢来这夜市的,脚刚落在忠州集市的青石板上,迎面而来的鼎沸人声,和熏天的阳刚之气,令我心生害怕。妖魔乱世,道士这个职业变得格外热门和抢手,卖菜的老翁,或是骑马的贵人看向这些道士时,眼里总会比看向平常人多出一份敬意。
我不安地盯着那些穿着黄衣,胸前戴着八卦明镜的道士。他们像是嗅到了妖气,一起往这边走来。怎么办?红袖下的手一点点捏紧,指尖疯长而出,心如揣兔。慌乱之中竟多了一丝的兴奋。
一步,两步……我在心里默数。他们闭上双眼,关闭五识,仅凭嗅觉在纷乱的人群中辨别出这一缕妖气。以前是我小瞧他们了,以为他们只会画符骗钱,没想到今日遇上真正的捉妖道士。
倏忽他们睁开了眼睛,四目相对,他们的眼神清明而锐利。手中一展便多出了一把沉香桃木的剑。我暗叫不好,另一个道士定也是发现我的所在,嘴里已经开始念叨法咒。
最先的道士,捻着手指在自己手腕上划过,一道碧血染在桃木剑上。剑身染血,此剑出手,定是不诛妖魔不肯归。
我张开十指,锋利的指甲兀自凝着冷光。就在这时,一匹奇怪的白马缓缓踏着四蹄而至。“白马”上的男子,穿着玄铁色的锦衣,玉簪绾发,面容清冷俊澈可同日月争光。看着很是熟悉,还没容我想清楚来人是谁。道士手上的染血桃木剑已出手。
白影一晃,身在后头的“白马”已经跳上前来。玄色长袖中一双修长完美的手探出,只似握住空中落羽般,轻轻握住了那根带血的桃木剑。
首头的道士颤了颤,神色惊慌,“慕濯不要握住此剑,它已染血领命!”
“白马”上的锦衣男子,只是略微点点头,面色淡然,手心依旧稳稳握住桃木剑不让它近我分毫。忽然觉得这样的场景似曾相识,也曾有人骑着白色神兽,玉足翩跹如此踏来。
他的手心里滴落了几滴鲜血,被妖魔视为神器重兵的染血桃木竟在他手掌间一寸寸断裂开来。
“慕濯,你是在护她?竟不惜用手挡下桃木剑!你明知道……”我瞧着他头上青筋跳动,一幅恨不能吃我肉,喝我血的样子,只觉得无辜,他看上去比妖怪还要恐怖。
他不动声色将划伤的手放在身后,通灵性的“白马”动了几步将我整个人都遮了起来。我有些不明白,他上前在林中初见我时,下手狠烈,丝毫不留余地,今天怎会宁愿和同门师兄弟为敌,也要救下我?
“各位师兄弟误会了,她是我的一位故人。前几日被狐妖所伤,身上才会染了妖气,并不是什么妖魔。刚刚怕误伤人性命才单手接下桃木剑,还望师弟谅解。”他顿了顿,面色从容,语气平稳,那双清冷的眸子更是如泉水般凛冽。若不是我知道自己真是妖物,不然都要给她骗了。天下怎么会有这样的人,说谎也能如此安稳淡然。
几个道士面面相觑,嘀咕道:“慕濯师兄都这么讲,一定是弄错了……”
只有站在最前面出剑的道士没有说话,面色复杂地盯着慕濯。这个女子确是妖物无疑。但为何一向恨极了妖魔的师弟会帮着她说谎。一时间他也犹豫起来,最后只好沉声装傻“既然是弄错了,此事就罢了,既然身染妖气她还是不要出来乱走为妙。”
“白马”上的锦衣公子闻言只是点头,人和马依旧挡在红衣女子的面前。
看着他手心上的鲜血,只觉得口舌干燥。一股淡然的梅香袭来,我闭上眼轻轻嗅着,味道同红炉上炖着的青梅酒几分相似。走了几步才发现自己的脸快要蹭上他流血的手心,原来如此香醇的味道是他的血。
换筋涤血,已然不是凡体肉身。我怔怔然撕开了一片衣衫,想也不想帮他把手上的伤口裹上。这样,之前他能引来天雷也就说得通了,他是降仙?
布条刚碰上他手心的时候,他忍不住颤了颤。却没有躲开,好看的手掌变得僵硬,我忍不住抬眼看向他的表情。果然如想象中的一样,淡然飘逸,只是那双凛冽的眸子闪过一丝紧张不适,转瞬间就没了。
胡乱地帮他包扎起来,满意地打了一个漂亮的结。嘴角含笑,一抬头就对上他潋滟闪烁的目光。
“为何要帮我包扎?”他缩回手,那一抹绯色便隐入深色的袖口里。
一对上那双冰冷情薄的眸子,心里就是一痛,也不知这痛从何而来。“一来我不想欠你人情,二来……”二来你的血芳香独特,我怕把它当酒给喝了。
他盯着我似乎在等我下面的话,可我偏偏打了结,心里打着鼓点。他也不多问,沉色的衣袖摇摆,已经准备踏步离开。心弦微颤,落了一拍。
都城喧嚣,浅白色的天际墨云浅浅。忽而觉得天地之大,无处可容我这妖邪。妖心若磐石,且收藏,此刻,我却想着要把这颗妖心交出去。
几百年我等在河边,杀人,杀人。肉身不腐,我的灵魂早已被寂寞腐蚀干净。只要一年,我宁愿放下执念变为灰烬,也请让我尝一尝那红尘酒吧。
本来已经准备离开的人,忽然转回了身子。身影高大而清冷,好似远古的神像,只看远看跪拜,永不能沾染。
他说:“有我在你身边,你愿意看一看这忠州都城的夜景?”
我心一跳。万年前的尘缘劫难,再一次无声无息地降临。我晃着脚步,脸色微醉,在暮色下的万家灯火间,他向我伸出了手。
修长的五指落在我的面前,皓白如梦。耳边响起低语声,妖心磐石,妖心磐石……
这一刻我恍若等了好久,好久,久到我忘了自己是谁,以某种身份在期待他的伸手。毫不犹豫,冰冷的手心盖上,与他相贴。
手腕上光芒大盛,一个金色的符咒显现。书生我等不到你高头大马而来,我对另一个人动了心。
一年,只有一年。红尘酒到底是何种滋味,我心若石,好是期待。抬起眼看看身边的人,灯影淡淡,他清俊面颊上毫无波澜。我叹了一口气,还好他不知道我动了心。